第1章 我可以認識你嗎?
早春薄寒,三月的最後一天,風還是很嚣張,尤其是晚上,吹得行人皮肉生疼。
闫椿正在泡她最後一桶泡面,不知道是不是酸菜在老壇子裏泡久了,一擱嘴裏就倒牙。正想着要不要再倒點十五塊錢一桶的天價水時,手機響了,她随手接通。
“喂。”
那頭呼出幾口粗氣:“椿兒!”
闫椿一聽,覺得耳熟:“你哪位?”
“我啊!肖黃!”
哦,闫椿想起來了,是一個“遠房”朋友。
“有事?”
然後肖黃就開始了三十多分鐘捶胸頓足的演講,主要說他們證券行業不景氣,賠了。
闫椿聽他抒發了半天,新聞聯播都播完了,才進入主題——借錢。
她早該想到的。
“你看我像有錢?連着被兩家事務所掃地出門,這個月房租都還在別人卡裏呢,兜裏比你那張門面還幹淨,你跟我借錢?”
肖黃聞言話鋒一轉:“不是,沒錢早說啊,兄弟這兒有的是掙錢的路子。”
闫椿翻了一個清新脫俗的白眼:“還有事沒?沒事挂電話了。”
“喂喂喂!着什麽急啊!有錢還不掙?”
闫椿問他:“你有掙錢的法子,你跟我借錢?怎麽的,傳銷窩點給你下任務了?”
肖黃說:“傳什麽銷?我有那心也沒那錢往裏扔啊。我跟你說,我認識一哥們,巨有錢,現在纏上官司了,‘那方面’的,你不是正經律師出身嗎?你去接了這案子,我把你吹捧一下,見面時你再忽悠兩句,給他弄個代理合約一口價,輸贏都拿錢,咱們困難就都解決了啊。”
闫椿聽明白了:“這才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初衷吧!夠雞賊的你,先打聽好了我什麽現狀,然後給我個活,我迫于生活壓力,被你趕鴨子上架,然後你再來分我的錢。我一琢磨,活是你找的,不能讓你白忙活,再念在咱們朋友一場,甩手給你一半。是吧?”
肖黃笑了:“我本來想的是三七,我拿小頭,沒想到椿兒你這麽大方,刮目相看啊!”
“滾!等我見過當事人再考慮這活接不接,你也別給我吹,打不了的官司,我也不打。”
“這樣也成,那我把地址發給你,你去見見,能不能接見了再說。”
“好。”
肖黃動作很快,剛放下手機,消息就過來了。
說實話,闫椿并不打算接這種官司。有錢人,還是“那方面”的事,那原告告的內容就八九不離十了。這年頭“仙人跳”也不挑那種有前科的,對有前科的人,她可不同情。
可現在這個處境,輪得着她挑?
闫椿把最後兩千塊錢打給她媽後,躺在搖搖欲墜的床上。
作為一個二十七歲的輕熟女,一臺瀕臨報廢的聯想電腦,是她的全部財産。就算是法學院高才生又有什麽用,除了一屁股債,她又擁有過什麽?
歧州市2018年的平均收入數據已經出來了,五千七百元,她還真是拖了不少後腿。
肖黃的短信在她慨嘆人生之前,适逢其會。
“杏仁咖啡,九點。”
“你先告訴我這人姓什麽叫什麽。”
肖黃沒答,自說自話:“是等會兒九點,不是明天。”
闫椿擡眼:“這是個什麽客戶?還得晚上見面。”
“有錢嘛,也有點名氣,怕傳出去。”
“打車費。”
“不是,姐,您連打車的錢都沒了?”
“快點,別磨叽了。”
“成,務必拿下這單。”
最後一句話說完,肖黃給闫椿發了二十八塊錢的紅包。
闫椿在網上叫了輛車,查看預計費用,正好二十八塊……真夠雞賊的。
有活幹了,她也沒那麽矯情了,酸倒牙的泡面也能吃了。
闫椿吃完洗了個澡,換上自己除了律師袍唯一的一身正裝——一套深藍色西裝,白襯衫、深藍色領結、黑色細跟鞋。她在手上倒點洗澡用的精油,抓了兩把頭發,沒辦法,護發精油太貴了。最後背上唯一一個名牌包,去赴約了。
杏仁咖啡在歧州很出名,因為死過人。
闫椿叫的車帶她繞了一個大圈,據司機說正淮路在維修,開過去的車全部無功而返。
反正一口價二十八元,只要不遲到,她都沒意見。
從高架橋上下來,司機加大油門,半個小時就到了杏仁咖啡。
闫椿下了車,還沒站穩,一個踩着滑板的女生呼嘯而過,順便把她帶了一個跟頭,唯一一套正裝就這麽跌進了泥潭裏。
幸虧她手快,一把抓住了罪魁禍首。
女生很急:“我趕時間,要多少錢你說。”
闫椿不樂意了,現在的年輕人沒禮貌就算了,還張嘴閉嘴要多少錢,她又不是碰瓷,于是她說:“五百塊錢。”
女生一個輕蔑的眼神投在闫椿身上,微信掃碼給了她五百塊錢,正要走,又被闫椿攔下。
“還有完沒完啊?大媽。”她不耐煩地說。
闫椿本來想提醒她這是自行車道,現在是中學生放學的時間,在這兒玩滑板很危險,見她這态度,就不想當雷鋒了,把五百塊錢又給她轉回去。
女生看見了,覺得莫名其妙:“你有病嗎?”
闫椿轉完給她确認一眼:“看見了啊,還你了。現在,把你身上這裙子給我。”
女生怒了,把滑板一扔。
“你說什麽呢?”
闫椿懶得跟她廢話,把她很寶貝的手機搶過來,看了一眼屏幕,正好來了一條信息:“已經失去目标。”
“跟蹤涉嫌侵犯個人隐私,《治安管理法》第四十二條,偷窺、偷拍、竊聽、散布他人隐私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你這還裝個軟件給我當證據,我一只手摁你一只手拿你的手機,人贓并獲,懂不?”
女生年輕氣盛不信她的鬼話:“你是誰啊?大媽!我告訴你,少管閑事!”
闫椿:“別叫媽了,我閨女不可能這麽沒教養。”
女生掙紮着要去搶手機:“還給我!”
闫椿一米七二的個子,不讓她搶到手機還是很輕松的。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我把你拽到派出所,送你拘留所七日游。”
女生看闫椿比她高,力氣也感受了一下,還不小,頓時了。
“第二個呢?”
“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我。”
“那我穿什麽?”
闫椿指指自己身上這套不堪入目的正裝。
“我不要!”
“那就走吧,正好附近有個派出所,二十四小時值班的。”
女生又了:“等等……”
闫椿看着她。
女生一咬牙:“給你給你。”
換好衣服,女生拿上滑板,啐了一口“算我倒黴”,消失在暮色裏。
時隔多年,闫椿再穿上裙子,也沒什麽新鮮的感受,把包挎上,走完剩下的幾步。
八點五十分,闫椿站在杏仁咖啡門前。
門庭一如既往地清冷,以至于老板看到她都一副見鬼的樣子。
闫椿在老板的注視下進了門,找了一個光線較暗的地方坐下。
幾乎在同一時間,走進來一道跟她相差無幾的黑影,她先注意到的是他一雙刷得锃亮的尖頭皮鞋,每走一步,都像扔了一把紅色人民幣。
他應該就是肖黃介紹的客戶了,她起身,伸出手:“您好。闫椿。”
那人本來手都伸出了一半,聽到“闫椿”兩個字,竟然收回去了。
闫椿早就習慣了,打過一場著名的失敗官司就是比較容易受到這種待遇。她重新坐下來,拿出筆記本,做好準備。
“您可以闡述案件前情了。”
“不是曾放下厥詞只給你男人穿裙子嗎,這是破例了?”
闫椿今天聽到的熟悉聲音真是不要太多。她把筆放下,合上筆記本,擡起頭來?:“我以為是誰被‘仙人跳’了,原來是輪回資本的創始人陳先生。”
陳靖回也不生氣:“我以為是誰能接我這案子,原來是早就砸了招牌的闫大名嘴。”
“是啊,陳先生的案子都找到我頭上了,可想而知是吃了多少閉門羹,可見是幹了多少缺德的勾當,讓廣大律師同僚連白給的錢都不要了。”
埋汰人,還沒人是闫椿的對手。
陳靖回沒搭這茬:“開始吧。”
闫椿以為這麽多年沒見,他耳朵不好使了。
“你先給我說說怎麽回事。”
陳靖回那張值錢的嘴裏又施舍出幾個字:“你先說你缺多少錢。”
從那桶酸牙的泡面開始,闫椿就應該知道她這一宿很倒黴,果不其然,連續兩次被人用錢侮辱。她看起來就那麽像逮誰坑誰、見錢眼開的人?
她沉吟片刻:“五百。”
陳靖回很幹脆:“好。”
闫椿提醒他:“我說的是萬。”
陳靖回點頭:“我回的是好。”
時光回溯,鏡頭拉回到十年前。
二○一○年的三月,闫椿因為在高二的年級主任口袋裏粘口香糖,被罰領一個月的操。
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大課間,闫椿站在表演臺上,帶領三中全體師生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她從表情到動作,都逃不開敷衍的态度。
一班班主任走到二班班主任張钊跟前,瞧着闫椿,話說得陰陽怪氣。
“我發現你們班淨出人才。”
張钊反唇相譏:“你們班也不錯,陳靖回又考第一名了,不過是不是因為打架回家反省了一個星期?”
一班班主任幹笑兩聲,落井下石不成反被扣一頭屎,這滋味……
最後一節整理運動做完,闫椿動作利索地跳下臺,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身手沾沾自喜,就被張钊揪住了“命運”的後脖頸。
她扭頭龇牙一笑:“老大……”
張钊:“好好說話。”
闫椿把腦袋垂下去,做出一副謙遜的樣子:“張老師。”
張钊才松開她:“昨晚的作業呢,怎麽又沒交?”
闫椿就納悶了,她明明已經糊弄過去了。
“課代表收了啊。”
“課代表收了,我沒收。”
張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沒寫:“回去把那兩張卷子抄五遍。”
闫椿哭了:“老大,不帶這樣的吧?他們也就寫一遍,怎麽到我這兒就五遍了?”
張钊:“這就是主動交作業和被動交作業的區別,要是每個不寫作業的學生被發現之後都只是寫完交上,那每天早上課代表就收不到幾份作業了。”
闫椿認,肩膀徹底垮了下去。
“好嘞。”
張钊又說:“還有,做操給我好好做,胳膊腿的瞎掄,把咱們班形象都給破壞了。”
闫椿順坡下驢:“對吧!我也覺得對咱們班影響太不好,要不我就不領操了吧?省得哪天校長外出培訓回來,看見我這麽不标準的動作,鬧心。”
張钊竟無言以對。
闫椿趁着他沒反應過來,趕緊溜了,走時還不忘說:“老大,就這麽說定了哈!”
她一路跑到水房,打開水龍頭,洗洗手,然後歪頭張開嘴喝了一口。
這個畫面被路過的趙順陽看見了。
“我說椿哥,能不能注意點形象?”
闫椿瞥了他一眼:“喝水就是不注意形象了?那吃飯是不是就不要臉了?”
趙順陽自從認識闫椿,沒一次逞嘴上能耐的機會,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被吊打的那一個,所以他堂堂歧州第三初中一霸,到了高中只能給她當小弟。
他把優酸乳扔過去:“早上又沒吃飯吧?別老喝涼水,你那破胃真經不住幾回折騰。”
闫椿接住,剛插上吸管,腳底一滑,人就朝前撲去,趙順陽手快,接住了她。
優酸乳就沒那麽好運了,被闫椿一攥,乳白色的液體順着吸管噴薄而出,在飛出一個優美的抛物線之後,準确無誤地濺在一張白淨的臉上,以及他的黑色衛衣上。
這個人就是陳靖回。
三中學霸,學習上,打遍歧州無敵手。
一天到晚神龍見首不見尾,一班和二班在同一層樓,都高二了,闫椿就沒見他上過廁所。
趙順陽說,可能這樣優秀的人跟他們不是一套泌尿系統。
闫椿樂了一學期,還給他取了個外號——陳憋大,說他能這麽優秀,純粹是靠憋的。
闫椿雖然經常拿他打趣,卻是沒有正經見過,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各種典禮上弱不禁風的身影,以及一副好聽的嗓音。
至于他的長相,她只在貼吧上看到過,還是偷拍,糊得非常影響認知感。不過從十裏八鄉小姑娘前赴後繼的情況來看,應該是長得人模狗樣的。
這會兒冤家路窄,闫椿也不,非常脆生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說完,她拉着趙順陽就要走,結果陳靖回的小弟一條壯實的胳膊堵住了水房的出口。
闫椿退回來,笑眯眯的:“陳憋……陳靖回同學,該上課了。”
陳靖回的“小弟”遞來兩張紙巾,他把臉擦了擦,劍眉星目重見天日。
闫椿一看,沒人告訴她“憋大”同學這麽帥啊!尤其趙順陽在旁邊一襯托,簡直就是土裏開了一朵花。
她不自覺地柔軟了體态:“同學,有什麽事咱們下課再聊。”
陳靖回不知道她怎麽就變臉了,卻也沒在意,越過他們,走了。
闫椿正要慨嘆他的氣量,他的小弟就出言不遜了。
“小姑娘眼不好使情有可原,老爺們也眼不好使了?”
趙順陽的脾氣也不好,要不是這兩年給闫椿當小弟,他也能混得不錯。是,他沒陳靖回有錢,也沒他“勢力”龐大,可都欺負到頭上了,他也沒有的道理。
闫椿比較精,知道正面杠上沒有勝算,就直接把趙順陽拉回來了:“誤會誤會。”
闫椿把趙順陽拽回班上,最後朝他腦袋來了一巴掌,才把他耍橫歪着的脖子正過來。
趙順陽不服氣:“你什麽時候這麽膽小怕事了?”
闫椿覺得事太小:“就為一瓶優酸乳,丢人不?再說也确實是咱們弄人臉上了。這些都不論,就說他是陳靖回,好漢不吃眼前虧,懂不?”
趙順陽嘟嘟囔囔的不敢大聲說:“你就是看他長得不錯。”
闫椿聽見了,不巧上課鈴響了,也就沒打擊他。
這節課是歷史,是闫椿最喜歡的一門科目,了解過去的人和事,是她選擇文班的初衷。盡管她後來發現歷史沒有她憧憬的快意恩仇,可喜歡這種東西,一旦沾上,就跟被糊塊狗皮膏藥一樣。
所以,她上歷史課從不走神。
所以,歷史是她所有科目裏成績最好的。
很快,一節課過去了,歷史老師下課前慣例誇闫椿:“你們要有闫椿一半的成績,我就燒高香了……”
上課都沒多少人聽講,更何況下課了,歷史老師的話才說完,班上的同學就跑了一半。
趙順陽叫闫椿上廁所:“走,椿哥,蹲坑去。”
闫椿不去。
“老張讓我抄五遍卷子。”
趙順陽“咦”了一聲?:“你什麽時候這麽聽話了?找個槍手不得了。”
闫椿說:“找槍手不也得找?”
趙順陽憋不住了:“那你找,我先去了。”
闫椿掃了一眼當下還在教室裏的,都是學習好的,她真下不去手,于是挑了一個學習最好的——他們班學習委員單輕舟。
一個新的作業本從天而降,落在單輕舟的課桌上,他拿起看了一眼,姓名欄的位置寫着“闫椿”。
闫椿坐在他對面:“兄弟,給抄兩份卷子呗。”
單輕舟擡眼看她:“沒寫作業又被逮着了?”
說到這個闫椿就來氣:“老張盯上我了,以後不能不寫作業了!”
單輕舟:“知道就好。”
“好嘞!那作業就交給你了啊。”闫椿笑笑,眉眼彎彎的,怪好看的。
“最後一次。”
闫椿跑到自己桌前,把她花五塊錢買的中性筆拿過來,擱在他桌上。
“最後一次!”
反正單輕舟記性不好,她上一次、上上次都是這麽說的。
解決了抄卷子的難題,闫椿心裏舒坦,還沒來得及得意忘形,單輕舟又說:“周六去補習班,你別再忘了。”
闫椿敷衍地應了一聲,補習班嘛,她知道了。
單輕舟跟闫椿是一條胡同裏長大的,現在歧州沒拆的四合院,就有他們家的,一家一套。後來随着父母工作變動,兩家從市中心搬出來,一個住進了城南別墅區,一個住進了城南筒子樓。
闫椿就是筒子樓裏那個。
單輕舟一直考全班第一名,還上補習班的原因是陳靖回一直考全校第一名。單輕舟家境不如他,學習成績不如他,唯一比他好的就是人緣——單輕舟對所有跟他請教問題的人都盡心盡力。這對一個自小就要強的人來說,太紮心了。
闫椿不懂學霸世界裏的暗潮湧動,她考個全校十幾名就挺驕傲了。
單輕舟以前問過闫椿,為什麽不寫作業也會這些題,闫椿沒告訴他,這世上有個叫“智商”的東西,擁有很多這個東西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是事半功倍的。
這也是闫椿總讓單輕舟給她寫作業的原因,他不覺得有負擔,甚至這是他需要的。
“沒有天分就要更刻苦一些”,這是闫椿在他嘴裏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可想而知,從小到大他那個對追名逐利有執念的媽是怎麽禍害這個兒子的。
闫椿看一眼這個小可憐,嘆了一口氣,回了座位。
趙順陽正好回來,沖着闫椿大叫:“椿哥!”
闫椿心煩:“鬼叫什麽?”
“七班沈藝茹記得吧?”
沈藝茹,三中的形象大使,海報現在還在博物樓大廳貼着呢。
“不是校花嗎?”
“她剛才給陳靖回遞小紙條,被主任看見了。”
啊?!這麽勁爆嗎?
闫椿跟只動作迅猛的耗子一樣,溜出教室看熱鬧去了。
一班門口圍滿了人,闫椿使出渾身解數擠到了視野最好的位置,朝裏瞅着。
高二年級主任正在劈頭蓋臉一通罵:“小小年紀!不想着好好學習為校争光,淨想着男生,以為長得漂亮就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你怕是不知道現在社會競争有多激烈!”
陳靖回就坐在位子上,看都不看沈藝茹一眼。
再看看沈藝茹,她低着頭,抿着嘴,額頭出了許多汗,錦上添花的兩绺頭發都濕了,就貼在太陽穴上。垂在褲腿兩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骨節都泛白了。
闫椿看熱鬧的心突然就收起了一半,看到沈藝茹低下的腦袋掉了一滴汗,她站不住了,伸手說了一聲:“是我讓沈藝茹幫我把紙條遞給陳靖回的!”
反響特別好,包括陳靖回在內的所有活人,都看向了她。
闫椿一次性接收那麽多目光,說不後悔是假的,可開弓沒有回頭箭,牛皮都吹出去了,總不能這時候再說“鬧着玩呢”,那多沒面子?
她在衆人的注視下,梗着脖子嚷了一句:“我就是喜歡陳靖回,喜歡得不行!”
主任快步走到闫椿跟前,憋了半天,差點一口老血吐在她臉上。
闫椿也不是第一次得罪這位勢利眼的主任了,之前他想競選歧州優秀主任,讓陳靖回和單輕舟參加市裏舉辦的競賽,結果單輕舟的成績不盡如人意,這位主任就當着全校師生面罵單輕舟不知感恩。
還有一句最過分的:“你學習那麽差是怎麽考上我們三中的,是抄哪個同學的?”
闫椿天生暴脾氣,不好惹。當時正好吃着口香糖,就到主任辦公室走了一趟,直接吐在了他的口袋裏。聽說他黏了一手,把當時進去彙報工作的老師也一頓罵。
闫椿還沒解氣,就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打了小報告,這勢利眼直接賞了她領早操一個月。
主任伸手指着闫椿,胸脯快速起伏,跟坐過山車一樣。
“你!跟我上辦公室!”
闫椿無所謂,雙手抄褲兜裏,跟着去了。
趙順陽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本來是想讓闫椿看個熱鬧,誰知道她的熱心腸根本不分對象。對單輕舟就算了,畢竟青梅竹馬,對沈藝茹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也同情心泛濫。
趙順陽走到沈藝茹跟前:“你得跟主任說清楚,不能讓闫椿給你背鍋啊,她本來就有遺臭萬年的趨勢了,這一替你擋槍,還不得天天被主任提到辦公室去?”他越說越痛心疾首,“再被寫進反面教材,每一屆都拿出來說一說,以後還怎麽找對象?”
沈藝茹也沒想到闫椿會跳出來當替罪羊,主任的話太難聽,她早蒙了,這會兒也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對趙順陽的指責她也無能為力,從始至終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趙順陽看她是不要臉了,想打她又怕進了警察局還得讓闫椿把他撈出來。
單輕舟聽見闫椿的聲音,也從教室裏冒出頭來,正好對上趙順陽失魂落魄的臉。
“她呢?”
趙順陽不怎麽待見單輕舟,沒給他好臉色:“你說呢?也不知道你們上輩子對她施了多大恩德,她這輩子要這麽死乞白賴地還。”
單輕舟聳聳雙肩,去了電話亭。
辦公室裏。
闫椿站也不好好站,吊兒郎當的,看得主任窩火。
主任用手指頭使勁戳她腦門:“你說說我們三中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敗類,啊?”
闫椿不以為意:“您不也是三中這麽多年唯一一個連優秀主任都沒評上過的主任嗎?”
主任被她這句話氣得臉紅脖子粗,抄起桌上的教科書就要砸下來。
闫椿不緊不慢地說了句:“您要是再因為體罰被教育局通報,那就更與優秀主任無緣了。”
主任差點抽搐起來。
冷靜冷靜,她這話還真有道理!可是想揍她這個問題要怎麽解決?
他越看她越來氣,最後還是一個電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接完電話,主任茅塞頓開,他治不了這個猴崽子,她父母一定治得了。
主任找到闫椿媽媽的電話,打了三次全是在通話中。
闫椿心想,有單輕舟給她媽打電話占着線,他以為叫李大頭就能打進去了?瞎鬧。
她跟單輕舟早有約定,只要她被主任揪走,他就去電話亭給她媽打電話,寒暄寒暄,目的是占着電話線,這樣,主任的電話就打不進去了。
闫椿還沒為自己的機智暗自慶幸,主任就找到她爸的電話打過去了。
闫椿波瀾不驚的臉色突然被撕開一道口。
她爸,闫東升,抛妻棄女的渣男代表,要不是主任這通電話,她都不敢信他竟然還活着。
主任上來先問:“您是闫椿的家長吧。”
那頭也不知說了什麽,主任又說:“是這樣的,闫椿在學校犯了點小錯誤,我們校方想請您來一趟,就孩子的教育問題聊聊天。”
闫椿不認為闫東升願意來,結果主任第三句就是:“好的,您到了給我打電話。”
電話挂斷,主任瞪了一眼闫椿,“等會兒有你哭的。”
闫椿真想告訴他,他想多了。除了她媽,她可沒在怕的。
闫東升來得挺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已經衣冠楚楚地站在主任辦公室了。
主任一看,不得了,這不是闫部長嗎?
是的,闫椿她親爹,闫東升,是他們市第一企業對外貿易部門的部長,如果不是有抛妻棄女的履歷,他一定會比現在看起來更加道貌岸然,只可惜,現在要在後邊加一個“僞君子”。
闫東升看了闫椿一眼,很快把視線收回來,問主任:“闫椿她,犯什麽錯誤了?”
主任專業拍馬屁一萬年,看見闫東升都忘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了,幾乎要給他磕頭了。
“大錯誤倒不至于,就是現在孩子身上普遍會出現的一些小問題。”
闫東升被主任引到真皮沙發上,即使是小問題,他也想知道。
“什麽小問題?”
主任幹脆跳過這個話題?:“我們校方覺得對闫椿同學的教育很吃力,主要體現在她明明很聰明,成績卻一直在文理總排名二三十名晃悠。”
闫東升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闫椿不會搭理他,所以也不跟她說話,全程只跟主任交流。
闫椿看他們一個阿谀奉承,一個故作姿态,覺得惡心,轉身出了辦公室。
還是罰站比較舒服。
趙順陽擔心闫椿的狀态,在門口蹲了半天,看見闫椿出來,緊張兮兮地左瞧右看:“有沒有事,他有沒有揍你?”
闫椿把他扒拉開:“你不上課在這幹嗎呢?”
趙順陽立馬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都被逮走了,我能有閑心上課?”
闫椿看他哭,覺得他沒出息:“行了,別哭了,不上就不上吧,反正你多上一節課也考不上大學。”
趙順陽才不想考大學,他就想給闫椿當小弟,當一輩子。
闫椿又問他:“老張找我沒有?”
“老張監完操就出去了,上午沒他的課,估計下午才來。”
“你去找沈藝茹,問那紙條寫了什麽。”
說起這個女的,趙順陽就有氣:“能不能不要提這晦氣的東西?”
“不知道那紙條寫什麽,到時候大頭問我,我一問三不知,不是白背鍋了?末了沈藝茹被叫過來一通批評,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懂不?”
趙順陽的智商想不到這層,被闫椿一點撥,懂了。
“那行,我去找她要。”
闫椿看他扭頭就跑,兩只手都沒薅住他。
差不多十分多鐘,他無功而返,垂頭喪氣的德行讓闫椿都後悔曾經對他進行了救贖。
“她說沒在她那兒。”趙順陽說。
闫椿忍住呼之欲出的髒話,說:“廢話不?她給陳靖回紙條,那肯定是在陳靖回手裏。我是讓你去問問她寫什麽,不是讓你去問她要。”
趙順陽壯壯實實,一米八幾大高個,噘起嘴來真是辣眼睛。
“那怎麽辦?我再去他們班找她一趟?不過我估計她不出來了。”
闫椿要是有勁一定打死他。
“去跟陳靖回要。”
趙順陽歪着腦袋,一臉不服氣,可闫椿的話他還沒忤逆過,權衡之下,還是乖乖去了。
他走了半天,闫椿才想起還沒吃飯,這都快到中午了,唯一果腹的優酸乳也給陳靖回護膚了,肚子還沒叫喚,胃就不行了,出口氣的工夫就疼了起來。
她摁着胃,靠在牆上,臉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難看,變更難看。
這會兒,主任和闫東升已經聊完了,出來時又客套了兩句,闫東升就走了。
主任再看向闫椿時,眼神裏多了一抹難以置信:“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這麽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然是闫部長的閨女。”
闫椿再疼也能嗆他:“不起眼,那你是怎麽在茫茫人海中單把我拎出來懲罰那麽多次的?!”
主任勢利眼到了晚期,早就把臉視為無物了,任闫椿再放肆,他也會看在闫東升的面子上原諒她的出言不遜。
“給我把紙條上的內容寫出來,你就可以回去了。”
闫椿就知道他手裏沒有,不然以他那讓人诟病的德行,一定會當衆念紙條上的內容。
被他逮住,還沒被他拿到紙條,就只有一個可能——這紙條在陳靖回手裏。只有陳靖回才是他想得罪卻不敢得罪的人,不止是因為陳靖回能保證三中的升學質量,還因為他媽媽是學校股東,物理實驗樓和食堂,都是他媽出資興建的。
闫椿看着他:“我忘記我寫什麽了。”
主任有恃無恐:“那你就在這兒站着吧,反正闫部長也認同我們嚴格教育你。”
闫椿覺得他這副拿雞毛當令箭的狗腿子模樣真是可笑,就笑了。
主任哼了一聲,走了。
闫椿終于堅持不住,順着牆面滑到地上,跟攤爛泥一樣。
這個胃可能是被天使吻過,嘗過了天使的滋味,隔三岔五就作死地召喚她一下。
她雙手摁着胃,疼痛讓她蜷起腿,然後眼前開始出現幻覺。
迷糊中,陳靖回俊俏的臉蛋越靠越近,聲音跟加了混響一樣:“不是逞能說你寫的嗎,那還問我要什麽?
“你手在幹什麽?別抱我腿!起來!
“你要碰瓷?!”
後面還說了什麽,闫椿不記得了,就記得風吹亂了頭發,也開封了河面的冰,不到八九月卻見雁去雁來,好像是今年的春天來早了,也好像來的是闫椿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