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準死了

2020年2月29日。

這一天的娛樂圈，紅白事各占一邊。

聖麗安大教堂內，正進行“王牌編劇”的婚禮。

“韓嫣然小姐，你願意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都陪伴在倪夢先生身邊，不離不棄，至死不渝嗎？”

“我……”韓嫣然的口型一開一合，倪夢卻絲毫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只看見站在女友身旁的俊美男子，用低磁的聲音，一字一句，神情認真地說，“我願意。”

“即便死亡，也無法将我們分離。”

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時，東準的經紀人小英姐突然站了起來，她強忍着眼淚，雙目通紅，哽咽地對倪夢說，“東準給你的電話。”

早上小英姐說東準去參加金猴電影節了。

這将是他第三次衛冕影帝。因此倪夢之前也沒怪對方沒來給他做伴郎。

下意識地，倪夢看向韓嫣然身邊。

他突然有了一種十分不好的感覺，接電話時，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

“倪夢哥。東準哥他……”手機裏傳來小助理嚎啕大哭的聲音。

“東準哥死了！”

原計劃東準搭乘晚上10點的飛機飛往安林參加金猴電影節。

晚上七點，小助理來到東準家樓下。七點十五敲響房門，無人應答。打東準電話，始終忙音。

小助理心中沒由來得一陣恐慌，立刻找來物業開門。

東準不在家。

半小時後，小助理接到警方電話，東準在路上出了車禍，送到醫院時，整個身體已經一片冰涼。

“沒、沒救回來。”醫院外，小助理哭得泣不成聲。

引起警方和醫院注意的是，東準身上有很多深深淺淺用尖銳器皿割傷的傷口，有些結疤，有些結痂，還有些像剛弄上去的。

他們懷疑東準生前有自殘傾向。

“他的病不是好了嗎？”倪夢低聲問，“之前出國的時候，不是你陪他去治好的嗎”

“醫生說抑郁症無法根治，只能緩解，随時可能因為刺激複發！我們都以為他已經好了！”

幾天後，小助理整理東準的遺物，在他床頭櫃裏發現了一本日記，交給了倪夢。

因為東準的意外離世，倪夢與韓嫣然的婚禮中斷，并且延期了。

邀請的嘉賓都是相識多年的好友，也知東準和倪夢的感情深厚，并未責怪。

倪夢花了五天時間，把這本從初中開始記事的日記看完。

“找到什麽了？”韓嫣然問。

沉默半晌，倪夢低聲說，“婚禮上念誓詞的時候，我看見他了。”

“誰？”

“東準。”

倪夢垂下頭，眼淚無聲地落下。

他和東準認識十七年了。人能有幾個十七年？他的整個青春，幾乎都是對方。

“我要早知道他喜歡你，也不會找你做我形婚對象。”過了許久，韓嫣然深深地嘆一口氣，“對不起。都怨我。”

“但凡他坦誠一些。我想也不會是這種結局。”

無人不在嘆息扼腕。

東準高二臨時出道，靠主演一部懸疑劇拿下金猴獎史上最年輕影帝。

迄今藝齡十四，從未發生任何花邊新聞，為人正直善良，不做不妖，影視歌三栖，才華橫溢。

他的離開，是電影屆的一大損失。

東準出殡那天，整個娛樂圈版面一片黑白，靜若死水。

“喂，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至少讓我……”倪夢苦澀地笑了笑，頭枕在墓碑上，閉上了眼睛。

今天的風不怎麽吵鬧，輕柔得好像情人懷抱。

“幾點了還在睡？”

“起床！！！”

原梅女士的河東獅吼響徹房間，一把掀掉了兒子的被褥。

“嘶——”倪夢一個激靈凍醒了。現在正是嚴冬，南方2月濕冷陰寒，那帶着潮的寒氣能凍得深進骨子裏。

“媽？”望着眼前精力充沛，容貌明顯年輕一個檔次的原梅女士，倪夢遲疑地說：“你今天怎麽這麽漂亮？我還在做夢？”

這充滿稚氣的童言無忌把原梅逗笑了，不過也才轉瞬的功夫，馬上板起臉道：“油嘴滑舌說什麽呢？別以為你這樣就能逃課，快給我起床去上補習班！150塊一節課！你當老娘的錢是天上飄下來得？”

“快!給我起床！”

彪悍的原梅一巴掌拍上倪夢的屁股，“啪——”的一聲清脆響亮，隔着睡褲都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

“嘶——”倪夢痛得五官皺攏，“還真打啊？你可真是我親媽！”

“三分鐘內給我洗漱完畢下樓出門!不然要你好看!”原梅女士放下狠話，轉身走了。

倪夢擡起頭，望着久違的房間，這一切那麽熟悉……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教育，原梅女士勒緊褲腰帶買了這套臨近市一中的學區房。

大學的時候，他考到了外省的學校，畢業後直接留在了當地工作，原梅女士就把這套房賣了給他置辦婚房……

一瞬間，倪夢心跳如擂鼓。屁股上過于真實的疼痛似乎在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難道？

上天憐惜東準少時坎坷，所以給他一次機會重來，挽救對方的生命？

如果真是這樣，那再好不過了。倪夢利落地下床，沖進衛生間洗漱。

桌上的臺歷顯示2004年2月29日。

如果他沒記錯，這是東準的母親結婚多年來“第一次”上八卦周刊《今天說點啥》。

東準的母親趙靈犀曾是一代玉女掌門，16歲時出演處女作《山鬼》，一舉拿下當年金猴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出道即為巅峰，被大衆譽為“最有靈氣的精靈”。

可卻在最當紅的時候，嫁給了櫻華集團的總經理東英，從此退出娛樂圈。結婚前幾年，仍是有些許狗仔記者跟着，想拍些勁爆的料敲詐東英。

在娛樂圈這麽一個大染缸裏，想要出人頭地，有哪幾個是清清白白幹幹淨淨，一點壞名聲都沒有的呢？可趙靈犀似乎是一個意外。

八卦記者跟了趙靈犀三年，沒跟到一點博人眼球的料，全部都是她相夫教子、夫唱婦随的一派和諧景象。後來幾天不再跟了。

可是沒想到，在趙靈犀婚後的第十六年，在娛樂圈老人偶爾會提起“曾有那麽一個精靈驚豔了時光”時，業內最為暢銷的八卦周刊《今天說點啥》爆出了一個驚天大料。

《一代玉女趙靈犀婚後或被長年家暴》

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風波，櫻華集團的形象受損，股票也大跌。

可最為令人窒息的是，沒有一個當事人出面澄清，直到這件事最後慢慢掩蓋在其他明星更為勁爆的新聞之下。

娛樂圈就是如此功利性強，人情味少。沒有一個人會真正在意一個過氣十六年的明星過得到底好不好。

聽聞趙靈犀後來在家置辦了一個佛堂，深居簡出，整日吃齋念佛。

大衆也偶有疑問，為什麽一個女人遭受長達數十年的家庭暴力還能夠這樣隐忍。

在東準還未離開那個家之前，日記中所有的記載都與家暴有關。倪夢不會忘記，對方日記本第一頁的那句話。

“你好，我整天待在地獄裏，這是勉強活着的第一天。”

2003年，東英因集團業務擴張來到虎葉市。15歲的東準遂轉入虎葉一中，和倪夢成了同桌。或許是遺傳了母親的藝術細胞，東準的演技從小就爐火純青，一直僞裝成普通人，努力念完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直到踏入娛樂圈，過了很久，也沒有人發現他有病。

可是倪夢卻從日記中得知，東準很痛苦。

10歲以後，他就沒再睡過超過5小時的覺。随着年齡的增長，失眠愈發厲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閉眼就看見暴戾的東英毆打母親，聽見趙靈犀撕心裂肺的哭聲。

日記中曾回憶，東準第一次撞到東英實施家暴，立刻沖上去護住母親，與父親據理力争，最後被父親用繩子吊起來，拿皮帶使勁抽打，他拼了命反抗，可哪裏是成年男人的對手，他嘶吼着要趙靈犀報警。

懦弱的母親蜷縮在旁哭泣。

東英發洩完後離開。在反抗中，東準傷到了胳膊。趙靈犀好像突然清醒，神色驚慌地沖上前詢問，打電話叫司機送東準去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寫病歷，問是怎麽弄傷的。

東準知道，這時候只要說是家暴，以後報警就可以作為證據。

可令他沒想到地是，趙靈犀搶着開口，“是他自己不小心跌倒了！你快給他拍個片子看看吧。”

“這個人一邊當着世上最委曲求全的母親，口口聲聲為了我不離婚；一邊又做着世間最惡的事，拖我入地獄。”

“她說全部是為了我；可我知道，最大的原因是她自己離不開東英。”

“PUA——”

初二時，語文老師為了鍛煉他們的寫作能力，給每個同學發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讓他們記載每日的見聞，善于從日常細節中發現那些最美的片段。諷刺的是，東準的日記成了《苦難實時錄》

原生家庭帶來的痛苦究竟有多劇烈有多難熬？可最為悲哀的是，這般痛苦不是一天，不是一月，不是一年，是每一天每一夜每一秒每一分，是整整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