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葉鴻生啞了口,半響沒說話。

一陣山風吹過。

秋天将至,大部分樹葉還是綠的。只有少部分葉子變黃,被風吹下來。

黃葉子悠悠落下,飄着池塘水面上。

葉鴻生望着發黃的樹葉,艱澀地開口道:“我對黨是忠誠的,我的信仰沒有變過。希望組織再給機會,考驗我。”

見狀,圓慈大師說:“葉施主,不必如此傷心。信仰的路都不好走。真金不怕火煉,行動會證明一切。”

圓慈大師念一聲阿彌陀佛,說:“羅先生在犧牲之前,曾經給組織寫了一封信,推薦你去中央工作。他認為你思想堅定,能力強,是非常優秀的戰士。”

葉鴻生什麽都沒說話,起身行了一禮。

和尚也對他回禮,接着道:“但是目前,我建議你不要去黨內工作,前途不會好。你最好繼續留在第十二集團軍,為黨工作,證明你的忠誠。”

葉鴻生嘴唇緊閉,急促而堅決地點一下頭。

見他表情盡是隐忍,圓慈大師嘆一口氣,說:“葉施主,你對現在的環境是不是有很深的感情?”

葉鴻生想了一會,說:“我的心向着光明,可我畢竟在這個隊伍裏呆了很久,會有朋友,我對他們……”

圓慈大師說:“諸菩薩所以不能住心降心者,由于度生念切,多作癡想。衆生無邊,你度不了所有人的,葉施主。”

葉鴻生一時語塞,又沉默下來。

圓慈大師煮茶,陪他坐着。

葉鴻生望向廊外,看見走廊下面,螞蟻正在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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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測風雲,可能是要下雨。

一簇簇小黑點忙忙地爬在石頭上,艱苦地頂着兩片餅子渣,這是他們的吃食。

螞蟻聚集在一起,全部爬出洞穴,正在找路。

雷陣雨來得快,烏雲一聚,雨點就落下來。

雨滴迅速變大,變密集,一注注打在山石上,嘩啦啦的響。

螞蟻群被沖散了,小黑點們掙紮在水澤中,好像塵埃一樣漂浮着,眼看就要被沖擊池塘裏。

螞蟻用它們細小的腿拼命劃水,掙紮着。

葉鴻生從旁邊撿起一根樹枝,架在水面上。

螞蟻們迅速爬上樹枝,順着枝條爬到寺廟的欄杆上,又順着欄杆爬。

葉鴻生與圓慈大師一起看着螞蟻。

螞蟻們躲進屋檐下面,在欄杆上倉皇地來回爬動,終于有一只找到個縫隙。它們黑壓壓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擁擠着,往裏面鑽。

葉鴻生與圓慈大師靜靜地看着螞蟻。

螞蟻們一只一只鑽進去,全部不見了。

圓慈大師擡起頭,說:“葉施主,你心腸很軟,不像當過兵的人。”

葉鴻生微微笑起來:“之前也有人這麽說過。”

圓慈大師合掌:“立地成佛,你一定會有福報。”

葉鴻生看着天空,嘆息道:“我只是打仗打夠了,不想看到人死。”

圓慈大師看着他,說:“人總是要死的。葉施主,你好好想想。”

葉鴻生不語,看着雨滴。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過半個時辰,天放晴了。

葉鴻生準備走。

圓慈大師讓他帶上傘,以防萬一。

圓慈大師說:“你想好再來。不來也行。”

葉鴻生走了,徒步走回阮家的公館。

一路上,他走過了米店和銀行。

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哪裏搶米,他們衣衫褴褛,叫着,鬧着,拼命地往前擠,像螞蟻一樣。

物價太高,通貨膨脹,好多人已經吃不起飯了。

米店的門被砸開,一大群人沖進去,想搶一點米飯出來飽腹。

警察很快趕來,帶着槍械,像趕鳥獸一樣驅趕他們。

米店空了,人群散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幾片血跡。

葉鴻生往前走,路過一家銀行,生意依然很好。

锃亮的汽車開出來,銀行買辦驅車出行,穿着西服,叼着美國煙,腿上坐個穿旗袍的女人。

路上汽車不少,全部是軍牌。各路國大代表,軍官總長正趕去自己的小公館,運籌帷幄。

搶到米的人快活地跑回去。

還有些人沒搶到。

小乞丐靠在樹上,快要餓倒了,面黃肌瘦地,對他伸出髒污的手:“長官,行行好。”

葉鴻生給了他幾個錢,小乞丐欣喜若狂地磕頭,跑去買吃的。

小乞丐剛買了個燒餅,被人搶走,順手打兩拳。

他哭號起來。

葉鴻生去買了一個餅子,遞給他。

小乞丐顧不得擦淚,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時間不早了,阮君烈要回來了。

葉鴻生加快腳步。

葉鴻生穿過一大片燈紅酒綠。

電影院上貼了巨大的海報,豔麗的女明星躺在上面,慵懶地躺着,櫻唇微啓。

天色變暗,舞場也開了,歌女們的聲音飄出來,唱道:“嗳呀嗳呀呀,郎呀,采花兒要乘早。”

一大幫小開與軍官們正湧進去。

葉鴻生逆着人流,急忙叫一輛黃包車,講出地址,說:“抄個近路。”

黃包車跑起來,在小巷裏鑽來鑽去,拉到目的地。

葉鴻生跳下來,跑過去。

阮君烈的府邸很氣派,門口站着配槍的警衛,閑人不敢靠近。

只有個賣花的老太太,坐在樹蔭下面,籃子裏放着花。

葉鴻生買了一些桂花,帶進門去。

阮君烈已經到家了,正在換衣服。

廳裏隐隐飄動香氣,廚房果然做了他喜歡吃的火腿冬瓜湯,還有油爆蝦。

葉鴻生站着廳堂裏,不知道該不該坐。含香他見過一次,是個漂亮的女人。含香一見他就扭過臉,緘口不語。

阮君烈從書房裏走出來,對他招手,說:“就我們兩個,她打牌去了。飯已經燒好,待會上桌。”

阮君烈怕熱,只穿着襯衣,下面穿了一條軍褲,說:“我有點餓,去廚房叫他們加個菜。你到書房裏拿報告看看,待會我們商量。”

阮君烈轉過身,去廚房。

葉鴻生将丹桂插在客廳,自己走去書房。

阮君烈的書房被含香挂上一道水晶珠簾,叮叮咚咚的,像一串串閃光的雨滴。

阮君烈平時嫌煩,珠簾全束起來。今日他不在家,仆人來打掃房間,又按姨太太的意思,給放了下來。

葉鴻生撥開珠簾,走進去,看到桌上放在第十二集團軍的日常軍報,下面壓着一張內參報紙。

葉鴻生抽出內參,看到上面寫着張靈甫被共軍打死的消息。

這位師長陣前失利,被包圍後負隅頑抗,被共軍圍堵三天兩夜,殲滅三萬士兵。他本人被當場擊斃,肝腦塗地。

葉鴻生捉住這張報紙,臉色蒼白。心中好像炸開一個雷,變得雪亮。

這就是下場!

他呆在第十二集團軍裏,阮君烈早晚是這個下場。

葉鴻生一下捏緊了拳頭,把報紙捏皺了。

阮君烈早晚會被他的同志們打死,像碎片一樣被炸飛。或者被抓住,阮君烈拒不投降,只好拖出去槍斃,腦門上開洞。

一簇子彈擊中他的腦袋,打碎他,變成一大片血花。

葉鴻生痛苦地說不出話,只覺得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起,沒有一處不難受。

他撣一眼,看到阮君烈脫下的軍服也擱在椅子上,急忙拿起來,像救命稻草一樣摟住,掩在懷裏。

葉鴻生将軍服摟在胸口,一陣巨大的悲傷像漩渦一樣,将他吸入其中。

十多年來,他沒有舍得對阮君烈說一次“不好”、“不對”,處處順着他,想讓他高興一點。阮君烈說什麽就是什麽,想要什麽他就給什麽,幾乎沒有過保留。

阮君烈叫他,他就答應,急急忙忙地走過去,生怕慢了一秒鐘。

不管阮君烈提出什麽要求,他都不會扭過頭去。

他可以半跪着,給阮君烈擦手,幫他更衣。他從來沒有對什麽人,什麽東西下跪過,連他的信仰,他也是站着去相信的。

但是,現在……他就要害死他了!

他最舍不得,每時每刻都要讓着的人。

葉鴻生心如刀絞,被一陣暴雨般的疼痛所淹沒。這種痛苦的感覺,在他發現妹妹去世,小小的外甥也沒了,竟然尋也尋不着的時候,曾經有過。

他找了外甥幾日,隊伍要開拔,他就走了。他的心腸居然這樣硬!

為了打仗,他忽略心口的傷,慢慢地,疼痛的感覺淡掉,消失了。

他以為好了,不會再難過。沒想到今日,他又排山倒海的疼起來,傷口剜得更深,流出來的血更多,簡直是要把他傷透了……

葉鴻生一路走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信心和決心,這剎那又锵然一聲,潰出裂痕,就像他心口裂縫一樣,深深地,幾道鴻溝,不斷往外滲漏……滲漏……

葉鴻生捉着阮君烈的軍服,上面還有一絲體溫,散發着主人的氣息。

葉鴻生不由自主地将軍服貼在唇邊,溫柔地親吻着,就像在親吻他永遠不能觸碰的夢中人一樣。

從見到阮君烈的那一天,他就明白,這輩子注定是沒有指望的。

阮君烈是個男人,喜歡女人,也讨女人的喜歡。

阮君烈是他恩人的兒子,現在又成了他的上峰,仕途正隆。

已經分開的兩個人,為什麽還要相逢……

明明什麽都不同了。

不一樣的性格,家世,官銜品級,行事也不同,兩人的前途更是南轅北轍,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為什麽老天非要他們重逢?

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殺死阮君烈?親手把阮君烈推向槍口?

葉鴻生痛苦地想着:這事根本無法接受……

葉鴻生陷入的思緒,一時情難自禁,有些恍惚。

“啪唦唦——”幾聲清脆的響,打斷了葉鴻生的思緒。

軍人的警覺與克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迅速放下軍服,回身望去。

門口什麽人也沒有。

珠簾攪動在一起,發出嘈雜聲。

葉鴻生拿起軍情簡報,走到珠簾前面,遲疑着。他輕輕撥開一串串水滴,向外望去,看到阮君烈站在窗臺前,背對着自己,正在吸煙。

确切的說,阮君烈沒有吸煙,他只是手上夾着一根煙,一動不動地望着外面,不知道在看什麽。

煙頭燒出一截子灰,落下一點點,落在他腳邊。

葉鴻生叫了一聲“子然?”

阮君烈回過神,向餐廳走去,說:“我們吃飯吧。”

葉鴻生跟在他後面,走向餐桌,拉椅子坐下。

桌上已經擺好飯菜,熱氣騰騰的湯放置一會,是溫的。

阮君烈對仆人做手勢,讓他給葉鴻生盛湯。

葉鴻生接到手裏,喝了半盞,問他要不要嘗嘗。

阮君烈沒有回答,讓人把葉鴻生喜歡的油爆蝦,蜜汁藕片放到他面前,給他吃。

葉鴻生默默地吃。

阮君烈好像忘記了軍情的事,一句也沒有提起,就這麽沉默着,偶爾說一句話。

葉鴻生吃完,站起來告辭。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點頭,讓人送他回家。

葉鴻生走到車前,回頭看了一眼。

阮君烈沒有出來送他,這很少見。

剛才吃飯的時候,阮君烈眼神十分飄渺,一直沒有用正眼看他。這種猶猶豫豫的神态,還是第一次出現。

葉鴻生靜靜等了一會,終于打開門,自己坐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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