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阮君銘滿意地點點頭,望着葉鴻生,唏噓道:“賓卿,倘若那些丘八的涵養都和你一樣好,肯定就不會打了。”
阮君烈忍無可忍,将橘子捏碎,砸進垃圾桶裏。
周儀笑起來,攙和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國家要統一,仗不能不打。”
陳嫂跑過來,彎下腰,跟阮君銘嘀咕一下開飯時間。
阮君銘看一眼鐘,還要等些時候。
他站起來,走到螺紋雕花鬥櫥那裏,打開抽屜,拿出麻将,對客人們比一下,戲谑說:“你們都是軍座,委座,我一介平民,也不曉得和你們怎麽交流,玩牌吧?”
周儀笑道:“院長說笑!我喜歡麻将!”
葉鴻生站起來,去幫忙擺好桌子和椅子。
阮君烈心中煩躁,根本不想玩,但是他哥哥還沒有答應,最好還是別走。
一張四方桌,擺好扶手椅。
四個人走過去,各做一邊。
葉鴻生心知阮君烈不想看見他,順着阮君烈下手,坐到阮君銘的對面。
阮君烈和周儀面對面。
阮君銘坐下,左右一看,笑道:“怎麽?賓卿,不和子然坐一起,你不幫他?”
阮君烈掃哥哥一眼,嘲諷道:“你一介平民,他當然要幫你。”
阮君銘哦一聲,附和道:“是是,你們軍人不能恃強淩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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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銘又看周儀一眼,笑道:“手下留情啊,廳長。”
周儀哈哈笑起來。
葉鴻生微微一笑。
傭人泡一壺碧螺春,用白瓷茶碗給他們每人斟上一碗。
阮君銘拿出一包好煙,撕開封口,先給弟弟。
阮君烈冷淡地擺一下手,表示不吸。
葉鴻生不愛吸煙,沒要。
阮君銘是醫生,自己從來不吸煙。
只剩下周儀愛吸,但是其他人都不吸,他也不好意思吞雲吐霧。
阮君銘只好把煙收起來。
四個人開始摸牌,碼長城。
走了兩圈麻将,阮君烈手氣不好,一直在輸。
阮君銘扔下一張牌,對弟弟笑道:“給你。”
阮君烈用眼角掃一眼,一副棄若敝屣的架勢,不跟。
葉鴻生跟着打。
阮君銘看着他們兩個,覺得很奇怪。阮君烈今天一直沒有對葉鴻生說話,也不看他。
葉鴻生和阮君銘的關系不遠不近,談不上親密,算是熟人。弟弟難得上門來做客,阮君銘覺得不能怠慢他,自己不願意屈尊擡捧,專門找人來陪。
阮君烈一向喜歡葉鴻生,待他親熱,今日不知吃錯什麽藥,看起來冷若冰霜的。
葉鴻生心平氣和的,阮君銘看着他,也看不出哪裏不對頭。
葉鴻生打着牌,除了應酬,其他時候都在看阮君烈,看得很小心。
阮君銘細細旁觀一番,笑起來,按住葉鴻生出牌的手,說:“賓卿,你沒有讓子然吧?”
阮君烈的臉色頓時變難看。
葉鴻生對阮君銘笑,說:“金生,我牌不好,想讓也讓不了。你才能讓。”
阮君銘收回手,對周儀笑到:“鵬運,你不知道。子然牌技不好,棋也不行,賓卿就愛讓着他,給他贏,從小到大都這樣。”
葉鴻生忙說:“我向來不玩這些。金生,你記錯了。”
阮君銘揮一下手,否認道:“哪裏!賓卿,你跟我下棋的時候,從不這樣。打偏手。”
阮君烈不着一詞,默默翻牌。
他胡了。
阮君銘拍拍手,說:“好好,贏了一把。”
葉鴻生來洗麻将。
阮君烈一點喜色沒露,望他哥一眼,目光陰沉。
阮君銘完全不在意,對周儀笑道:“我這個兄弟,從小就要做常勝将軍。你知道吧?”
周儀忙說:“久仰将軍大名!阮将軍從小就這麽有志氣,院長又是這麽博學仁愛,不愧是兄弟一家。”
阮君銘呵呵笑起來,瞄了弟弟一眼,笑語說:“我沒他那麽死心眼,輸不起。誰要是常常贏他,他就恨誰,也只有賓卿受得了他。”
阮君烈的耐心終于用完,浮起一個略帶殺氣的笑容。
葉鴻生說:“金生,你不渴嗎?”
阮君銘喝一口茶。
阮君烈看着周儀,開口說:“我兄長這個人,會讀書,用功得很。他每天三更就起床,生怕考不上醫學院,又怕考取的名次不夠拔尖,臉上無光。出榜的時候,出了兩張,他只看到第一張,以為沒考上,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阮君烈帶着冷笑,目光掠過每一個人,擲地有聲地說:“幸虧他考上了。”
葉鴻生愣住。
周儀的笑凝結在嘴角。
阮君銘褪去笑容,看着他。
阮君烈對他哥哥笑一下,示威,繼續對周儀說:“我兄長看樣子薄情,比秋柿子還尖酸澀口,其實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感情豐富得可怕。當年,寶滢小姐出國學琴,我兄長像發了癔症似的,酸詩一首接一首地寫。他自己不會寫,就從新月集子裏抄,一首接一首,像抄佛經一樣,什麽雲啊雨啊,魂啊夢啊,肉麻得無法想象,再署上自己的名字,獻給寶滢小姐!樂此不疲,也不怕徐志摩找他。”
阮君烈連下兩城,戰果累累。
他俯視牌桌,傲然一笑,拿起茶碗,喝一口。
周儀坐在他對面,笑容完全模糊在臉上,也端起茶碗,蓋住臉。
葉鴻生皺着眉頭,沒說話。
阮君銘定定地望着弟弟,腮邊青筋時隐時現。
阮君銘抹一下臉,喊道:“再來點茶!”
傭人過來,将水沖進茶壺,又給他們把茶杯倒滿。
四人重新開始摸牌。
麻将發出沙沙聲。
葉鴻生重新笑起來,說:“金生,你前兩天又去美國了?買回些什麽?”
阮君銘急着去教訓弟弟,跟他算賬,連金屬骨板都沒功夫炫耀。
他冷淡地一撇嘴,說:“沒買什麽。我這些東西都尋常,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不像你們的寶馬名駒,槍炮子彈,都是好玩意,能用來沖鋒陷陣。”
阮君銘看弟弟一眼,又對周儀笑道:“我兄弟特別喜歡馬,你知道嗎?”
周儀腮上的肉顫了一下,努力笑出來。
阮君銘繼續說:“他特別喜歡一匹叫玉逍遙的馬,是從青海帶來的名種。我父親托人買回來的,千裏迢迢,準備送給他。誰知道,唉!他騎不上去啊!”
葉鴻生暗自咬牙,閉了一下眼。
阮君銘指着葉鴻生,啧啧道:“賓卿來我家,一下就騎上了,我父親就把玉逍遙送給他。我兄弟嫉妒得發狂,晚上吃不下飯!跟我父親鬧,怪他出爾反爾。可惜!他還是騎不上!”
阮君烈出聲說:“我騎上了!”
阮君銘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又對周儀說:“是啊,後來賓卿把馬馴服,牽來給他騎,才騎上去。那也是賓卿在的時候,馬還聽話。賓卿一時不在,馬不認他,我叫他等一等,我兄弟急着要騎,非要上去,頓時把不住簪頭,像王八翻身一樣,死活翻不上去!”
阮君銘大笑着,将一張牌打在桌上。
阮君烈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恨道:“不扯上賓卿,你就說不出話?玉逍遙是你騎上的?”
葉鴻生往阮君烈杯子裏倒水。
阮君烈沒喝,跟了一張牌。
葉鴻生也跟了一張。
周儀低頭看牌。
阮君銘摸牌,繼續對周儀說:“我兄弟從小立志從軍,像個霸王似的,眠花宿柳,有一搭沒一搭的,好人家的千金不敢攀扯他。他這人薄幸慣了,心腸硬得很,你不要覺得他麻木不仁。他也有通情達理的時候……”
阮君銘津津有味地說:“記得當時,賓卿出去留洋,我父親送他去的。我兄弟難過得喲,又是好幾天茶飯不思,跟我父親鬧……”
阮君烈的臉色變黑,吼他一聲。
阮君銘不理,對葉鴻生笑說:“你還不知道吧?”
葉鴻生确實不知道,怔了一下。
阮君銘忽略弟弟,笑着對葉鴻生說:“你走了以後,他傷心得很。每天一個人坐在山上,看着白雲,像得了離魂症。我上山找他,叫他回家吃飯。我在後面喊他一聲,他立刻轉過身,又驚又喜地叫——賓卿!”
阮君銘學着弟弟的樣子,驀然回首,臉上一片驚喜之色,然後,又變成失落,目光茫然。
阮君烈的臉色難看到極點。
葉鴻生低聲道:“金生,別說了。”
阮君銘忽略他們兩個,說:“他見我不是賓卿,就失望了,問說為什麽是賓卿走掉,不是我走?我與他說,賓卿離他遠遠的,不用受氣,肯定很開心,我也很快就走,去留洋。”
阮君銘吹吹茶水,飲一口:“我跟他講,他實在太霸道,讓人厭煩死了。所以賓卿頭腦正常的話,決計不會再理他,然後……”
阮君銘停頓片刻,桌上一片死寂。
阮君銘對周儀一笑,說:“你猜他怎麽樣?”
周儀呵呵地笑,不知如何答話。
阮君銘大笑起來,搖頭說:“他差點哭了。”
阮君烈捏緊拳頭,粗喘起來。
葉鴻生擡高音調,叫“金生!”
阮君銘接着說:“我第一次看他要流淚呢,可惜沒流出來。我開導他,他不聽。我說賓卿讨厭他,是因為他不講道理,以勢壓人。他不改改,沒有人會與他交心,真心做朋友。他起初不說話。最後,他終于想通了,跟我下山。在路上,他對我講,他不要跟我做兄弟,要和賓卿做兄弟,他說……”
阮君銘笑起來,模仿弟弟的口吻,說道:“他說,我以後再見到賓卿,一定要跟他義結金蘭,做刎頸之交。我會對他好,敬重他,生死不變,比對任何人都好……”
阮君烈再也坐不住,要站起來走人。
不料,葉鴻生比他更快地站起來,哐啷一聲推開椅子,厲聲道:“金生!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