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桌邊,低聲說:“是你嗎?賓卿?”
葉鴻生站起來,定睛一看,驚訝道:“嘯林,怎麽是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瘦高男人穿得單薄,大冬天還沒穿棉襖,穿了一襲半新不舊的布衫,坐下來,笑道:“我看就很像你,你怎麽在這裏吃飯?你現在去警察局當差了?”
葉鴻生站起來,叫人加菜,又倒一杯酒,端給他,說:“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這人坐下,喝了兩杯酒,臉上浮出點血色。
葉鴻生說:“嘯林,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出來做生意?”
丁雲鵬,字嘯林,曾經在南方開辦一家工廠。
丁雲鵬嘆息道:“你有所不知道。日本人撤走,軍隊來接管,說我有問題,把我的廠收走了。”
葉鴻生楞了一下。
丁雲鵬的工廠開在蘇杭一帶。抗戰勝利時,國軍接管的過程中,亂象頻生。丁雲鵬的工廠可以做軍工廠,順帶被人霸占去。
葉鴻生皺眉道:“你怎麽不與我說?或者讓羅先生告訴我?”
丁雲鵬苦笑一下。
葉鴻生追問道:“是誰?”
丁雲鵬猶豫着,說出一個名字。
葉鴻生聽了以後,頓時感到棘手。這個人他認識,是阮君烈手下的一個軍官,頗受重視。
葉鴻生皺起眉頭,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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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雲鵬觀察他的顏色,幫他開解道:“算了,我也不準備要回來。不麻煩你。”
葉鴻生想開口承諾,又覺得不好去見阮君烈,先閉住嘴。葉鴻生心中懊惱,倘若丁雲鵬一早來找他,肯定能辦妥。
葉鴻生又問:“你家裏人呢?還好嗎?”
丁雲鵬面上露出傷心,說道:“前些日子,芸芸難産去世了。”
葉鴻生心頭一顫,沒想到他接連遇禍,人生這樣坎坷。
葉鴻生給他倒酒,說:“節哀。”
丁雲鵬流下淚來,用手擦一下,哽咽道:“當時我也想死了算了,沒有錢,還是羅先生幫着做的喪事。”
葉鴻生想起來,丁雲鵬跟羅鼎文關系很好,曾經是羅鼎文的學生。
丁雲鵬一腔熱血,不聽從父母之命,要工業救國,遭到家庭反對,是羅鼎文借錢給他。
丁雲鵬把羅鼎文當做恩人。
果然,丁雲鵬悲切地說:“我渾渾噩噩的,沒有趕上羅先生的葬禮。現在沒事了,我要來看看他。”
葉鴻生默默給他倒酒。
羅鼎文的家鄉是在A市郊縣,被刺殺後,骨灰移回到家鄉下葬。
葉鴻生安慰丁雲鵬。
丁雲鵬喝了一會酒,淚幹了,顴骨微微發紅,憤然道:“今天學生游行,我也看見了。為什麽現在還有這種事情,我們不是勝利了嗎?為何受這種侮辱?”
葉鴻生陪他飲酒。
丁雲鵬繼續說:“軍人怎麽如此冷血?對學生兇殘,甘做鷹犬。”
葉鴻生心中慚愧,低聲說:“今天沒兇學生。”
丁雲鵬瞥他一眼,固執道:“我看見他們拔刀。”
葉鴻生沒法子,說:“又收起來了。”
丁雲鵬放下酒杯,看着葉鴻生,目光閃爍,壓低聲音說:“賓卿,你知不知道?羅先生的死和今天在場的那位長官,似乎有些關聯。”
葉鴻生大吃一驚,愕然望着他。
羅鼎文是共産黨的事情,憑丁雲鵬和他的關系,應該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葉鴻生的真實身份。丁雲鵬興辦實業,沒有加入任何黨派;羅鼎文辦事謹慎,事關葉鴻生的性命,他不會透露這種情報。
羅鼎文的事情,葉鴻生是從阮君烈那裏得知,随後告訴羅鼎文,讓他逃命去,不幸沒逃掉。
不知怎麽的,羅鼎文似乎和丁雲鵬提起過阮君烈。
丁雲鵬居然記住了。
葉鴻生萬分後悔,不該與羅鼎文說那麽詳細,斷然否決道:“跟他沒關系!”
他的強硬反應讓丁雲鵬吃了一驚。
丁雲鵬皺着眉頭,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沒有?”
丁雲鵬看葉鴻生的眼神不像剛才那麽親切。很顯然,他想起來葉鴻生是國民黨,和阮君烈一樣,還是他的同僚,而羅鼎文是共産黨。
雖然大家是好朋友,但是立場不同,友情很難保不變質。
丁雲鵬的眼神變得警惕起來,審視着葉鴻生。
葉鴻生百口莫辯,不能吐露實情,只好說:“嘯林,羅先生的事情我也很難過,但是軍隊不管這些的,你知道嗎?”
丁雲鵬冷哂道:“怎麽不管?一刻不停地打仗,搶錢,人殺得少了?”
葉鴻生又吃一驚。
看來阮君烈樹大招風,先是部下惹出麻煩,讓丁雲鵬遭到不幸,後來又神使鬼差,卷進羅鼎文的死訊,讓丁雲鵬記住了。今天,阮君烈出兵阻攔愛國學生的游行,被人看見,被丁雲鵬看見,這都不是好事。
丁雲鵬只怕是恨上了阮君烈。
葉鴻生的心念極速閃過,在想要不要替阮君烈辯解,可是說不出口,一來丁雲鵬會認定他在袒護,二來阮君烈馭下不嚴,松了一下子,惹出麻煩,好像沒辦法開脫得一幹二淨。
世道艱難,丁雲鵬過得越來越不好,很多人過得不好,但是阮君烈紫袍加身,越來越富貴……
葉鴻生忽然很怨怪周儀,如果不是周儀開口,把阮君烈扯進來,也許不會這樣。
葉鴻生心想,為什麽他一開始會覺得見到阮君烈是好事?
這明明是一件壞事。
讓阮君烈的名聲變壞了。
很多人都會覺得阮君烈冷酷無情,沒血性,不夠愛國。
葉鴻生一時懊惱得不行。
葉鴻生沉吟片刻,順着剛才的話茬子,委婉道:“嘯林,軍人雖然殺人,也只在戰場上殺。暗殺是軍統的事情。”
丁雲鵬垂下眼簾,默默喝酒。
葉鴻生與他寒暄一陣,又說:“嘯林,你的事情可以交給我。我會去找阮将軍,幫你把廠子要回來。你重新開始吧?”
丁雲鵬詫異地擡起眼皮,望着葉鴻生。
他的眼神讓葉鴻生微妙的感覺到,事情不妙。
果然,丁雲鵬的面色陰晴不定,沒有吐露感謝的話,而是說:“你和他關系很好?”
丁雲鵬一開口,葉鴻生就發覺,自己已經錯過了幫忙的時機。
剛才他就應該承諾下來,現在晚了。
丁雲鵬很聰明,他意識到,葉鴻生并不夠關心自己,他是想幫阮君烈擺平麻煩。
為什麽葉鴻生要這樣做?丁雲鵬不是很清楚。自己什麽都還沒說,葉鴻生怎麽如此敏感,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麽。
丁雲鵬收住口,用一種略帶疏離地目光看着葉鴻生。
葉鴻生不敢否認下去,承認道:“我們還算熟,他沒有那樣不講理。嘯林,我會幫你的,不用擔心。”
葉鴻生對丁雲鵬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試圖讓他安心。
丁雲鵬卻沒有開口說“好”,依然沉默着。
葉鴻生笑道:“他做過我的長官,許久不聯系。我們不在一處辦公,不知容易不容易約見。嘯林,我一定會去找他,給你一個公道。”
葉鴻生解釋一番,試圖說動丁雲鵬。
丁雲鵬沒有繼續飲酒。
他将杯中的殘酒放下,又掏出一些錢,一并放在桌面上。
丁雲鵬說:“我先走了。賓卿。”
丁雲鵬站起來,對葉鴻生稍微點一下頭,離席而去,向着門口走,速度很快。
葉鴻生忙站起來,叫他的名字。
小二見有人跑單,迅速跑來堵住葉鴻生,請他結賬。
葉鴻生掏出錢,扔在桌上,轉身追到門口。
等他開門的時候,丁雲鵬已經消失在門外,與人群融合在一起。
葉鴻生四下張望,沒有看到。
葉鴻生站了片刻,發現自己太着急,忘記拿帽子。
他回到館子裏,在桌邊拾起警帽,憂心忡忡地看着上面的警徽,用手指觸上去,摩擦了一會,想心事。
想了好一會,葉鴻生才慢慢戴上。
葉鴻生回到警局,又馬不停蹄地忙了半日,與周儀商量案子。
晚上到家,他又想起丁雲鵬的事來。
丁雲鵬是個好人。
葉鴻生安慰自己,關系到阮君烈,他變得太敏感了。
丁雲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阮君烈擁兵數萬,怎麽也不會被他傷害。
葉鴻生這樣想着,又自責起來。
如果他一開始就熱情點,不要那麽慎重,提出幫忙,也許丁雲鵬不會走掉,一個人又走到料峭的寒風中。
葉鴻生決心找個機會,想辦法和阮君烈見一面,彌補一下丁雲鵬。
不管阮君烈多不想看見自己,就當公事公辦好了。
葉鴻生如此想好,終于睡着。
可惜,那天之後,他一直沒機會見到阮君烈。
沈崇的案子落在警察局,好像火炭放在爐子上燒,沒有一天能安穩。
迫于民怨,駐華美軍本來準備将兇犯遣送回國,遭到壓力,改口将在軍事法庭審判此案。
案件一天不審理,事态一天得不到平息。
雖然政府提出備忘錄,聲稱必定懲兇、賠償,杜絕此類事件,但是同時也表示“美軍撤離”的政治聯想不可取。
警察廳頭痛得要命。
沒過幾天,學生們等不及,又爆發了示威游行。
一大早,周儀又急吼吼地對葉鴻生說:“不得了!學生又鬧起來了,快帶人去!”
葉鴻生放下手中的文件,說:“在哪裏?”
周儀說:“現在還在學校裏,馬上就上街!”
葉鴻生穿起外套,說:“我們不能都去,還有留下人手辦案子,加快進度。”
周儀點點頭,贊同道:“對,你少帶點人就行。我已經聯系過國防部和第十二集團軍,他們會繼續協助我們。”
周儀話一出來,葉鴻生立刻變了顏色。
葉鴻生沉下臉,轉身說:“找軍隊幹什麽?我們自己去就行。”
周儀楞了一下,反應道:“我們人手不夠啊。”
葉鴻生冷眼看周儀,說:“愛國抗暴游行,我們出那麽多兵幹什麽?又不是反政府游行!再說了,這件事前前後後都是警察局的責任,總這樣推诿出去,像什麽樣子!我帶人去就行了!”
周儀被他一頓訓斥,回不過神,楞了一會。
葉鴻生突然變這麽兇,氣勢淩厲,周儀沒法招架,支吾着,說:“可是……軍警協作,來得穩妥些……”
周儀緩緩神,又賠笑道:“再說了。賓卿,你和阮将軍熟,合作起來也容易些。”
周儀對葉鴻生笑笑,想緩和下氣氛。
葉鴻生的臉色卻更加冷,好像被冰封住了一樣,冒着冷氣。
葉鴻生望着周儀,微動嘴唇,說:“我跟他不熟,不想跟他合作。”
周儀好像一下掉進冰窟窿裏,冷得縮一下脖子,用手擋住臉,說:“好好,我知道了。下次絕對不喊他,你自己去。萬一出事情,你自己擔責任。”
葉鴻生這才放過周儀,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