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衛兵從樓下跑上來,報說:“長官,有客人上門!”

阮君烈剛落筆,畫了個山形,沒擡頭,問道:“是誰?”

衛兵乖覺地跑進來,附耳道:“是彭鄉的船總老大,管那些水上撐船人的老碼頭。”

阮君烈提着筆,揣度一下,吩咐道:“請他到廳裏坐,上茶。我等下就來。”

衛兵下去泡茶。

阮君烈拿毛筆粗略地勾出一個地形輪廓,将平射炮、榴彈炮、輕重機槍等位置标出來,又畫了一道防線,将裝甲兵、步兵布上去。此地地形不大适合裝甲、坦克作戰,但還是派得上用場的。阮君烈心裏想着,手上一路标畫,把灘塗、險峰、不能布兵的地方也簡單畫出來,将地圖上大致标滿。

他在右下角點個圓心,是鎮子所在處。

完成之後,阮君烈将圖紙放在書桌上,讓墨跡自行晾幹。

阮君烈站起來,掩上書房的門,整裝下樓。

後院的正廳,中間有一張雕刻壽字的拱壁八仙桌,兩邊各擺了三個光板圈椅,船總正坐在一個椅子上,吸紙煙,旁邊擺了一盅茶水。

船總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穿着青色緞子做的馬褂,生得肩寬臂厚,一雙手十分闊大,一看就是吃四方飯的。他穿得周正,專來拜會阮君烈,因此帶了頂帽子。走一路,他熱了,坐下來,正拿帽子來回扇風,見到阮君烈現身,他又把帽子放到桌上,站起來,叫了一聲“長官”。

船總說:“打攪了。”

阮君烈說:“客氣。吃茶嗎?”

船總說:“吃了。”

阮君烈親自給他斟一杯茶水,坐下,與他寒暄一番,問出他的姓氏年齡。船總姓楊,在水上掌碼頭已經有二十年,來往的船主水手都認識。

阮君烈問他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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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總說:“長官,水面上不太平。你管不管?”

阮君烈問:“什麽事?”

船總與他說了一件事情。

彭鄉的水路比陸路發達,這鄉的生意人倘若想出去發財,免不了差工人們用扁擔挑着貨品,壓在船上,來回往還。這樣大的買賣,鎮上是要抽稅的。近兩年,山上聚了些散兵游勇,成了氣候。山匪也涉到水路,要抽一成的買賣錢。

在阮君烈的隊伍沒來之前,買賣的船隊都給山匪一成紅利,以保平安,不給鎮上稅費。最近,政府軍隊開來,彭鎮長的膽子大起來,叫他們交稅。有些船隊不樂意,念叨着我既交過稅錢,又給山匪打劫,成什麽肥羊了?

彭鎮長講,山裏的土匪要錢,自然可以不給的。

彭鄉本來沒有匪類,清淨自然。一些撐船的人就當真不給了。

山匪與葉鴻生在山中遇過一場,沒讨到好,唯恐沒了威風,急突突地要錢要紅利。水手們也不好惹,便罵仗,互相打起來。

山匪打死了一個撐船的夥計。

船隊的水手們操起刀子,一湧而上,捅死了兩個山匪。

這下麻煩大了。

船隊要做生意,山匪不做生意。倘若山匪專門守着碼頭,打死幾個客人,搶走東西,碼頭就不要開船了。惹出亂子的水手告訴船主。

船主發愁,來找船總。

船總找彭鎮長。

彭鎮長叫他來找阮君烈。

船總知道阮君烈帶兵來了,但是,船總不曉得他是個什麽貨色。

船總旁觀幾日,見軍隊駐紮下來,未曾偷雞摸狗。士兵們舉止彪悍,走路帶風,但是出手大方,晚上回軍營點卯睡覺。船總覺得可以來談一談,觀觀風。

阮君烈爽快道:“當然管。”

船總高興道:“長官肯做主,再好不過。”

阮君烈叫他帶自己去看看,在哪裏打死人的。

船總戴上帽子,引他出門去。

阮君烈帶了一隊士兵,往河灘邊走去。

他們沿着河灘,往山腳邊走去,走了半個鐘頭,走到一個二十來丈的淺灘處,看到一段木板鋪成的渡口,渡口有鐵樁子,栓了大大小小十幾只船,有小劃子,也有大貨船。不開船,水手們閑得無聊,有躺着的,有釣魚的,有些在艙裏玩骰子。

阮君烈看過,問:“這些都不下水?”

船總說:“他們都是一個船主的夥計。”

阮君烈輕輕搖頭,說:“何至于怕成這樣。”

船總說:“就是。”

阮君烈舉目遠眺。

這處渡口河灘離山最近,有好大一片肥沃的泥潭。山上有一條路可以直接下來,确實比較危險,不知何時匪人會來尋仇。

阮君烈叫傳令兵去警備師,讓師長點一隊士兵過來站崗。

船總讓人把船主叫出來,跟阮君烈道謝。

船主出來,給阮君烈和他的士兵發香煙,說些感激的話,又差人從艙裏提了一筐雜七雜八的鮮魚,一簍子黃鳝,送給他們吃。

阮君烈對土煙不感興趣,把船主給的香煙交給士兵拿着,他自己拎起簍子,看了一眼黃鳝。葉鴻生很喜歡吃這個。

簍子裏的鳝魚有手指粗,像小蛇一樣,鮮活得湧動着。

船主見他感興趣,熱情地說:“夥計不忙,我們讓他們再抓些,送給長官。”

阮君烈點頭,滿意地收下。

他們在渡口講一會話。

阮君烈問過情況,知道山匪也是有船的,會走水路。

船主講:“怕再遇到他們。”

阮君烈笑笑,說:“很快就遇不到了。”

船主和船總都很高興,一起問他什麽時候動手。

阮君烈說:“還要等等,等我的新兵練好,将他們一網打盡。”

阮君烈叫他們別急,先把船開起來,照常下水,等閑也就忍一個月。

他們正說着,警備師的士兵已經騎着馬,扛着槍,自鎮上趕來。阮君烈把他們分布在靠山一面的口岸附近,命令他們維持秩序,仔細防範歹人。

船主千恩萬謝,叫水手開船。

船總陪着阮君烈往回走。

回到宅子,阮君烈與船總坐在廳裏,又聊些彭鄉的掌故,聽到些風土人情。不知不覺天色變暗,外面響起一陣馬蹄聲。葉鴻生回來了。

阮君烈叫人通知廚房,把鳝魚剖洗幹淨,準備下鍋。

嘈雜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不止一個人。

阮君烈擡起頭,看到葉鴻生撩開沙簾,先進來,對他笑一下,接着孫忠良帶了兩個團長,也跟着進門。孫仲良等人見到阮君烈,先在門外打了招呼,才魚貫而入。

阮君烈請他們坐下。

船總見人多,站起來,準備告辭。

阮君烈讓他先別走,與葉鴻生說了一遍下午的事情。

葉鴻生想想,說:“會不會太醒目?我們還沒準備好,不要讓他們關防起來。”

阮君烈說:“哪裏!我們來了,已經動過手。他們難道不關防?萬一壞了河道上的生意,來往的人不敢坐船。我們還幹坐在這裏,豈不是無用?”

葉鴻生想想也是道理,不再吭聲。

船總附和說:“對付匪人要用刀子,結交朋友也要用刀。長官,以後我們就是朋友。”

阮君烈對他笑笑,表示同意,差人送他出門。

葉鴻生站起來,說:“我送。”

葉鴻生與船總出門,穿過二門,走到前院。葉鴻生停下腳步,對船總說:“總碼頭,我想和你說兩句話。”

船總站定了,等他說。

葉鴻生微笑一下,說:“長官的意思是對的,我只是想,等新入伍的兄弟操練好,至少還得半個月呢。這段時間,河道上可以發生好多事了……”

船總看着葉鴻生。

葉鴻生說:“你們還是先把錢給他們。平平安安的等着。等我們動手,破了山寨之後,再把錢給你們。”

船總擺手說:“不用不用!”

船總把帽子摘下來,對着葉鴻生淺淺鞠了一躬,問他叫什麽名字。

葉鴻生與他說了。

船總走了。

葉鴻生回到後院,孫仲良與部下分坐在兩邊,正與阮君烈說話。

新兵太多,嫩手嫩腳的,挑不出軍官。

阮君烈想從十五師裏挑些人手,給他們升官。等新兵訓好,再從裏面選人手,調整兩個隊伍的規模。孫仲良不住的點頭。

葉鴻生重新坐下,聽他們說話。

說完正事,孫仲良便介紹手下的兩個團長,大家閑聊。這兩個團長年輕得很,和他們的長官孫仲良一樣,樣貌憨實。

阮君烈與他們寒暄。

葉鴻生無事可做,就去給阮君烈倒茶。

見阮君烈把軍服扔在椅子上,随意搭着,葉鴻生怕弄皺了,去給他拾起來,抖一抖,挂起來。葉鴻生用手整理一下阮君烈的軍裝,手勢極溫柔細致,說不出的多情。

阮君烈撣眼看見,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叱道:“你就不能坐下?!”

孫仲良等人全部望着阮君烈,哪裏注意過葉鴻生在做什麽,被吓一跳。

葉鴻生收回手,一言不發地坐下。

阮君烈惡狠狠地瞪葉鴻生一眼,問他新兵的訓練進度。

葉鴻生恭順地回答。

阮君烈知道,孫仲良等人沒有看見葉鴻生做什麽,不會窺破他們之間的私情,但是心裏還是生氣。阮君烈自認為葉鴻生的舉止不得體,有些忘乎所以,對他的态度很嚴厲。

葉鴻生發現阮君烈生氣,态度越發柔和。

當着旁人的面,說到公事上,葉鴻生依然是一副款款溫柔之态,阮君烈不知怎的,更加不高興。轉眼就要立夏,阮君烈的臉色卻好像要結冰一樣。

孫仲良等人提心吊膽,不敢插嘴,端起茶來喝。

孫仲良坐在旁邊,聽阮君烈與葉鴻生說話,感覺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像初春時節,冰凍的河床回暖。暖流滲入河道中,融化了冰雪,但是河床裏還有很多碎冰。

碎冰化不完,暖流交織湧動,裹挾着那些不肯融化的冰塊,矢志不渝地溫暖着它們。

一陣陣的冷熱交替。

幸虧廚房做好飯,擺上八仙桌。大家一起吃飯。

黃鳝已經被切成段,與蒜苗一起爆炒過,放在青花盤子裏,端上來。廚子今天興致好,又用鴨血、黑魚片和鳝絲一起,做了毛血旺,滿滿一大盆端上來。

阮君烈的貼身衛兵也知道參謀長喜歡吃鳝魚,這頓飯是做給他吃的。

衛兵問葉鴻生要不要喝白酒。

葉鴻生說:“不用。”

白酒還是烈,不如黃酒溫和。

酒水上桌,衆人吃菜。

葉鴻生一嘗便知道,阮君烈心裏疼他,疼在暗處,潤物細無聲。葉鴻生自然是快活的。他一快活,不免又生出事端,要去給阮君烈溫酒。

阮君烈被他撩得一陣心煩,按住杯子,喝道:“沒事找事!”

阮君烈聲色俱厲,沒有吓到葉鴻生,反倒把客人們吓得花容失色。

阮君烈似乎特別厭惡別人巴結他。葉鴻生脾氣這樣好,舉止穩重,動不動都要被罵。孫仲良等人本就與他不熟,更不敢給他敬酒了,生怕被他罵。

衆人低頭吃菜。

阮君烈緩下聲色,給客人布菜。

孫仲良等人吃飽飯,顫抖着端起酒杯,要意思意思。

阮君烈簡單喝兩口,與他們應酬完。

孫仲良吃完飯,急忙帶人告辭。

走出院門,孫仲良抹一把汗,暗自咋舌:阮将軍本事不小,脾氣也不小!好難伺候!

孫仲良走掉以後,衛兵們收拾桌子,将碗碟搬走。

再沒人妨礙,葉鴻生立刻擡起頭,大膽地看阮君烈,目光溫柔得都能滴出水。

阮君烈一下沒了脾氣,抿着嘴唇,皺着眉頭。

阮君烈回避着葉鴻生的眼神,站起來,要去書房。

葉鴻生跟在後面,問:“子然,你去哪裏?”

阮君烈回到書房,圖紙的墨跡已經幹了。

阮君烈收起圖紙,開始整理東西,将一些文件撿出來,統統放進一個公文包裏。

葉鴻生走上樓,打開書房的門,問:“長官,要我幫你嗎?”

阮君烈說:“不用。”

葉鴻生看了一會,神色黯淡下來,低聲說:“我剛才聽說,你明天要去徐州?”

徐州是徐蚌地區的剿匪總部。

衛兵方才告訴葉鴻生,長官明天要坐車去徐州,與總司令碰面會談。

阮君烈目不斜視,專心收拾東西,恩了一聲。

葉鴻生悄無聲息地靠近,從後面摟住阮君烈的腰,急切地親他的後頸。貼身親昵中,阮君烈呼吸變粗,粗魯地掙了一下,要将葉鴻生扯開來。

葉鴻生忽然說:“子然,你別走。我今晚就搬去軍營裏。”

阮君烈一時詫異,停止手上動作。

葉鴻生摟着他的腰,不忍釋手,口裏說道:“我還是過去住的好。他們還沒養成紀律,随時需要指教。”

阮君烈愣住:“你去鎮外住?”

葉鴻生對他點頭,說:“是。然後每天過來看你,彙報軍情。”

阮君烈不吭聲。

阮君烈心裏很亂。葉鴻生住在家裏,确實讓他很焦躁。葉鴻生的愛意讓人無處可躲,時常有困擾的感覺。徐州那邊并沒有會面的要求,是阮君烈自己提出來的。阮君烈不敢呆在家裏,害怕到晚上,想趕緊出去避一避……

現下葉鴻生搬出去,感覺确實好多了。阮君烈松一口氣。

葉鴻生苦笑着,松開手。

葉鴻生溫言道:“我馬上就走。子然,你可以好好休息。”

葉鴻生關上門,走了。

阮君烈在屋裏呆了一會,聽到樓下有聲音。他探出頭,看到葉鴻生收拾一點随身的東西,帶上随從官,奔大門出去。

宅邸裏頓時寬闊很多,變得寂靜。

阮君烈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阮君烈整理完東西,叫人擡水,準備沐浴。

衛兵們給他燒好熱水,預備好毛巾,問:“長官,要給你搓背嗎?”

阮君烈說:“不用。”

衛兵們退下,留他一個人清淨。

阮君烈這才脫下衣服。

葉鴻生的吻痕還留在他的身上。

每一次親熱,葉鴻生都恨不得把阮君烈吃下去,弄出些火燎燎的痕跡。葉鴻生反複齧啃幾處痕跡,将它們吻得紅腫起來。葉鴻生希望這些愛痕永遠不要消退,留在阮君烈的心底,無論如何也不要被忘記。

阮君烈将這些痕跡牢牢地捂在軍服下面,從來不肯示人。

阮君烈除掉衣服,走進木桶裏,用毛巾擦身,草草地洗了一遍。

洗幹淨後,他裹上毛巾,到卧室休息。

這些事已經過去了。

阮君烈安慰自己。

這是一場荒唐的豔遇,和他之前碰到的豔遇沒有什麽不同,只不過搞錯了對象。

阮君烈對自己說:不要在意這種事。上床已經很不對,倘若想多了,更是有病。

夜幕低垂,籠罩大地。

黑暗中,阮君烈聽到,自己屋裏的西洋鐘發出滴答的聲音。

興許是太安靜了。他沒有立刻睡着。

阮君烈心思缭亂,望着天花板,慢慢睜開眼睛。他的手指摸過腰間淩亂的吻痕,葉鴻生多情的呢喃仿佛近在耳畔。

“子然,我喜歡你……”

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快要漲破了他的心房。

阮君烈喘息一聲,用手蓋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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