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臨走前,阮君烈從警備師裏挑出一名軍官代為指揮,并交代“倘若他們抓住我,不放人。你們不許投降,要繼續抵抗。”
阮君烈命令:“即使打不贏他們,也一只好槍、一枚子彈也不給他們留!”
臨時指揮官回答:“是,長官。”
阮君烈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軍服,洗過臉。他把手槍裝滿子彈,想一想,又取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藏在靴子裏。
七十三師占領了彭鄉靠山一面的屋舍。他們選定一處磚砌成的小樓,作為談判地點。這座樓房建得堅固,尚未毀損。阮君烈帶兵前往,随從們被擋在門口。
七十三師交出一名軍官,給警備師作為人質。兩軍各自架起機槍,用槍管瞄準對方。
阮君烈走進大門,有人為他領路,将他領進廳堂,要求他除下槍支武器。
阮君烈将斜跨的槍匣子脫下來,放在桌上。對方把槍收走,簡單搜身後,請他坐下,說:“葉參謀馬上就來,請長官先喝茶。”
阮君烈不快道:“我都來了,他居然沒來?”
沒有人理他。
阮君烈周圍分布着好幾名士兵,對他嚴加看守。
面前擺了一杯茶,阮君烈喝一口。茶葉倒還不錯,不是什麽陳茶。
在無聊的等待中,阮君烈暗地觀察七十三師的士兵。他發現,看守的人裏面有一個連長,但是服色和舉止看不出他是連長。最開始為他領路的軍人是團長,但是這兩個人他之前都沒有見過。很顯然,葉鴻生已經将這支部隊徹底改造過,把它變得戰鬥力更強,更具有凝聚力。
士兵們看守着阮君烈,一瞬不轉地盯着他,完全沒有互相說話。他們這種肅穆的表情同最初入伍的時候很不一樣,阮君烈暗自驚訝。看來葉鴻生的命令得到了忠實的貫徹,一絲一毫也不走樣。
七十三師對葉鴻生有感情,自覺地對他忠誠,不怎麽在意阮君烈這個名義上的司令。阮君烈懷疑,他們也同樣不會買孫仲良的帳,不認其他軍官。在一場戰役中,指揮官臨時改換軍隊的旗幟需要大多數軍人的同意,軍心不穩是做不到的。
如此一想,阮君烈的心頭變得沉重起來。
葉鴻生與共軍素有瓜葛,不清不楚,我為什麽要讓他去帶七十三師?阮君烈自問。憑什麽就放手把軍隊給他?葉鴻生與他的士兵在一起會産生多麽驚人的威力,在抗日戰争時期阮君烈就已經見識過。日軍的鐵蹄都沒有踏死葉鴻生。
阮君烈不能多想,一想就悔恨不疊,痛罵自己色令智昏;與此相比,他更介意另一件事情——葉鴻生到底是何時與共軍勾結在一起?阮君烈回憶他們分別前的歲月,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倆朝夕相伴,阮君烈對葉鴻生的動向了若指掌,到底是誰在其中暗通款曲?瞞過他的耳目?葉鴻生不愛說話,但是在他面前很難隐藏情緒。除了去荷塘邊的那一晚,阮君烈發現葉鴻生的心弦劇烈波動,其他時候,他都沒有發覺蛛絲馬跡。
阮君烈冥思苦想。在他離開彭鄉的那段時間,一定發生過什麽……
後門響一聲,葉鴻生進門,士兵向他問好。
阮君烈回過神,屏息以待。
葉鴻生穿一身很整潔的軍服,褪盡了硝煙氣息。看阮君烈坐在椅子上,葉鴻生的面色猶如撥雲見日一般,露出個暖融融的笑容,輕聲喚道“長官”。
阮君烈捏住拳頭,回以一個獰厲的笑容。
葉鴻生走近後,叫士兵把阮君烈的手槍拿過來,只收走了子彈。
葉鴻生把槍捧着,重新還給阮君烈,鄭重地說:“長官,多有得罪。”
阮君烈扯了一下嘴角,沒有再套上皮帶,只把槍匣子提手裏,站起來。
葉鴻生請他上樓,阮君烈順着樓梯上去。
二樓有個飯廳,裏面有張飯桌,牆角堆着一些軍用的雜物。葉鴻生讓人把飯菜擺上桌,對阮君烈說:“長官,你還沒有吃飯吧?”
阮君烈确實沒吃飯,但是他不覺得餓。
飯菜擺好後,葉鴻生把門關上,說:“先吃點東西吧。子然,你想談什麽,我們再談。”
葉鴻生一露面,阮君烈就想揍他。乘着人少,阮君烈按捺不住,立刻拿皮帶猛抽葉鴻生。葉鴻生閃避兩下,被阮君烈勢如猛虎地扼住,按在門板上,左右揮拳。
葉鴻生正在抵擋,士兵們聽到屋裏的響動,重重的敲門。
阮君烈這才松松手。
葉鴻生喘着氣,說:“我們在談。不要打攪。”
士兵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阮君烈森冷地盯着葉鴻生,好像随時能撲上去吃他的肉。
葉鴻生擋住要害,沒受什麽重傷,被打破了嘴角。葉鴻生抹一下嘴邊的瘀傷,說:“長官,你受了很多委屈,先忍一忍。我們還沒談呢。”
葉鴻生把嘴裏的血咽下去,說:“還有時間。等吃完以後,你想動手,我再陪你。”
阮君烈猛然想起來,不能太快撕破臉,他來這裏是為了拖延時間,最好能拖一晚上。剛才一怒之下,他差點把這些抛到腦後。
阮君烈滿面怒容,自己去桌邊坐下。
葉鴻生也過來坐,給他倒了一杯甜米酒,陪他吃飯。
阮君烈喝下米酒,說:“你為什麽關我的師長?”
警備師師長還在葉鴻生手裏。
葉鴻生說:“我馬上放他走。我沒有殺他。其他人我也沒有殺。”
阮君烈知道,葉鴻生說的是七十三師的師長和參謀。葉鴻生要起兵,這些人肯定已經被關起來,在牢房裏。
阮君烈面色緩和一點,拿起筷子吃菜。
葉鴻生把他喜歡吃的菜端近一些。
阮君烈不理葉鴻生,自己吃米飯,不講話。
葉鴻生在旁邊看他。阮君烈吃了多久,葉鴻生就看了多久,一點也不嫌煩。
阮君烈簡單用過飯,把筷子放下。
葉鴻生給他盛湯。
阮君烈忽然說:“賓卿……”
葉鴻生擡起頭。
阮君烈似乎冷靜下來,望着他,說:“賓卿,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現在和赤匪斷了,回到我身邊,我不會殺你。”
葉鴻生詫異地看着阮君烈,把湯碗放下,慢慢收回手。
阮君烈想了想,又加重砝碼,接着道:“我不會殺你。而且……不管你想要什麽,我都會考慮給你!”
葉鴻生避開目光,快速地眨動眼睫,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受了很大的誘惑。阮君烈期待着他的反應,但是葉鴻生随即又露出悲傷的表情,顯然,他覺得沒法答應。
阮君烈面色變得黑沉。
現在說這個恐怕晚了,但是見到葉鴻生後,他很難死心。葉鴻生的言行舉止同之前一樣,總讓他産生錯覺,認為自己還在主宰一切。
阮君烈遭到拒絕,剛剛平複一些的心情頓時變得狂躁。
葉鴻生小心翼翼地把碗碟移開,擦桌子。葉鴻生站起來的時候,阮君烈看到,他還戴着自己送的玉玦。
阮君烈撲上去,從他身上将玉玦揪下來,拽斷了繩子。
葉鴻生慌忙扯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子然!”
阮君烈嘲弄道:“我不會要回來!你急什麽?”
阮君烈發狠,将玉玦掼到地上,崩出一聲脆響,将這寶物摔得四分五裂,冷道:“好好收着吧。”
聽見玉碎的聲音,葉鴻生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動一下。葉鴻生俯到地上,到處摸索,将碎玉一片一片拾起來。看他低着頭,整個人都黯淡下來,忍着悲戚的摸樣,阮君烈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快意,好像摔碎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一樣。
葉鴻生将碎片拾起來,收好,重新坐下。
阮君烈目露兇光,惡聲惡氣地問:“你何時與共匪勾結到一起的?敢瞞着我?”
葉鴻生嘆一口氣,回答道:“子然,你不知道。當年阮公送我去東洋求學,回來之後,我去過延安。那個時候我就入黨了,是秘密的。”
阮君烈失聲道:“那個時候你就是了?”
葉鴻生輕輕點頭,說:“是。”
阮君烈眼裏冒出的火簡直能把他燒了。
葉鴻生勉強笑一下,說:“抱歉。”
阮君烈罵道:“對着閻王說抱歉!老子早晚宰了你!”
葉鴻生閉上嘴唇,溫順地看着他。
阮君烈拷問道:“這次改換門庭,他們給你什麽好處?到底有什麽是我不能給你的?”
葉鴻生苦笑,不答。
阮君烈冷哼一聲。
葉鴻生沉吟片刻,說:“子然,紅軍沒有你想得那麽糟糕。”
阮君烈怒目而視,用眼瞪他。
葉鴻生只能嘆息,說:“我這裏有一封信。你要看嗎?“阮君烈說:“什麽信?”
葉鴻生說:“徐正恩寫給你的。你看了可能會生氣,不過他還活着。”
阮君烈大驚失色:“他還活着?他的追悼會已經開過,總統給他追封中将!撫恤過家屬!”
葉鴻生平靜地點頭,說:“他已經投奔了紅軍。”
這個消息像一個重磅炸彈。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搶過來,迫不及待地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