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次沒把床上的呢喃低語當回事的是寧莀,認真的反倒是宋友達。
當機票和簽證真的擺在寧莀面前,他一臉意外。
“真的要我去泰國?”
宋友達興沖沖地說:“當然要去,你一生的願望必須得當回事麽。”
寧莀錯愕了一下,看定他,臉上慢慢浮現一個笑容,那笑意一直蔓延到眼底。
宋友達有點急,說:“怎麽樣?到底去不去?如果不去的話也沒事……我們再找機會。”
寧莀笑說:“當然想去,但是馬上就是股東大會了,還有許多準備要做。”
宋友達說:“股東大會就這麽重要?不是都這麽說麽——人生至少要有兩次沖動一次為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為說走就走的旅行。”
寧莀笑說:“也是呢,奮不顧身的愛情享受到了,就只差一場旅行。不過如果我這樣甩手走了,對一直支持我的人對不住。”
宋友達說:“也不是甩手走開,就玩一個禮拜,然後就回來,正好趕上股東大會,不礙事的。”
寧莀還在猶豫。
宋友達難掩失望,嘆氣:“如果你實在舍不得走,就算了吧,我們再找機會……不過現在是那邊旅游淡季,團費打折,以後可能沒這麽合算。”
寧莀半晌,仿佛下了決心地說:“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那就去吧。”他笑了笑,“我怕以後沒機會。”
宋友達忽視這句話裏蒼涼的意思,只說“我去準備”,随即換了話題。
宋友達辦了團簽,但是寧莀不打算跟團,他有自己的旅行計劃,打算把一整個星期都花在芭提雅的海灘上。
他們住在一個叫Paron的酒店裏。
Advertisement
酒店在半山,遠遠的可以看到太平洋,從海上傳來永不停歇的隆隆浪濤聲,令人生畏。
上山要經過一片居民區,路口有一座寺廟,每天早晚僧人誦禱聲通過擴音器傳遍這一街區。
早上他們睡到自然醒,然後拉開落地窗到陽臺上,對着太平洋刷牙,呼吸新鮮空氣。
宋友達有時到再下一面一點的半山泳池游泳,把一身白皮曬成古銅色。
上午他們租輛摩托車,宋友達載着寧莀到處溜達,如果不是特別像去哪就去海邊,花一百株租一張躺椅,在陽傘下小憩。
這一地帶中國旅游團鮮至,多見白種人,據說是澳大利亞人,拖家帶口來度假。
宋友達閑不住,得瑟着跑去跟老外打沙灘球,也不知道他那口二道硍子的英語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寧莀總是贊嘆那一片琉璃色的海水,騎坐在海邊擱淺的漂流木上能着迷地看上半天,趕上濕氣特別大的時候,海風從海上裹挾着水汽吹上岸,雲裏霧裏,甭提多美。
有一天下午他們躺在椅子上不知不覺睡着,醒來的時候沙灘上幾乎沒什麽人了,雨點打在腳上,下雨了。
倆人快速地逃離,一路嘻嘻哈哈的。
雨卻一直沒下透,五分鐘後已經若有若去地散去。
他們已經在回酒店的路上,正要拐進小巷一路上山,路過寺廟,僧房裏傳來誦經聲。
寧莀起了閑情,讓宋友達靠邊停車,倆人信步走進去。
寺廟的大門就是敞開的,裏面沒什麽閑人,就只有兩條中等身材的當地土狗,眯着憂郁的眼睛,懶洋洋地趴在菩提樹下。見到人也不躲,擡起後腿搔搔耳朵什麽的。
倆人逛了一圈,其中有一尊佛的名字大概是“行走的佛陀”,在小乘佛教盛行地區常見,快樂灑脫的佛陀用一根杆子挑着包袱行蹤在兩千多年前的大地上。
倆人坐在樹下的臺階上,
誦經聲音一句也聽不懂,不知道是梵文還是什麽,但能感覺到裏面綿密殷切的修行态度,或者映射的是聽着的心态。
宋友達漸漸犯困,突然身體一僵,扭頭看,寧莀的頭靠在他肩頭,閉着眼睛,昏昏欲睡。
躺在地上的狗優哉游哉地起身,弓起背抻了個懶腰,晃晃腦袋,然後颠颠小跑着離開。
晚禱結束,連個穿藏紅袈裟的小沙彌走出來,說笑着路過。
一時晚風習習,天地悠悠,歲月無恙。
确實是旅游淡季,酒店大堂裏除了前臺就看不見別的人。上山的電梯是斜着向上走的,一路拂過旁邊茂密的亞熱帶闊葉,時間顯得漫長。
寧莀看着玻璃壁電梯外山下的人間煙火,不知道在想什麽,又或者什麽都沒想。宋友達看着他單薄的背影,突然想要抱住他,來個纏綿的吻也不錯。
但是他終于什麽也沒做。
回到他們那一棟別墅,仍舊是靜得沒一點人聲,他們故意大聲說話,打開電視,看印度歌舞節目,去衛生間洗澡,水聲嘩啦啦。
宋友達鼓起勇氣,脫掉衣服走進浴室,紅着臉對正在沖水的寧莀說:“一起洗比較好。”
最後兩人在浴室度過了不錯的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寧莀的腿都是軟的,虛脫了。
兩人倦極,終于在大床上相擁而睡。
半夜裏,宋友達起夜,回來才發現床邊空蕩蕩,窗簾外影影綽綽一個人影,他腦子裏立刻想起那些個泰國恐怖電影裏的鬼魅,心跳得噗通噗通的,一步步靠過去,小心打開通向陽臺的落地窗。
萬籁俱寂裏只有遠處隆隆的印度洋潮汐的蜂鳴,寧莀憑欄而立,像是在側耳傾聽。
這麽一個人,宋友達簡直擔心他突然從眼前消失不見。
他忍不住走過去,從後面虛虛抱住。
“睡不着?”
“明天就要回去了。要是能永遠留在這就好了。”
“……以後咱再來。”
“我以後一定會做這樣的夢的——推開窗,外面就是印度洋海上飄來的聲音和味道。也許我們現在就是在做夢。”
“……你開心就好。”
“我很開心。”
回去的飛機上寧莀那種“哉奄奄”的神情漸漸隐去。
他問宋友達:“謝謝你安排的這次旅行。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宋友達說:“沒有什麽特別的。”
寧莀拿出手機,遞給宋友達。
宋友達不解。
寧莀說:“我想起手機裏有一個你不喜歡的視頻,現在可以删掉了。”
宋友達的臉騰地紅了,遲疑了下,接過手機,不做聲地把“初夜”視頻删掉。
心裏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寧莀幾不可聞地嘆氣。
假期結束了。
假期結束了。
回來的第二天就是股東大會。
會上,董事長的心腹紛紛向寧莀發難,搜羅了幾個莫須有的罪名,栽到他頭上。直言要他引咎辭職。
寧莀也不是全無準備,之前的風吹草動他有耳聞,即便不在國內期間他也做了安排。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雖然時間緊,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再回憶前和幾個重要盟友打了招呼。這局面還不至于逼他到衆叛親離。
幾個有分量的董事陸續表态,對他的表現給予肯定,所謂瑕不掩瑜。
雙方炮灰進行了大規模的混戰,拍桌子、吵鬧、爆粗口、哭天搶地的戲碼再次上演。有外國評估人員應寧莀的邀請旁聽過他們的會議,以便對他們管理層的運作模式給出專業化建議。結果外國專家跟進一個月之後就中止評估了,因為他們沒辦法理解為什麽中國的大佬們開會會如此地激情澎湃,對人不對事,從一件小事引出一系列過往的光榮革命史,諸如此類的異行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能力。
試圖想升級團隊的寧莀最後也放棄了,他也學會利用規則,每次大會戰之前他早早就要布局,安排好炮灰、主攻手、助攻等等一幹兵馬,他做操盤手。每次都是起程轉折,排演大型歌劇一樣耗心耗力。
對手好,戲也好。每年的股東大會就是彙報演出。
這麽幾年下來,他的局漸漸做大。從今天的戰況慘烈程度來看,董事長應該是不打算等下去了。
寧莀态度仍舊好,溫和地說:“同事對我有意見,我虛心接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理解大家都是為了共同的利益在努力。但是為此傷了彼此和氣就過猶不及了。我想大家都清楚,我不會因為那幾個所謂的‘問題’,放下我承擔的責任。董事長你的意見?”
中間派頗能認同寧莀的意思。
公司派系鬥争由來已久,雖然內耗,但是客觀上也穩定了公司政治,總比一家獨大要稍微多點競争的氛圍。
董事長看來這次是想扳倒寧總,但是手頭可用來攻讦對方的話頭不具有足夠的威脅性,既然不能一擊斃命,又何必這樣撕破臉皮不好看?
之前雖然兩派之間也有鬥争表面化的時候,但是很少這樣直接炮轟主帥,不知道董事長是處于什麽考慮,又或者他仍有後手。
一直沒發表意見的董事長被寧莀點名表态。
他一臉沉重地看着寧莀,鄭重地說:“寧總,你對公司多年來的貢獻有目共睹。這一點沒人能否認。但是今天,我不得不勸你一句:寧老弟,你辛苦了。是時候急流勇退,過好剩下的人生。”
此言一出,現場嘩然。
董事長是個外粗內細的人,打太極的功夫不比一代宗師差,何以這樣直言勸退?
寧莀臉色微變,但仍舊維持一個禮貌淡定的笑,“董事長,論年紀,我該叫你一聲老大哥。老大哥還在努力,我們年輕人不敢偷懶。”
董事長看他的眼神露骨地同情,“寧老弟,有句話,話糙理不糙——棺材是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你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适合在這個位置上了。老哥哥也是為你好。”
寧莀臉色變得蒼白,握緊的拳頭微微發抖,大聲辯解:“你這是什麽意思?!”
董事長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并不看他,鄭重向所有人宣布:“各位朋友、各位同事,我在這裏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寧總罹患胃癌,為了工作他一直隐瞞着病情。我在此提議,為了對生命的尊重,請寧總辭職養病。”
寧莀拍案而起,大聲否認:“沒有這回事!我只是胃炎,并不是什麽癌症!董事長你不能用錯誤的信息對我的進行人身攻擊。”
董事長說:“寧老弟,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那這樣,我們來問問你身邊的人,你到底有沒有病——那個誰,那個……宋助理,你來說說看。”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宋友達身上,他緩緩站起身,用木然的聲音說:“寧總确實是胃癌,他一直在吃抗癌藥維持。”
現場死一般寂靜。
寧莀一臉灰敗地頹然坐回座位。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