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毫無征兆地醒了,側過頭夜風吹拂着薄紗窗簾,月光朦胧,陽臺上依稀站着一個孤單的身影,在看月圓之夜風平浪靜的海,海面上一半騰起霧一半是透徹的月光,美如仙境。一震霧吹來,那人的身影影影綽綽飄忽起來。
因為近在咫尺,宋友達想到若海嘯發生在劫難逃,由此想到一切災難,想到失去至親之人的幸存者,心裏說不出的難過,路還那麽長,誰陪他往下走?注定了一世的冷靜孤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不要走……”他努力想說出來,張着嘴卻焦急地驚覺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輾轉掙紮中宋友達從夢中驚醒,抹了把臉,喘息未定。
剛才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似曾相識。
那錐心之痛卻是清醒的時候不曾有過。就像是潛藏在晦暗潛意識裏的毒,借着他睡覺的時候鑽出來,再也不肯蟄伏,生根發芽漸成茁壯。
宋友達慌得睡不着覺。
他起身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電視音量調大,睡不着他就拖地,從一個房間擦到另一個房間。
這房子他搬進來有兩個多月了。
寧莀幫他出了一半的錢,裝修的錢也是他贊助的。
但是那短命鬼沒有來過這房子。
宋友達心裏懊惱,怪自己當初貪婪沒骨氣,就不該要他的錢,搞得現在明明是自己的房子,但是想起來龍去脈就像紮一根刺在心裏,越刺越痛。
他丢下拖把,拿出手機,翻找通訊記錄,撥了曹醫生電話。
淩晨給一個只有兩面之緣的人打電話,唐突至極,但是宋友達控制不了想法,也不能等。
對方的待機鈴聲是鳳凰傳奇的歌,節奏感很強地一直在反複唱副歌部分,唱了好久,電話才被接起。
曹醫生鼻音濃重,“哪位?”
宋友達說:“打擾了,曹醫生。我是宋友達。”
曹醫生又問了句:“誰?”
宋友達說:“寧莀的助理……我想問一下,寧莀的喪失辦的怎麽樣?”
曹醫生顯然對于這麽大半夜被攪擾睡眠十分有意見,勉強說:“已經辦完了。”
宋友達說:“怎麽辦的?”
曹醫生說:“對不起,這個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之前跟你聯絡也是出于人道主義,有具體問題你自己去查吧。”說完就挂了電話。
宋友達過了會又打了過去,對方不接,他就發短信,道歉,然後求信息。
第二天中午,宋友達才得到曹醫生的答複,說喪事是一個叫許攸的人出面給辦的。
下午許攸來他們公司開會,宋友達看友人身為資深王牌AE一邊放PPT一邊誇誇其談,皺眉不置一詞。
會後許攸跟着他屁股後面竄進他辦公室,笑嘻嘻地一欠屁股坐在他辦公桌角上,說:“宋總,你今天心情不好?有事跟哥們說說。”
宋友達一本正經地說:“我可是公私分明的。你們公司那個方案本身有問題,得改,剛才會上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去回去改去!跟我磨也沒用。”
許攸說:“行,你是甲方,是祖宗,說的算……你知道這是誰負責的案子嗎?”
宋友達說:“你們公司的事,我管不着,誰負責都得改。”
許攸說:“是小鮑負責的。你想想他那小模樣……”
宋友達一拍桌子,“你給我嚴肅點!什麽小鮑小魚的!這是公事!少扯些沒用的!”
許攸從桌子上出溜下來,左右端詳宋友達,說:“不對,你這個狀态很不對。我跟你講,我可是能掐會算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麽屎。看你這臉子掉的,我是欠你錢了?還是搶你男人了?咱一碼是一碼,你可不能在給我下絆子,你不是那種人!”
宋友達往老板椅上一靠,冷笑:“你自己做了什麽心裏不清楚嗎?”
許攸說:“我做什麽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還惦記着小鮑?沒問題啊!等回頭……”
宋友達說:“跟那都沒關系!你背着我幹的好事!”
許攸心裏發毛,幹笑說:“有啥事是哥們的就說出來,你甭跟我這玩心理戰、玩陰的。我心裏坦蕩,我什麽都不知道。”
宋友達說:“寧莀。”
許攸一頓,随即又笑嘻嘻的,“你說這事啊……我怎麽了?我不就是難得發了回善心,辦了件好事。你看你,怎麽還生氣了呢?你這氣點也太低了。”
宋友達說:“……你看見他最後一面了?”
許攸說:“……沒,我到的時候已經火化了。”
宋友達說:“骨灰呢?”
許攸說:“撒了。”
宋友達臉色一變。
許攸說:“他沒有家人,也沒有後人,就算我能偶爾去看一眼,但是能多久?還不如撒了……其實也不算完全撒了,我給他買了棵樹,撒在樹根底下,現在流行這麽幹——你跟我這鬧別扭就是因為這事啊。直說多好。”
宋友達橫他一眼,說:“你心裏怎麽想的以為別人不知道嗎?”
許攸說:“……呵呵,用不用我帶你去看樹?”
完結篇
墓園建在離市郊,車程一小時。正是蕭索季節,遠山疊嶂,層林盡染。偶爾可以看見鳥起起落落。
在墓園門口的超市裏,許攸表示最好買點紙帶去燒。
宋友達也買了一卷,想着寧莀胃不好,就又捎了兩罐八寶粥。
許攸和宋友達把紙各自夾在胳膊底下,朝一片人造小樹林走去。
那是一片松林,松樹生長周期長,一年也不見長多少。這些樹粗細不一,有的已經亭亭如蓋。
宋友達掃過一顆顆頗有點規模的樹,猜測哪棵代表寧莀的死亡和新生。
他覺得自己應該有點心靈感應的,看到第一眼就能認出來。
蘇轼說“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但那畢竟是十年生死才至于兩茫茫。寧莀才死了幾個月,他來不及忘記。
宋友達在一棵中等規模的樹面前駐足。都說物似主人型,他想象中屬于寧莀的樹也是這般纖細柔韌枝幹舒展,風一過更清楚地感覺它特有的剛柔氣度。
一只麻雀突然撲扇着翅膀落到樹尖稚嫩的部分,歪着頭看着他。
宋友達心有所感,覺得這一定意味着什麽!
許攸在前面喊:“趕緊走啊!看什麽呢?別在這地方多留,不怕陰氣大麽!”
宋友達有點失望,追上去,不死心地問:“不是那棵麽?”
許攸說:“你這給樹相面呢?——前面那棵才是。”
宋友達一看,難以置信地走過去,圍着繞了兩圈。
“你沒搞錯?”
許攸說:“沒搞錯,你看這旁邊還有名牌。”
果真,每棵樹旁邊有個小小的名牌插着,上面寫着人名和生卒年。“寧莀”兩個字千真萬确。
宋友達勃然大怒,一手揪着許攸的領子說:“你就給他弄了個這?!這是啥?盆栽?!”另一手向低處一指——那千真萬确還是個小樹苗級別的,跟成年人蹲下一樣高。
放眼整個樹林,大概這算是最矮小寒碜的一棵樹了。
許攸不服氣地争辯:“再小也是棵樹,也是我花五十塊錢買的。我連一炮都沒跟他幹過,就這麽來給他處理後事,總算是一點心意。比某人強多了吧!”
某人自知理虧,忍氣吞聲恨恨地推開許攸,“……既然辦就大方點……也太摳了!”
許攸得理不饒人,大聲說:“你得感謝我!要不是我仗義,你今天連哭墳都找不到地方!”
然後他把紙放在地上,開始燒紙。
宋友達低頭看了會小樹苗,忍不住說:“你往那邊點,火大別燎着!這都不夠一根柴燒的。”
許攸不耐煩地說:“看着呢——你不燒啊?趕緊的!“
兩個人蹲在地上燒紙,火焰一點點起來,越來越旺。
許攸說:“寧總,我和老宋來看你了——老宋,你還記得吧?他現在也變彎了。”
宋友達說:“閉嘴!”
許攸說:“難得來一次,說點讓寧總高興的事。”
宋友達抿着嘴往火舌裏添紙。
紙錢告罄,火勢漸弱,弱成星星點點,餘溫尚存。
許攸嘆氣說:“知道嗎?我其實心裏一直惦記着寧總。”
宋友達沉默了下,點頭:“我現在知道了,過去沒想到。”
許攸說:“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找過寧總,在他被從公司趕出來之後。我覺得我樣子不難看,風趣體貼,我還是個天生的GAY。既然你都行,沒道理我不行。我以為我有機會。我跑過去跟他說,我可以幫助他照顧他。你猜他怎麽說?”
宋友達搖頭。
許攸搖頭苦笑,“他說:是不是宋友達不讓心,讓你來的?我告訴他不是,是因為我對他有感覺。他說很感動,但是拒絕了我。”他拍拍寧莀的肩膀,“兄弟,寧莀也許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他可能對你是真心的。”
星火徹底死滅,宋友達冷着臉把八寶粥丢進去。
許攸起身,擡腳輕踹了宋友達一腳,說:“走吧。一切都過去了。”
車子經過墓地管理辦公室那一溜平房的時候,宋友達讓許攸把車停一下。
許攸說:“幹嘛去?”
宋友達頭也不回地喊:“尿尿。”
許攸嘟囔:“在這大野外的尿尿才找廁所,講究。”
宋友達進了辦公室找到相關人員問山上的樹賣不賣,他自己家裏人的骨灰樹,想幫挪個好地方。
工作人員說沒有這項業務。
回去的路上,許攸一直在唠叨着有的沒的,給宋友達寬心。
宋友達說:“我是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嗎?何況我壓根就沒拿起來。”
許攸不信,“喲!那你後返勁地來上什麽墳?”
宋友達說:“……我來看看他死沒死透。”
許攸說:“行。你們的恩怨情仇什麽的,等下輩子再清算,哪說哪了,這事就這麽結了啊——下次開會,宋總你高擡貴手,讓我過去?”
宋友達心不在焉敷衍:“你先改好了再說。”
晚上,宋友達開着自己的車,驅車一個小時,再次到了墓園。
彼時月黑風高,陰氣逼人。
但他莫名地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能做。
他下了車,從後備箱拿出一個鍬來,打着手電筒就翻牆進了墓園。
工作人員早就下班了,打更人大概也不敢進園子裏溜達。
宋友達黑燈瞎火地憑着記憶摸到小樹林裏,徘徊了半夜才借着手電筒微弱的光看到小牌牌上“寧莀”兩個字,旁邊就是那棵矮小可憐的小樹苗。
宋友達二話不說就把樹連根挖出來,抗在肩上給偷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宋友達心情還是不錯的,他沒有把樹放在後備箱,覺得地方太小,怕碰壞了柔嫩的尖梢,就被打斜放在後座上,他不時從後視鏡裏看一眼。
“看看你,”他開玩笑地說,“你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說完這句話,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前方對向駛來一輛車,開着遠光燈,晃得他眼前一片空白,什麽也看不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