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 卷珠簾
長時間以來,宋友達睡眠都很不好,雖然困倦得腦子都空了,但就是睡不着,焦躁得抓狂。他才三十出頭,就像老頭一樣,靠電視催眠,窩在沙發一宿一宿目光呆滞地看。
還睡不着,他就去陽臺上弄他的松樹苗。
松樹種在大花盆裏,花盆是從花鳥魚市買來的,最大的那一款。
結婚一年的媳婦和初戀男友邂逅,心猿意馬地勉強回到家,看到宋友達神神叨叨地弄松樹,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就出牆了。臨走的時候還甩宋友達一臉借口:“跟你的盆栽過日子去吧!”
宋友達的失眠症就更嚴重了。
安眠藥吃到不敢再吃,心理醫生也看了。
一個醫生說宋友達沒病,精神挺正常的。
宋友達說:“您是專家,專家說我沒病,我就放心了。”
在那之後他也就不想走心理疏導這條路了,覺得都是騙人的。
有朋友勸他去廟裏拜拜。
他一進廟裏頓生歡喜,往功德箱裏投錢,給佛祖燒高香,肩膀頭輕松許多。大概自己算是那種又佛緣的人。
宗教是尋求幸福的重要途徑,他要是上了路,沒準就擋住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他默默地數了一千只羊,失望極了。
又有朋友建議他請“大師”給看看,是不是有虛病。
宋友達抱着試試看的态度去拜訪一位據說很靈的“大師”。
大師是個中年婦女,煙瘾很大。
本來宋友達是将信将疑,但是“大師”一見他就端詳良久,越看越凝重,張嘴就說:“你家裏有少亡橫死的人。”
宋友達說:“什麽意思?”
大師說:“橫死,不知道什麽是橫死嗎?”
旁邊的徒弟說:“就是沒到歲數就死的。”
宋友達說:“……四十歲沒的算嗎?”
大師說:“只要不是自然死亡就算。”
宋友達說:“……不是我親戚。”
大師說:“什麽關系?”
宋友達說:“……朋友算嗎?”
大師說:“什麽朋友?”
宋友達說:“……有點關系。”
大師說:“什麽關系?”
宋友達有點不耐煩了,“重要嗎?”
大師說:“有東西纏着你,你說重要不重要?”
宋友達猶豫又猶豫,說:“……算我前、前女友吧。”
大師說:“那就是了。人家對你還有感情,不肯走,一直在你身邊。所以你身體才不好。”
宋友達說:“真的嗎?……他還對我有感情?”
大師說:“這個你也有責任,你對人家也有感情,勾搭她走不了。陰陽兩隔總不好,耽擱彼此。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宋友達已經放下大半心防,點頭說:“我失眠嚴重。”
大師說:“就對了。可以破。”
宋友達說:“怎麽破?”
大師就解釋如何布置做法。
宋友達一一谛聽。
大師說了若幹事項,有一點特別指出:“你前女友的東西你還留着嗎?有的話都丢掉。那上面附着人的執念,不幹淨。”
宋友達立刻想到自己從墓地偷回來的樹。
最後他懷着虔誠的心丢下八百八十八,請了一條紅褲衩回家。
大師跟他約定晚上幾點幾點讓他上床躺着。她會在家裏布陣做法,給他收拾收拾。
晚上宋友達早早沐浴更衣,穿上鮮紅的褲衩,從鏡子裏看看,他還有點慶幸雖然有點緊,但幸好不是丁字褲。
突然想起松樹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樹扔了。
但是大晚上的,他也不想費力搬太遠,連盆帶土的還挺沉。
他最後決定把花盆挪到門外樓道裏,心想等明天再給送回墓地裏。
他蹲在花盆旁邊嘀咕說:“你要是有靈,就走吧。咱倆活着就不适合,現在就更不可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拜了拜。
起身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人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宋友達沒想到大半夜的有人路過——他才想起自己只穿了個紅褲衩。
他跐溜竄回自己家門,從貓眼裏看到一道身影比他還快速地閃過,跑上樓——大概對方以為他神經不太正常什麽的,也不想久留。
宋友達謹遵大師叮囑,早早達上了床,等着。
“如果晚上感覺到有‘東西’在身邊,不要害怕。”大師如是說。“那是善意的,不會害你。”
宋友達有點緊張,有點害怕,還有點隐約的小期待——會現行來嗎?真的是他嗎?
這天晚上,宋友達數了兩千多只羊……
而且紅褲衩掉色,把被單都染了,還有屁股和丁丁也都紅了。
宋友達沒等天亮就把松樹有給撿回去又放陽臺上。
然後驅車去找大師質問。
大師神态怡然,點上根煙抽起來。
宋友達剛想要發火罵她騙子,小徒弟偷偷扯扯他,低語:“師傅這是繼續給你看呢,別着急,你身上肯定還有別的事。”
宋友達将信将疑,瞅大師眼神在煙霧後飄飄渺渺,似乎真的“有事”。
他按捺心情,且等等看。
半支煙的功夫,大師撚滅煙頭,直斷:“你去過什麽不該去的地方。這個比你前女友更邪。”
宋友達說:“啊?……沒有吧……不知道。”
大師說:“你再想想,就是從你失眠左右想,
宋友達皺眉想,緩聲說:“……我工作忙,沒時間到處走……兩年前去過泰國,拜過那裏的佛。”
大師說:“就是這個。”
宋友達說:“不會吧……那都兩年前了。”
大師說:“泰國這個地方別看寺廟多,佛性強,但是也邪,有些不是正路的修煉人搞出的東西一般人不知道容易招惹上不該招惹的。我看過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宋友達說:“到底我招上什麽了?”
大師說:“這個沒人知道,也許就是你吃了不幹淨的東西,也許你住的地方有問題。”
宋友達說:“那怎麽辦啊?能破嗎?”
大師說:“我說能破,你再覺得我騙你怎麽辦?”
宋友達說:“……就沒辦法了嗎?”
大師說:“人間正道是滄桑。只要心存善念,沒有什麽不能收拾的。”
宋友達立刻端正姿态,“到底該怎麽做?”
大師說:“你去趟泰國吧,把之前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遇到廟就進去拜一拜,心要誠。回來我再給你收拾。”
宋友達又信了。
愚昧的根源在于對自己無法掌控之事的敬畏之心。
宋友達對自己的失眠是沒辦法了。
但他并未愚昧到底,有所猶豫,是否該為了神婆的一句話千裏迢迢重走當年路?
許攸勸他去,“不行就當是旅游散心了。”
去泰國前宋友達還是去了趟墓園,把松樹偷偷抛了個坑種回去。因為沒有名牌,他用刀在稚嫩的樹幹上歪歪扭扭刻上“寧莀”兩個字。
畢竟養了一年多了,就算是條狗也有感情了……當然這不是一條狗。
此去泰國,他也想借此機會和過去做徹底告別。
死者長已矣,活着的還要獨自面對漫長的歲月,他不能總和自己過不去。
到了記憶中的海邊小鎮,住在那個半山酒店,一切和兩年前似乎沒有不同。只不過,這次是他一個人。
放下行囊,打開落地玻璃窗,外面就是幾次入夢的海天勝景,暮色中印度洋上的風仍遠遠吹來。眼前少了一個單薄的背影,懷中空空如也,無可擁抱。
閃念間仿佛聽到兩年前那男人呢喃低語——要是不走就好了。
宋友達也由衷地想着“要不就不走了……”
可惜時空錯身而過。
還是失眠,已經習慣了,沒什麽好抱怨的,只是電視節目不給力,除了泰語臺就是粵語臺、印度臺。還有一個電視臺鏡頭一直對着伊斯蘭教清真寺,配樂大概是阿訇吟誦古蘭經的調調,遠景近景中景,高大的穹頂和穿白衣的人群繞着圈緩緩流動的場面。
宋友達盯着看了半天,也不是不能理解宗教正大莊嚴的美,但是他聽不懂古蘭經是個大問題。
山居無聊,山腳下一直蔓延到海邊的小鎮子卻是一派人間景象,宋友達決定到鎮子上轉轉。
商業街兩旁商肆林立,賣小玩意兒的,開餐館的,白天略顯冷清,入夜後就熱鬧非常。拐進一條小路,走幾步就別有洞天——這一區是酒吧街,兩旁半露天的酒吧裏還有兩個女孩唱英文歌。
宋友達在靠路邊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杯酒。坐在陌生人中間讓他感覺心安。
鄰座用普通話講心靈雞湯,因為國人有公共場合不喜節制的傳統,宋友達聽着一耳朵——
男的聲音滄桑憂郁,仿佛嘴裏随時能吐出個不羁的煙圈來:“喜歡的東西千萬不能丢。一旦弄丢了,就算再找到一個一模一樣,或者更好的,都會惦念着以前丢掉的那個。人一旦心裏有了惦念,就一輩子都高興不起來了。”
女的說:“說的真好~我覺得你适合去算命。”
宋友達一閃神的功夫,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好似故人身影。
他愣了愣,條件反射地追過去,人頭攢動,蹤跡杳然,哪裏還有什麽故人。
想也不可能……宋友達覺得自己越發神經,或者只是一時眼花——怎麽可能是寧莀,他的肉體早已經死了。
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讓寧莀在他心裏再死一次。
夜已深,宋友達不想回到半山上鬼氣森森的酒店,在商業街從繁華走到燈火闌珊。
他走到無人的海灘上,背後是人間燈火,面朝大海,海上升明月。
走累了就坐到無人看管的躺椅上去,想起歌詞裏說的,夜月明,此時難為情。
閉上眼想起兩年前風雨欲來的那個午後,他和寧莀度過了唯一一段,也是最後一段好日子。
宋友達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什麽聰明人,稀裏糊塗走一步算一步的活着而已,後知後覺的痛是他的報應。
寧莀的報應是孑然一身不得善終。而宋友達自己又能擺脫這樣的宿命結局?
他不覺得自己有多愛寧莀,只是忘不掉而已,莫名其妙的,有點像毒,有點像蠱。
也許那大師說的是對的,在泰國他中了寧莀給他下的蠱毒,開始不覺得,漸漸蠱毒入骨,染了一身的毛病,像寧莀一樣無恥,像寧莀一樣孤獨。
海的聲音低沉而單調,聽久了反而像催眠曲,宋友達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清晨海邊濕氣大,宋友達是被凍醒的,盡管如此,也算是意外收獲——竟是他長時間來睡的最好的一覺。
眼前太陽剛剛升起,海面上雲蒸霞蔚。
兩個身穿袈裟的小沙彌拖缽化緣走過,宋友達裹了裹寒襟,跟在他們後面離開這片沙灘。
早上在善男信女在家門口齋僧。
兩個小和尚在一個酒吧前停下,店主把食物放到他們的口袋裏,彼此謝禮。
宋友達無意一瞥,徹底呆住。揉揉眼睛再看,瞪大眼,幾步沖上去。
兩個和尚前腳走,店主來不及回身關門,和宋友達打個照面。
宋友達哆哆嗦嗦地說:“……寧莀?”
寧莀說:“Sorry……”
宋友達說:“少JB跟我說英語……我就知道你沒死!你騙我!!你這個無恥之徒!騙子!大騙子!!”他紅着眼睛嘶吼,一副拼命的架勢。
寧莀看糊弄不過去,就轉了态度,溫柔地笑了笑,拍着他揪着不放的手,示意他放松,“原來是你啊,小宋。好久不見哈哈。”
宋友達不知道說什麽好,不知道是喜是悲,亦或是悲喜交加,“你麻痹混蛋……”
他反反複複地咒罵,跟失心瘋一樣,最後還哭得一塌糊塗,手卻捏着寧莀的手腕死死的。
宋友達平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寧莀坐在酒吧裏。
大清早,正是酒吧打烊,裏面空蕩蕩的,就他們兩個人。
宋友達覺得哭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比這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簡直懷疑自己是做夢或者瘋了,這一切不過是幻覺。
宋友達敲着桌子質問:“你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要裝死?……一切都是你做的局對不對?!”
寧莀說:“你怎麽來這裏了?”
宋友達說:“回答我的問題!”
寧莀說:“小宋啊,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還是這副脾氣?你不是如願以償當上企劃部部長了麽,應該成熟了吧。”
宋友達說:“那你呢?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麽還死皮賴臉地活着?我到底為什麽才來這的?!我吃了多少苦我……”他驚覺失言,閉嘴。
然而寧莀畢竟是寧莀,幾句話已經了然,笑說:“你是為了緬懷我來的?——聽曹醫生說你不肯為我收屍的時候我還傷心了一下呢。時過境遷你又後悔了?你這個人真是,上趕着不是買賣。”
宋友達說:“……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怎麽回事?”
寧莀說:“算了,既然和你遇上了也算是緣分——孽緣也是緣分的一種。我一年多前來這裏開酒吧,就是這裏,還不錯吧。”
宋友達眼神複雜地盯着他:“你為什麽要裝死?”
寧莀說:“我得了癌症,還是晚期,不就該死麽。有那麽意外嗎?”
宋友達說:“……所以你得癌症根本就是騙人的……讓我誤以為你生病也是做局……故意讓我發現你吃藥,引我去醫院查……還有那個什麽曹醫生也和你是一夥的對不對!”
寧莀說:“呵呵,你這不都明白了,不用我說了。”
宋友達大吼:“我要你親口交代!”
寧莀說:“這話從哪說呢——曹醫生是我一個老朋友,幫個無傷大雅的小忙。說我做局可是有點冤枉,不過是順水推舟。我胃确實不大好,不過是有點胃潰瘍胃炎,不至于就是胃癌了。不過當時發生點事……現在告訴你也沒什麽。我投資失敗,資金上虧了一大筆……”
宋友達倒吸一口冷氣,“所以你就詐死脫身?……還有你走之後公司賬上發現有一筆錢去向不明,幾個之前你負責的合同也出現問題,都是你搞的吧!我當時想你以為死了,不會是你為了錢,沒想到還真是你!——你、你太卑鄙了!”
寧莀說:“都過去的事了,還提什麽呢。”
宋友達說:“沒過去!”
寧莀不以為意,說:“小宋,我不得不提醒你,對人态度要禮貌。否則的話我們還真沒什麽可以談的了。”
宋友達氣焰矮了半分,但仍在火頭上,倔強地說:“你以為我還會讓你就這麽跑了嗎!”
寧莀笑說:“那你以為,憑你能抓住我嗎?”
宋友達給噎住了,怕到手的鴨子飛了,一時發狠,說:“活物抓不住,死的就跑不了了。”
寧莀一愣,大概想起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懷柔地說:“不要說這些傷感情的話。大家都活着難道不好嗎?活下來多不容易,兩年前誤診我得胃癌的時候,就覺得還是活着好,好死不如賴活着。所以确認是誤診之後我就想應該換個活法了,剛好就有個機會。”
寧莀說:“……你說的機會,是我嗎?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我是你金蟬脫殼計劃的一部分。你給所有人下套……你最後求我不要背叛你,也是在演戲?
寧莀坦然地微笑,看定他:“所有決定都是你自己做的。”
宋友達說:“是你給我下的套。”
寧莀說:“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可以抵擋一切,除了誘惑。”
宋友達說:“……那也是你誘惑我!”
寧莀說:“把責任都推給別人可不行。想象一下,如果你的選擇不同,如果你沒有在我“絕症要死”的情況下沒有背叛我,也許我們的境遇就截然不同。”
宋友達說:“……現實沒辦法假設。”
寧莀說:“好吧。那麽你今天表現這麽憤怒的理由是什麽?難道你沒有從中獲利?你不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也從我身上找回了自信,狠狠地報複回來了?”
宋友達說:“你欺騙了我。”
寧莀說:“我承認我是從公司弄走了一部分錢,但是你看——我也給了你一筆錢,你的房子還住着嗎?這兩年房價漲不少……”
宋友達火又被挑起,“不要跟我提錢!不是錢的事!”
寧莀笑說:“那是什麽事?難道是感情的事?”
宋友達臉漲紅了,一咬牙,點頭說:“是!”
寧莀的笑容僵住,冷卻。
寧莀起身。
宋友達慌張,“你幹嘛去?!”
寧莀說:“喝咖啡嗎?”
宋友達說:“……你不是胃不好?……最好不要喝咖啡。“
寧莀笑了下,“多放點奶,問題不大。”
寧莀走到流理臺後面,宋友達亦步亦趨。
寧莀回頭微皺說:“你還真怕我跑了?”
宋友達說:“不管你說的多有理。你都是個卑鄙的騙子、無恥之徒。我不會放過你的。”
寧莀笑說:“你打算怎麽報複我?”
宋友達想了想說:“我要毀了你下半輩子……我得看着你不去禍害其他人。”
寧莀不再理他,轉身泡咖啡。
陽光從窗棂打進來,塵埃和碎屑細細飛舞。
窗外,細雨落入初春的清晨,悄悄喚醒枝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