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仙樓
晌午的陽光灑在渾濁的長江江面上,幾艘渡船從漢口渡口沉默的駛出,陽光把船上的白帆照的慘白。漢口稅關林立的教堂不時無精打采的傳出幾聲鐘聲,更襯的這凝滞的晌午死氣沉沉。長江兩岸林立的工廠了無生機,這裏在民國初年曾是整個中國工業最興盛的地方,而如今只有寥寥數個煙囪還在冒着滾滾黑煙。這白慘慘的午後,唯一的一點鮮明的色彩就是長江邊上那澄黃朱紅的黃鶴樓,她傲立于此俯視着滾滾長江,一如當年李太白在這裏吹響玉笛時的模樣。
這裏是大武漢,武昌、漢口、漢陽三鎮隔江遙遙相望,這個被滔滔長江攔腰劈開的城市位于中國的地理心髒上,乾隆皇帝稱這裏為九省通衢,孫中山說要把這裏建成比倫敦、紐約略大的城市。鴉片戰争以後漢口開放後,這個燈火通明、機器轟鳴的城市又被稱之為東方芝加哥,這座古老的城市似乎永遠神采飛揚又歷久彌新。
然而此時是1944年,這座城市淪陷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已整整六年。 1938年武漢會戰中,國民黨最終沒有守住這座城市,在轉移了大部分金融、工業、教育機構後,蔣介石下令一把火将這座城市整整燒了兩天,一個滿目瘡痍的武漢就這麽被丢給了日本人和漢奸。曾經繁華的大街上處處是日本人的哨卡,曾經生龍活虎的漢口渡口被安了鐵栅欄每日限時開放,除了日本人和漢奸,這座城市裏沒有一個市民敢擡起頭大聲說話。在日本人的控制下,這座城市的物資極其緊缺,曾經會玩會享受的武漢人此時連一粒鹽都得算計着用。雖然此時比起武漢剛淪陷時的環境已略微寬松,但這座城市卻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流光溢彩。
但是不管多麽兵荒馬亂的年月,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人心裏享受生活的那一點渴望總是不會磨滅的,即便在這個戰火累累的城市裏,也會有那麽一角把這亂世中的歲月過的津津有味,比如那長江邊上的醉仙樓。
醉仙樓矗立在長江邊上,離黃鶴樓不遠,在這個什麽都缺的年月裏,醉仙樓是整個武漢唯一還能端出各色珍馐美食的地方。醉仙樓的老板叫孫明燕,在整個大武漢都算是個奇人。他總是一身長袍馬褂,油光水滑的大背頭,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就像個前清遺老。你跟他談市井瑣事他能搭兩句,你跟他談政治他也很有見地,你跟他談詩詞歌賦他亦能吟上兩句,他甚至還能拽幾句洋文。叫花子餓倒在他門前他願意扶起來給口飯,漢奸日本人去醉仙樓他也都好生招待。這個人也算是個愛國商人,給軍隊捐過不少大洋,但平素和他走的近的
全是武漢的漢奸和日本軍官。最關鍵的是他總有辦法搞到各種奇缺的食材,讓所有來醉仙樓的饕客一飽口福。總之就是只要你肯登醉仙樓的門,孫老板就一定盡自己所能把你招待周到。
這會兒正是午飯的時候,也是醉仙樓最忙碌的時候之一,端菜的小二在桌子間來來往往,一屋子擠擠挨挨的坐着日本人,貴太太,本地外地的大商賈,甚至還有金發碧眼的洋人。
樓下吃的熱火朝天,樓上的廚房就更是忙碌。掌勺的朱墩子如一位将軍一樣在廚房裏排兵布陣,指點江山。朱墩子長的又高又壯,□的雙臂上長着結實的肌肉,他相貌平凡,只有臉上兩道濃眉格外引人注目,但看着他的樣子就知道這是個可以信賴的人。朱墩子是名震武漢的大廚宋金波的徒弟,宋大廚在武漢會戰時病逝了,朱墩子就接過了師傅的鍋碗瓢勺,就算外面飛機在轟炸,他照樣眉毛都不動一下的炒他的菜,他永遠記得師傅對他說的話,不管外面是什麽年月,人都要認認真真的給自己做一桌吃食,體體面面的活下去。
就在廚房裏忙的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有一隊人喧嘩着就闖了上來,朱墩子看了一眼不由愣住了:上來的居然是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領頭的那個日本人一上來就向房頂放了一槍,同時操着漢語說:“都給我安靜!我們來搜人!”
本來熱火朝天的廚房倏然安靜的連掉一根針都聽的見,就在猙獰的日本人要開始搜人的時候,突然廚房裏“刺啦”一聲菜進油鍋的聲音把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
在廚房一角,有個姑娘竟沒事人一樣炒着菜。這個姑娘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一張蘋果似的紅撲撲的圓臉蛋,她長的濃眉大眼,一雙眼睛像秋天的月亮一樣皎潔,她的身材看上去既結實又健康,飽滿的胸脯,紅撲撲的小臂散發着擋不住的青春活力,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用發網罩在頭上。她跟沒看見那些日本人一樣炒着臘肉筍幹,鍋裏騰起的火苗照的她的臉神采奕奕。
她叫安秀秀,和朱墩子一樣是宋大廚的徒弟,也是朱墩子的師妹,整個武漢首屈一指的紅案女廚子。
安秀秀不停颠着手裏的炒鍋,整個廚房都是誘人的香味,她把炒好的臘肉筍幹倒進旁邊幹淨的白瓷盤裏,拉長音調喊了聲:“臘肉筍幹,走起——”聲音洪亮又清脆。
日本人兇神惡煞的沖到秀秀身邊吼道:“小姑娘有沒有看見個渾身是血的人!”
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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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說:“看見了。”
“在哪裏?”日本人吼着。
“就在這裏。”安秀秀指着自己鎮定自若的說,日本人盯着她,果然發現她圍裙上沾着幾滴血。
“還有他,他。。。”安秀秀指着旁邊幾個師傅說道,“我們這後廚天天殺雞宰魚的身上怎麽可能不沾血,就是不知道你們要找的是哪一個。”
“八格牙路!”日本人發現秀秀在耍自己,惱羞成怒的一把拔出腰間的槍就抵上了秀秀的腦門,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倒吸口冷氣,他嘴裏惡狠狠的說:“快說實話!不然一槍斃了你!”
秀秀面無懼色的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說:“我說的就是實話,你看我們哪個像你們要找的人就帶走吧,不然就一槍斃了我算了。”
日本人眼看就要發作,突然一個聲音在廚房裏響起:“幾位軍爺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明燕有失遠迎啊。”來的人正是孫老板。他身材瘦小,臉上瘦的顴骨凸出面頰凹陷,他總是挂着一副來者不拒的笑眯眯的表情,又讓人覺得精明能幹,奇怪的是這個八面玲珑的人看上去一點也不讓人反感,反而招人喜歡。
孫明燕一路小碎步跑到拿槍指着秀秀的日本人跟前陪着笑臉說:“軍爺來搜人就直接跟我說嘛,哪怕要把我這醉仙樓連根拔了我也樂意配合,何必和後廚這些個廚子一般見識呢。”他說着就把日本人拿槍的手慢慢按下來了。
孫明燕湊近日本人說:“我跟軍隊的關系您不是不知道,窩藏罪犯這種事我哪敢幹,軍爺在這兒搜人耽誤我生意不重要,關鍵是樓下還有好多日本軍官等着吃飯呢,您不給我面子,不能不給他們面子吧。”
日本人聽了他的話臉上現出一絲遲疑,孫明燕趕緊上去挽了日本人的胳膊就往樓下送:“您下邊請,我給您上兩個醉仙樓的招牌菜,再上壺好酒,包您滿意。”幾個日本人順水推舟的就随孫明燕下樓去了,孫明燕回過頭向朱墩子努了努嘴,朱墩子立刻會意,他扯着嗓子招呼着:“別愣着了,開工開工!”大家夥在他的招呼下都各歸各位忙起來。
安秀秀看着日本人的背影冷笑了一聲,就回到自己的竈臺前,她拿刷子刷了刷鍋,準備炒下一個菜,誰料朱墩子卻一把就拿走了她的炒勺。
“師哥,我這兒等着開火呢,拿我大勺幹嗎?”安秀秀說道。
朱墩子眼皮也不擡的說:“你不用炒菜了,刷
碗去。”
“憑什麽呀,那都是打雜的幹的,我是紅案。”秀秀争辯道。
朱墩子也不理他,他在鍋裏熱了油,等火候到了,就刺啦一聲把白菜倒進了鍋裏,大勺和鍋碰的當當響,蓋住了他的聲音,但秀秀還是聽見他說:“我警告你,下不為例。”
秀秀笑笑說:“我才不信那些日本人敢打死我。”
朱墩子一邊炒菜一邊低聲說:“我不是說剛才那事,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扶了個人藏進屋後的稻草堆裏,你不想活大家也都不活了?孫老板也不活了?”說罷擡起眼瞪了秀秀下。
秀秀心虛的縮了下脖子說:“那什麽,師哥我刷碗去。”說完就悻悻的走了。
朱墩子看着秀秀窈窕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師傅去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早點娶了秀秀和她過一輩子,但是秀秀二十好幾了還是膽大包天粗枝大葉跟自己的小妹妹似的,什麽時候能長大啊。想到這裏,他眼裏流露出一絲既無奈又寵溺的神色。
秀秀一邊刷碗一邊偷偷瞅着她師哥,看着朱墩子走開了她趕緊招呼一邊擇菜的小木頭說:“木頭,你給我過來。”
小鼻子小眼瘦骨嶙峋的木頭走過來傻笑着說:“秀秀姐,你叫我。”
秀秀晶亮的眼睛一轉說:“你現在給我把碗洗了。”
“啊?”小木頭擺擺手說:“我是擇菜的,是技術工,我不洗碗。"
秀秀笑眯眯的說:“你洗的話,下次我偷上吃的分給你。”她見小木頭還是搖頭,就接着說:“那要不我把你偷吃的事兒告訴師哥?”
小木頭一聽趕緊告饒:“秀秀姐我錯了,你可別告訴大師傅。”
秀秀把圍裙解下來系到小木頭身上,拍拍他的臉說:“那就給我乖乖洗碗,我出去下,看見我師哥就說我上茅房了哈。”說罷一溜煙就跑了。
秀秀看看後面沒人跟着自己,就跑到了酒樓後面扔泔水堆廢物的地方,她把一垛稻草搬開,稻草裏面現出一個男人蒼白的臉。他臉上兩道斜飛的濃眉,兩片薄薄的嘴唇因為失血變成了淺淺的粉色,他肩膀上被槍打出了個大窟窿,身上的白襯衫都染成了血紅色,身子下面也積了一小灘血,但即便他如此狼狽,仍能看出這個男人實在是英俊非凡。
秀秀蹲□湊近他說:“你沒事吧?日本人都走了。”
那個男人扯
出了一絲微笑說:“謝謝你。”
秀秀看着他問:“你叫什麽名字?日本人為什麽要追你?”
那個男人一臉冷汗的說:“我叫魏耀揚。”剛說完就一頭栽倒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