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劉府失竊案四
三十年前。
那也是一個初春,兩個婀娜的身影穿梭在桃林。
身着草青色紗衣那位女子淺笑道:“阿寧,我用這桃花瓣給你磨個口脂可好?”
被換做阿寧的女子身穿桃粉色紗衣,她蛾黛輕蹙,怪笑道:“才不要呢,這顏色須得膚淺才行,我看阿萊你最合适。”
阿萊擡手折下一枝桃花,花瓣紛紛散落開,随風蕩在她周身,如潑墨山水畫裏的遠山般清淺。
她就是徐琇的母親,三十年前,她不過是個才及笄的少女。
“阿寧,我舍不得你。”阿萊将桃花比劃在對方身上,眼神裏帶着些眷戀,就好像這一眼是最後一眼那般。
“瞧你!”阿寧輕掃開桃花枝,湊近她身旁,“我是出嫁,又不是奔喪,你難過什麽?”
“那位叫什麽劉敢的,他人好嗎?”
“應該吧。”阿寧的鞋尖輕碰着草地,瑩瑩的露珠被她一腳踢散,化在氤氲的草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萊嘆息道。耳畔有微風拂過,桃林間的氣息總是那麽清新。
她沉思片刻,似乎做出什麽決定,道:“你出嫁那天,我要送你個東西。”
阿寧問:“什麽東西?”
“現在告訴你多沒意思,等你出嫁,我來送你。”
“好。”
婚禮那天,阿萊果然捧着一個禮盒來了。
Advertisement
她穿一身白衣,秀發半攏着梳了個垂髫分肖髻,發绾裏插着半枝桃花,額前的碎發襯得她那臉清瘦、溫柔。
她眉眼含笑,将手中巴掌大的錦盒打開,裏面滿滿的紅綢緞捧着的是一只手镯。
阿萊珍重地舉起阿寧的手,為她戴上手镯。
“阿寧啊,阿寧。”阿萊知道,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這麽喚她的好友了。
“你……”阿寧驚訝地看向阿萊的手腕,“這是一對?”
“是。爹爹從西域帶回的好料,特地打出這一對來。”阿萊輕笑,“怎麽樣,這禮配得上送你出嫁吧?”
雖是眉眼含笑,兩人的心裏卻是淚如雨下。
阿萊握着阿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然後輕輕放開。
她道:“劉夫人,恭喜。”
如同所有賓客一般,送上了她最誠摯的祝福。
花茶已經涼透,徐琇握着杯的手僵在桌邊,目光卻深深地看着劉夫人。
——在已經衰老的容顏上,她仿佛還能看到當初桃林間,少女歡笑的痕跡。
劉夫人手中捏着一片月季花瓣,似是盯着出神,又似是盯着那花想起了什麽,随後惋惜道:“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徐琇不解,問:“據我所知,她從未離開過安城,為何你們沒有再見過?”
劉夫人勉強勾起嘴角,笑容裏全是苦澀。
是了,徐琇想起來了。
劉夫人的夫君劉敢,是三皇子的羽翼。而徐琇的父親是已故的四皇子派。
黨派之争,最傷的是人心。
“可是……”徐琇緩緩道,“如今手镯失竊,難道還有人知道其中隐情?”
會是與當年滅門案有關的人嗎?
這時,劉夫人拿起水壺,為徐琇又斟了杯花茶。
她道:“小兄弟,你應該知道這镯子價值連城吧?”
徐琇:“……”
她确實知道,但她也确實沒放在心上。
價值連城在她腦子裏轉了幾個彎以後,她才試探的問:“夫人的意思是,镯子被偷,只是因為它值錢?”
“正是。”劉夫人颔首,“這镯子的來歷鮮少人知,可若真被知道了,頂多也就是證明我與她關系匪淺罷了,要針對的也該是我,而不是镯子。”
這話不假。
徐琇覺得大概真是她想複雜了吧。
劉夫人揉了揉發疼的額角,低聲道:“小兄弟既然知道這镯子,可是曾見過?”
徐琇将茶飲盡,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五年前,她娘死之前,镯子就不見了。
當時場面實在太混亂,根本容不得她去尋什麽镯子,到現在,她連個當念想的東西都沒有。
她低着頭起身,今日的話大概是問完了。
劉夫人見她想走,有些遲疑:“今日的事……”
徐琇道:“夫人放心,她既然想保護你,那麽我也是。”
劉夫人眉眼微睜,稍顯驚訝。
徐琇朝她抱拳告辭,轉身離去。
出了花園,徐琇并沒有往外走,而是沿着花園外的草圃轉了個彎。
草叢裏站着個人。
身形高挑,五官幹淨淩厲,身穿青衫大理寺官袍,腰間配一把貴氣逼人的虎頭彎刀。
徐琇雙手抱臂,冷眼打量着面前這位被發現也一點都不心虛的方少卿。
她道:“方少卿僞裝的技術還得再練練。”
是的,最開始那衣袖拂過草葉的聲響,就是方霖搞的。
礙于還在與劉夫人談話,她當時沒有揭穿方霖。
方霖沉聲道:“你是誰?”
徐琇滿臉疑惑:“什麽我是誰?我是許琇啊。”她絲毫不控制表情,就跟看傻子似的看他。
“許琇。”方霖輕嘲道,“越權逾矩,私下會劉夫人,你該當何罪?”
“……”徐琇迫于對方氣勢,退開兩步,“什麽私下,你不也在偷聽嗎?當着你的面我問問話,怎麽就罪了。”
她胡亂瞎扯着,期望方霖不要與她計較。
方霖話鋒一轉:“所以,五年前,是徐家的案子麽。”
“徐家?什麽徐家?”徐琇幹脆裝傻。
方霖玩味地看着她,手指搭在下颌邊。像姜太公般,淺淺地放出一個鈎子,等着魚上鈎。
他道:“五年前,刑部尚書徐惠林的案子。”
聽到她爹的名字時,她的內心咯噔一下,猛然間咚咚咚地跳着發慌。她也有五年不曾聽到父親的名字了。
然而,此刻的她,絕不能流露出帶情緒的表情來,在方霖面前,她必須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她冷冷道:“方少卿提一個罪臣的姓名,是何用意?”
方霖道:“這裏沒人,提提又如何?”
徐琇微微蹙眉,僅僅是一瞬。
她心裏早已充滿苦澀,卻仍是不能表露。那藏于袖口的手已被她攥得發白,指尖狠狠地掐着手心的肉,留下深深的紅痕。
當年父親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便是方霖。
那之後,她父親便撞柱而死,上面給她父親按了個畏罪自盡的名頭,便将她家滿門抄斬。
這一切,都拜方霖所賜。
方霖還因此升了官,成了當時大理寺最年輕的少卿。
此刻的這位少卿,竟如此輕松地提起她父親的名字。
她不禁好奇,方霖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與她比起來,到底誰的心更冷一些?
“方少卿真是好……閑情逸致。”徐琇沉下臉,沒想到這句話說出時嗓子劈了叉,分明是嘲諷卻聽來有些滑稽。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喉嚨,藥效已過,不能再跟方霖糾纏。于是她加快了腳步,想要離開。
方霖跟在她身後,問:“你從看到那镯子起就不對勁,剛剛劉夫人說镯子是一對,另一只在誰那裏?”
徐琇不痛快地擺擺手,不欲多言。
方霖卻跟個狗皮膏藥似的,追問:“那镯子是否與徐家有關?”
徐琇忽然停住腳,眼神輕蔑一瞥:“方少卿好生煩,僅憑一句五年前你就斷定是徐家舊案,是否是你太在意了?”
方霖:“……”
沒等方霖回答,她又道:“身為大理寺少卿,你應該知道當年四皇子的事是下了旨不準再提起的,你如今在我跟前幾次三番說也就罷了,明兒去了別人面前,可別這樣。”
她說得誠懇,好似真的為了方霖的前途着想似的。
方霖卻問:“你嗓子怎麽了?”
“受了點風寒。”徐琇敷衍道,“方少卿有這關心我的心思,不如趕緊去抓賊人。”
“……誰關心你了?!”方霖心虛道。
徐琇背着手倒退幾步,随後揮揮手,回到了大理寺。
連續折騰許久,她嗓子疼得難受,已說不出話。俗話說,是藥三分毒,更何況是這種損害嗓子的藥。
粘稠的苦味從藥罐裏鑽出,徐琇不禁捂了捂鼻子。
這時,廚房外有腳步聲傳來。
奇怪,這個時辰了,還有誰會來廚房?
屋外夜色如墨,星河天懸,那人穩步走在瑩瑩石板路上,腰間的虎頭彎刀閃爍着潔白月光。
徐琇無奈地收回目光。
怎麽又是方霖,陰魂不散啊。
方霖推門而入,捂着鼻子不暢快道:“誰在這煎藥?!”
徐琇起身,在竈臺後露出半個身子。
“……”方霖大概和她是一個想法,但不知為何只淺淺皺了皺眉,随後背手關上了廚房門。
他走進屋內,将屋裏的燭火都點亮。
徐琇黑白分明的眼眸映出暖暖的燈火,讓她那張平日裏病恹恹的臉,添了幾分生動靈巧。
方霖盯着她,終于打破了靜默的空氣。
他問:“你怎麽不說話?平時不是挺能怼人的嗎?”
徐琇:“……”她擡手輕捏着嗓子,然後伸出食指搖了搖。
方霖恍然大悟:“哦,忘了你着涼了。”
徐琇抿着唇,點點頭。她還沒坐回小板凳上繼續煎藥,就聽方霖又問:“你這是治風寒的藥嗎,怎麽聞上去那麽苦?”
徐琇稍彎下去的腰又直了起來,給了方霖一個無語的眼神。
大致意思就是,你管呢。
方霖顯然是領悟了她的暗語,嘲道:“也是,你愛喝什麽喝什麽,喝毒藥我也管不着。”
徐琇從鼻頭裏哼了聲,大意是就這樣吧,別沒話找話了。
誰知道,她才坐下正要拿小扇子扇火時,她的肚子發出“咕嚕”一聲。
空氣裏有一絲沉重。
還有尴尬。
她本想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尤其是在方霖面前,她恨不得能保持她無限高冷的模樣。
結果她的肚子又咕咕嚕叫了聲,好似是在抗議她的不管不顧。在這靜谧的夜裏,實在很難讓人忽視。
随後,她聽見竈臺邊上某人發出淺淺的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