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淩雲樓一
淩雲樓是安城內最大的酒肆。
地處東市,行至中心區域,只見那三層樓閣立于喧嚣其間,繡闼雕甍綴于金碧其上,瑰麗堂皇、美輪美奂。
進門便是大廳,寬敞氣派。正中打通三層,從樓頂聚光而下,落至舞臺上。時有美人立其上,一舞名動四方。
徐琇沒看美人跳舞,而是細細打量着二樓。
淩雲樓二樓設有各色小隔間,供給達官貴人們宴請好友。關上門來私密性極高,從外頭根本看不出端倪。
跟着方霖,他們進了二樓最靠裏的小隔間。
劉卿已坐在屋內矮榻上,沏茶等候着。
大理寺卿名叫劉果,約有五十年歲。但他黑發茂密,臉上自帶威嚴之氣,一點也不顯老。
劉卿笑道:“都來了?”
三人進門後抱拳作揖,十分乖巧地坐在客座。
方霖道:“帶了兩個蹭飯的,劉卿不介意吧?”
“哈哈哈,怎會?”劉卿笑的爽朗,“許久沒與你們這些孩子共飲了,今日是個不錯的機會。”
林勤激動道:“聽聞淩雲樓的棠花釀味道一絕,總算有機會來嘗嘗了!”
“棠花釀?”徐琇
“是啊,許仵作你喝過嗎?”
“不曾。”徐琇垂眸,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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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卿笑眯着眼,目光落在情緒低落的徐琇身上,關切地問:“許琇,來大理寺半月可還習慣?”
這話一問出口,林勤嬉嬉鬧鬧的聲音頃刻停住。
衆所周知,許琇這半個月過得并不好。
最開始因為劉卿的關系,每個人面上都和和氣氣,但真分差事時,誰也不愛搭理她。
她性子又悶臉又冷,只跟屍體打交道,平日裏連個閑聊的人都沒有。和方霖打賭要以畫緝兇的事,偏偏一下就傳開了,大理寺上下無人不知曉。
劉卿就算再束之高閣,也有所耳聞。
所以這看似是問話,實則也是有些指責方霖胡鬧的意思,畢竟方霖是大理寺少卿,理應當對下屬一視同仁。
方霖自然聽得明明白白,而且也想開口解釋,畢竟他的确在這事上做得不對,于情于理他該擔着罵。可他還沒開口,徐琇就擡起了頭。
她臉上不悲不喜,也沒有抱怨的意味,就只是上下級亦或者前後輩那樣,平淡且尊敬回答劉卿。
“勞煩挂心,一切都好。平日裏跟着袁仵作學了許多,最近也跟着方少卿破過兩次案子。”
劉卿看向身旁的方少卿,似是漫不經心地問:“許琇跟着你辦案了?”
方霖端着酒杯,淺淺抿了一口,有些磨蹭地不作答。
徐琇也有模學樣地舉起杯,搭在唇邊。不知為何,她的心無端緊張起來——雖然先前是她和方霖話趕話、牛脾氣相沖立了賭約,如若方霖耍個賴皮,她還真不能拿他如何。
記憶裏的方霖說一不二,只要做了承諾一定作數。
她的眼神沿着杯緣打轉,最後落在對面的方少卿身上。對方也正拿一雙暧昧不明的鳳眼看她。
從前是從前,方霖或許早就變了呢?
“老袁也上了年紀,總是跟不上我的步調。”方霖将杯中酒飲盡,“許仵作可得做好吃苦的準備啊。”
——這就是默許了。
徐琇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地。
她薄唇輕啓:“自然。方少卿,我敬你。”說罷,她将一直端在手中的酒也飲盡。
兩人短暫對視後,默契地都将視線挪開。
“如此甚好!”劉卿笑道,“方霖啊,許琇是我舊友的孩子,把他交到你這兒我很放心。”
徐琇聽完猛地嗆住,劇烈地咳了幾聲。
這話聽着怎麽像嫁女兒似的,放心不放心從何談起?!
她悻悻地擡眼,不敢對着劉卿,便對着方霖。
方霖無辜道:“你怎麽喝酒還能嗆到,猴兒急什麽?”說着他伸手拿起一旁的瓷杯,倒了杯幹淨的白水。
徐琇接過,輕聲道謝。
那杯裏的水搖曳着燈火,明亮的像星星落在裏頭。
一旁的移門被推開,侍女們端着各色佳肴入內。
香氣撲鼻而來,徐琇瞬間将剛剛的尴尬抛諸腦後。她攥着筷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劉卿從侍女手裏接過盤,忽然放在了徐琇面前。
他笑道:“這是紅燒裏脊,我記得你小時候愛吃。”
徐琇愣了愣,匆忙擡起雙手接下。
裏脊肉鮮嫩爽滑,紅燒汁粘稠醬香,她難以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這确實是她小時候最愛的家常菜,尤其是她的父親燒的,天底下的山珍海味都比不過那一盤。
忽然,她眼前那盤肉上伸來一雙筷子。
“好吃麽,讓我嘗嘗。”方霖輕夾一塊,一夾就夾走最大的那塊肉。
徐琇雙目微睜,她都還沒吃呢!
本來這種酒肆做的菜就是又小又貴,一個巴掌大的盤子裏沒幾塊肉,那個讨厭鬼上來就把最大的吃了!
方霖嚼着,滿意道:“還不錯,不愧是淩雲樓啊。”
“方少卿可還記得?”徐琇憤懑道,“當日你說要在淩雲樓給我餞行。”
方霖好似真的忘了般,問:“……說過嗎?”
劉卿好奇道:“餞行?方霖怎麽回事啊?”
方霖讪讪:“玩笑、玩笑之詞。”他說着,自然而然地伸手還想再來一塊肉。
“怎麽能是玩笑呢,”徐琇護住那盤肉,“如今餞行怕是說不通了,歡迎我進入大理寺如何?”
她勾起嘴角淺淺一笑,言外之意是這頓飯得方霖請了。
方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原先如若有人敢敲他一頓飯,且不說那人膽子有多大,敢在方霖面前嬉皮笑臉,就是抱着這心思的人,只會被方霖那刀子嘴怼的體無完膚,徹底放棄蹭飯的想法。
可他并未開口,似乎也不準備回絕徐琇。
他只是有些意猶未盡地收回手,打量着徐琇——她的笑容有些刻意,但對比之前那張苦瓜臉,似乎笑起來的樣子更好看些。
這個徐琇比他小不了幾歲,為何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徐琇眉目如星,眼光微轉,見方霖望着她沉默不言,便先發制人。
她微微笑道:“所以,今日就謝過方少卿啦。”
劉卿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在給我省錢!你小丫頭——”那頭說了半個氣音,就被徐琇打斷。
徐琇驟然色變,反應神速地将杯子丢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劉卿一驚,意識到自己險些釀成大錯,頓時住了嘴。
林勤坐在徐琇身旁,看着兩人之間的碎杯,反應神速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徐琇好笑道:“什麽啊?”
“我娘說的,打碎了東西都要這麽說。”林勤煞有介事。
方霖悶哼:“迷信!不就碎了個杯子,難不成還能惹來什麽災禍不成?”
徐琇:“……”
這個方霖,不開口就算了,一開口就準沒好話。
林勤連忙阻止道:“大哥,迷信迷信,寧信其有啊。”
徐琇恹恹道:“好吧,為了防止我惹上災禍,方少卿再點五盤肉吧。”
方霖詫異:“多、多少?”
“不多,五盤!”徐琇在他面前伸開手掌,比了個五。
方霖嘴角抽搐:“你這是順杆往上爬,可勁兒宰我吧。”
“多謝方少卿!”徐琇笑道,又謝了他一次。這一次倒是讓方霖聽出幾分真意來,他倒也樂得享受了。
劉卿摸了摸額角的汗,打岔道:“你們幾個孩子啊,多吃點沒事的。尤其是許琇,都瘦成什麽樣了?方霖你可不許委屈了他們,必須讓他們好好吃飯。”
“我贊同我贊同!”林勤深受餓着肚子辦案其害,非常利索地就舉起了手。
方霖只好笑着應承。
菜漸漸上齊,林勤最期待的棠花釀也來了。
他舉杯道:“來!幹了!”頗有一種喝大碗酒的氣勢,把劉卿逗的哈哈直笑。
徐琇看着手中酒杯,棠花釀的顏色有些粉嫩,細細聞還有花香——不膩不苦,淡雅微醺。
她最開始說了謊,這也是她曾喝過的。
那時她才十二歲。
隐約記得,那年方霖要去國子監求學,而她作為女兒家只能止步于此。
好在徐家家底殷實,請了教書先生在家給徐琇上課。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小徐琇坐在窗邊,藕色的紗裙随着她的腳輕輕搖晃。
她搖頭晃腦地假裝誦讀着,兩根發帶随着動作左右擺動。
教書先生在她軟糯的聲音裏昏昏欲睡,而她則像兔子似的落地無聲,悄步離開。
“小姐!小姐!”
一群丫鬟在身後追着,卻仍是被小徐琇拉開了些距離。
“什麽四書五經!什麽女誡女訓!統統都不如紙鳶好玩!”小徐琇沖着身後大喊,她笑着跑着,心思早抛到頭頂的藍天裏。
她飛奔到花園盡頭,在那堵高高的圍牆下停住腳。
外頭,有一顆槐樹。
槐樹枝繁葉茂,伸着枝桠探進來。
樹上藏着個人,朝徐琇伸來一只手。
小徐琇将手遞了過去,順着對方的力氣爬上屋檐。
她抱怨道:“你也來得太晚了些,現在去還能放風筝嗎?”
“當然能!”小方霖将小徐琇拽上屋檐,兩人跨坐在屋脊上。他理着上叮叮當當的玉飾,錦緞在陽光下柔軟發亮。
随後他摸了摸腰間藏着的東西,笑道:“別生氣,我帶了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小徐琇嘴上不屑,眼神卻好奇地瞥了過去。
只見小方霖手中拿着個白玉瓶,瓶口塞着軟木塞,隐隐有花香從縫中鑽出。
小徐琇喜道:“棠花釀麽!”
作者有話說:
①“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出自《詩經·衛風·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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