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溺水屍案七
雨後的泥地上積着淺淺的小水窪,将橙紅的天空倒懸着。
徐琇低着頭,小心地避開,不想将衣角弄髒回去後難洗。路邊的院裏偶有孩童歡鬧的聲響,伴着陣陣炊煙,編織出阖家歡樂的景象。
她輕聲問:“你是懷疑隐婆有作案動機?”
畢竟從廖母的嘴裏得知,廖蓉蓉多半不是隐婆的親孫女。隐婆若是兇手,先前那般掩飾倒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了隐瞞犯罪事實,而極力隐瞞死者身份,同時還借由鬼神言論,讓村裏的百姓都認為廖蓉蓉的消失是理所當然。
方霖卻答非所問:“好香,這家在做荷葉糯米雞。”
徐琇皺了皺鼻頭想聞,然而猛不丁打了個噴嚏。雨後的空氣實在潮濕,弄得她鼻尖癢癢的。
方霖低笑:“可惜許仵作吃不着呢。”
徐琇非常實誠地捂着肚子,嘴硬道:“我不餓!”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疾步往前走。
方霖追上,妥協道:“不鬧你了,你若真想吃,我回大理寺可以……”
“別拿我打趣,方霖。”徐琇停下腳步,嚴肅地打斷他。
平日裏方少卿聽慣了,忽然被喚姓名,方霖總覺得怪怪的。談不上生氣,反倒還有些……欣喜。
稱謂最能體現出兩人的關系,而正經的稱謂才是疏離的表現——比如“方少卿”就太過正經。
“行啊,許琇。”方霖故意也喊她的名字,悶悶的,“那依你之見,隐婆是兇手嗎?”
“你不是說破案不能靠猜測麽。”徐琇斜瞥着,繼續往前走,“雖然用隐婆是兇手能讓一切變得合理,但事實是此刻我們并沒有推論可以證明隐婆是兇手。”
方霖與她并肩走着,不一會就到了隐婆家。
他道:“所以我們得改變策略,不能像先前那般直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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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進院的同時,隐婆推門而出,正打算去廚房。
她見到兩人,稍稍怔住:“你們怎麽還沒走?”
方霖笑道:“阿婆可是要做飯?我來幫忙。”
隐婆匆忙擺手:“老婆子不需要人幫忙,雨已停了你們當速速離去。”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您再留我們吃頓便飯吧。”方霖非常厚臉皮地黏了過去,扶着隐婆就往廚房走。
隐婆一把甩開他的手,怒道:“什麽留飯?!老婆子我晚上不吃飯,你們上別家去吧!”
“不吃飯有不吃飯的留法。”他眼眸微轉,“聽聞隐婆算卦一絕,不知今日能否求得一卦?”
隐婆怪異地看他:“你到底要做什麽?!”
“有位朋友無端慘死,我想替她求卦。”他口中的朋友自然是廖蓉蓉。
方霖本做好了隐婆繼續拒絕的打算,沒想到隐婆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問:“無端慘死?”
“死的非常蹊跷。”方霖嚴肅道,“若我不知殺她兇手是誰,只怕此生難安心。”
他們再次進入了那間裏屋。
隐婆手拿火折,将屋內的所有蠟燭都點亮。原本陰森森的屋子變得亮堂起來,徐琇發現四周的牆上畫滿了符咒,不知作何用處。
圓桌下是塊羊毛毯,灰撲撲的,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徐琇從邊上拿了兩塊坐墊,與方霖兩人坐了下來。
方霖探頭看着桌上的香爐,伸手打開蓋子,那生犀早已燒成灰燼。
徐琇提醒道:“你別亂碰,又不怕這些了?”
“……”方霖立馬縮回手。
“莫見怪,老婆子我年歲大懶得動。”隐婆若有所指那塊髒兮兮的羊毛毯。
徐琇問:“您的家裏人呢?”
隐婆愣住,沒有回答。
她拿起桌上的三枚錢幣,放在方霖面前。
“六爻?”方霖喃喃低語,他沒想到渾身充滿巫邪之氣的隐婆會用傳統的蔔算之法,這樣的話他倒對自己的問題有些沒把握了。
隐婆問:“算兇手?”
方霖搖搖頭:“算我那位朋友在祈雨之後,到底遇到了什麽事。”
徐琇微微蹙眉,死者是被侵犯後丢到河裏溺死的——這件事他們心知肚明,可他為何要算這個?
只見方霖拿起三枚錢幣,依次抛下。
錢幣撞在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可是那兩人誰也沒看錢幣的正反。
“蔔卦只問吉兇,不問事宜。”隐婆冷冷道。
“不礙事。”方霖半眯起眼,緊緊地盯着隐婆,“或許這件事上,它能問出事宜。”
不具名的壓迫感自方霖而出,直逼隐婆。
他絲毫不畏懼對方已是花甲年歲,此刻的他是大理寺少卿,他為的是所有被隐瞞的真相能公之于衆。
“祈雨大典的那天晚上,廖蓉蓉被一位男子攔住去路。”方霖慢條斯理地說,當他提到那個名字時,隐婆佝偻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下。
她蜷起手指,死死的攥起衣袖。
方霖稍稍直起腰板,擡起下巴睨着,道:“那男子見廖蓉蓉美色,心生歹意,于是将她拉到河邊,趁着夜黑風高将她強行占有。”
咚——
隐婆忽然擡手錘了下木桌,三枚錢幣被震起,咕嚕嚕地打了個轉,又躺平在桌上。
“廖蓉蓉是何等貞潔,絕不向那男子妥協。”方霖語速飛快,繼續緊逼,“沒想到終是惹惱那男子,那男子便用廖蓉蓉的衣繩捆住她,将她丢到寧河裏!她死了,而那男子仍舊逍遙快活!”
“住口!”隐婆吼道,可能是用勁猛烈,吼完她就咳嗽起來。
她用顫抖的手死命的敲打自己的胸口,好似不是舒緩氣息,而是想把自己錘死。
徐琇大驚,起身上前攔住隐婆。
“阿婆!您別激動!”她拍着隐婆的背,身旁的方霖快出快進,從外面端來一碗水。
喝下水後,隐婆猛喘着氣,顫顫巍巍地擡手指向方霖。
“是、是誰?”隐婆在問兇手。
“我正是不知,才向您求卦。”方霖從容道。
在徐琇的安撫下,隐婆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
隐婆擡頭看了眼牆上的符咒,長嘆一聲:“問蔔是假,探話是真,你真當老婆子我什麽都不知道?”
方霖沒有被戳穿的慌亂,仍舊不動如山,穩穩道:“若您還心疼蓉蓉,就不該看她枉死而無動于衷。”
隐婆哀聲道:“我怎能無動于衷?!蓉蓉……她果真是這麽死的?”
徐琇非常堅定道:“是我親自驗屍定論的,她被一名男子玷污後,捆住手腳丢入了寧河,窒息而死。”
隐婆越聽越痛苦,悶聲道:“是我害了她啊……”
“蓉蓉果真是您孫女?”徐琇問。
此刻的方霖已經功成身退,坐在一旁喝着水,看徐琇問話。
隐婆目光飄忽,從符咒上挪開又落到桌上的香爐。
她搖搖頭:“是,也不是。”
徐琇琢磨着她的回答,又聯想起方霖這番探話。
方霖将廖蓉蓉受害的經過告訴隐婆,是斷定廖蓉蓉對隐婆很重要,如果只是正常死亡,隐婆或許不會承認身份,但廖蓉蓉是受盡屈辱而死,這就像把刀似的戳進了隐婆的心裏。
既然如此在乎,隐婆為何還要否認與死者的關系?徐琇忽然有個模糊的猜想。
她問:“您當年,到底是……怎麽得到廖蓉蓉的?”
尋常老百姓若是沒有子嗣,那麽去親戚家抱養一個是最普遍的做法。但根據村民所言,隐婆的家人都死光了,也無旁系宗親——恐怕就是有也沒來往,那麽廖蓉蓉的身世就比較令人懷疑了。
隐婆耷拉着眼皮,好似垂死掙紮般沉默着。她的目光掃過這間屋裏的每個物件,都像掀起回憶的浪潮。
老了的人啊,總是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回憶可念。
四周悄寂許久,隐婆終于開了口:“她是我拐來的。”
徐琇雙目微瞪:“什、什麽……”
私自拐賣良人,在大安國是違法的。
難怪隐婆堅持咬定不認識死者——若是承認,必須憑戶籍去大理寺領屍體。
廖蓉蓉是被拐的,不會有戶籍。
她十分訝異,并稍稍側臉去看方霖。
可方大少爺沖她微挑眉尾,似乎在說他早猜到了。
“我這一輩子,留不住任何親近之人。”隐婆的眼眶似有淚花,明亮的燭火映在她的眸中,可惜燭火搖曳,不肯安定。
“他們都說,您的家人……死的離奇。”徐琇試探地問,雖然她心裏早就否了這些謠言,但究其本心還是有些好奇當初發生過什麽。
隐婆沉聲道:“我們的族人都會得一種病。”
她擡起雙臂,緩慢地拉起袖子。
只見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布滿了紅斑,有些鮮嫩粉豔,有些猩紅可怖。
徐琇不自覺地往方霖身邊靠了靠,随手攥緊了身旁的衣角——絲毫沒察覺她攥的其實是方霖的衣服。
“……大家都叫它鬼臉瘡,都說是被惡鬼纏身才會得這種病。”隐婆苦笑道,“我們家族世代都在研究治愈這種病的藥,可惜鮮少有人能接納我們。①
“原本我研制的藥已經有些效果了,甚至已經讓我的女兒延遲發病,順利活到了十六歲。後來她愛上了個城裏的書生,我為他倆主持了婚禮。”
隐婆就像說故事般平靜,或許這麽久遠的事情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了故事。
“我為了女兒能夠放心的去城裏生活,加強了藥量……沒想到她喝完後立馬就病發,然後永遠的離開了我。”
徐琇錯愕片刻,匆忙從兜裏拿出手帕,遞給隐婆擦淚。
隐婆繼續道:“我對那書生滿懷愧疚,便想将家族世代患病的事告訴他,沒想到還沒等我說出口,他已經随我那苦命的女兒去了。”
在廖家兩口的嘴裏,說的是書生殺了隐婆女兒。
謠言與真相,原來隔得那麽遠。
作者有話說:
方霖:你若害怕可以抱我。
徐琇:……誰害怕了?
①鬼臉瘡:紅斑狼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