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火起一
方霖是怎麽困倦地趴在桌上的, 徐琇有些記不清了。
關于廖家村的案子,隐婆與廖蓉蓉,他們談論了許多, 最後徒留一地惋惜。大多時候, 他們能做到的只有将真相公之于衆,卻不能回到案發時制止這一切。
徐琇只希望,這些沉重的經歷, 不要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了。
她好像也開始懂了, 方霖所說的話。
當初她問方霖,為什麽進大理寺, 對方回答她——“為了訴說真相, 為了黎民百姓的安穩生活, 為了有朝一日盛世太平。”
聽上去好像宏大而不可及的願望, 但正因為是願望, 才會讓人想要往更好的地方靠近。
或許是方霖接連三天沒有睡覺, 又或許是聊天的時候終于将緊繃的神經放松, 他最後是疲倦滿身。
徐琇本想出去喊方伯, 但左右一想方伯也是半百老人, 這個時辰恐怕早已入睡,再去打擾多有不便。
于是她一臉無奈, 将方霖的胳膊肘繞到她的肩上,扶他起身。
只聽耳邊的人尚有些神志,呢喃不清地道:“阿琇……”
“嗯?”徐琇低聲應和,扶着他走出廚房, 往主屋摸去——還好方霖的宅子很小, 主屋就将平日裏的起居全包圓了, 省的她扛着個死沉的方霖亂找。
在徐琇推開主屋的門時, 她聽到方霖問:“她真的死了麽。”
那門嘎吱一聲半開着,月光将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拉在地上。屋裏黑漆漆的未點燈,徐琇的心就這麽半明半暗着。
她沉聲問:“你對她為何如此耿耿于懷?”
“你同我說句實話,她是否真的死了……”方霖忽然推開她,身體半靠在門框上,随後費力地揉了揉眼,似乎努力想清醒。
“确實死了。”徐琇冷冷答道,看見方霖的身體有些搖晃,沒忍住伸出了手,懸在一側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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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霖轉身往屋內走,他也不點燈。
“我不想她死。”他這麽說。
徐琇跟了過去,遲疑地問:“你說什麽?”
“你權當沒聽見罷。”方霖高大的身體全數沒入了黑暗裏,徐琇已經看不到他的輪廓了。
徐琇往裏走去,追問:“為什麽不想她死?”
“就是不想。”方霖有些孩子氣地道,聲音從她右側傳來,還伴随着床板的搖晃聲。
這人摸黑還能找到床,也是白費她擔心。
“我不會再問你了。”方霖的聲音又悶了下去,似乎将臉埋進了被子裏,“但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徐琇摸到個燭臺,燃起火折點亮後,發現方霖果然倒在床邊。
“方霖?”徐琇蹲下身,戳了戳他的脖頸。
方霖一動不動,沉穩的呼吸聲從被子裏溢出,大概是睡熟了。
她無奈地将人翻過身,脫去鞋襪,拉起被子蓋好——這一切就當是回報廖家村那個晚上的照顧吧。
“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你。”徐琇看着方霖熟睡的臉,自顧自地說着,“罪臣之女,人人都希望她死,你為何不願?若你不願,當初又為什麽要看着徐家被滅門?”
她說話聲很輕,即使在靜谧的夜裏,也仍不可聞。
當晨光順着窗縫灑落時,徐琇已經離開了桃宅。
她路過王家包子鋪,發現包子鋪破天荒的沒有開門營業。而大理寺竟然一片死氣沉沉,人人面如枯槁,悲痛萬分。
正當她準備問一問時,劉卿迎面而來。
這位劉卿尋常在大理寺可不多見,一切大小事務都是由方霖打理的。能讓劉卿出現在這,除非是發生了大案,需要他坐鎮,或是……
劉卿手裏拿着張綠紙。
徐琇愣愣的接過,看到那訃告上的內容,竟然是劉同知?!
劉同知劉敢是劉卿的弟弟,兄弟兩人各自站派,劉敢是三皇子的羽翼,而劉卿則是已故的四皇子派。
當初剿滅四皇子黨派時,也是劉同知撈了一把親哥哥,才讓劉卿得以保全自己。後來劉卿表面歸順三皇子,實際上不過是不偏不倚罷了。
大理寺無人不知劉同知,今日劉卿是親自來張貼訃告的。
徐琇悲痛道:“節哀。”
劉卿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重的點點頭,随後僅用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話道:“未時,明理堂。”
徐琇一頓,随後朝他作揖道別。
在人來人往的大理寺前院,這一幕和諧又正常。
但這其間疑問繁多。
劉夫人先前同徐琇說,劉同知被派去南邊救災。當時她就另有疑慮,卻未多深思。
可劉同知既然是三皇子黨,又能遭到誰的殺害呢?
安城裏風雲變幻,看來是有新的勢力要冒頭了。
後來的一整個上午,徐琇都未見方少卿。
她當他真是累到睡不醒,心裏還有些愧疚,實則這位方少卿在她離去後就睜開了眼。
他們去廖家村的時候,安城裏也下了雨。
清晨帶着露水的空氣清新而幹淨,方霖深吸了口氣,似是想将體內的沉重都排出去。
方伯正掃着院內落葉,見他起來便招呼道:“少爺,可要備早飯?夫人前些日子拿的小米還有些,熬個粥正好。”
“不必。”方霖拒絕道,“我今日回家去。”
方伯有些驚訝,但不敢多問,只得放下掃帚去馬廄備馬。
方霖上馬後卻并非往家走,而是徑直往城西去。
那個地方,是禁軍操練的校場。
禁軍統領方涯,年過半百仍精氣神十足。平日裏就愛在校場待着,跑跑馬挽挽弓打打拳。
方霖到的時候,方涯正在練武場上看新兵們揮槍。
“父親。”方霖恭敬地抱拳問候。
方涯叉着腰,笑道:“霖兒今日不當值?”
“昨日處理完一樁案件,請了假特來陪陪父親。”方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告假之事更是無中生有。
方涯哪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但他樂意揣着明白裝糊塗。
他拍拍方霖的臂膀,收起笑容:“既然是來陪我,那正好!前日我剛得的兩匹麟駒,還未跑過呢!”
話音剛落,一旁的教頭很識趣地吩咐人牽來兩匹馬。
兩人從小卒手上接過馬鞭,方涯率先上馬,摸了摸馬鬃。
他道:“霖兒,讓我看看你這些年的功夫落下了沒!”說罷他一揚鞭,馬兒嘶的一聲擡起前蹄,朝外飛奔出去。
方霖稍稍看了眼剩下這匹馬,黝黑的皮膚,壯實的馬腿,未着馬鞍未打鐵蹄。那馬一只眼瞪得老大看着他,似乎在對他的挑戰很是不屑。
——還真是難度不小啊。
他有許久未這麽跑過了。
風在他耳邊呼嘯,淺草被馬蹄壓折,他很快追上了那雄壯的背影。二十三年來,他一直仰望的背影,如山般堅實。
“父親!”方霖高呼着,“瞧我的!”
風帶起他的發尾揚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度。
他凝着神穩住身體,兩腿在馬腹間一夾,猛然受驚的馬兒快速地奔跑着,将另一只馬甩在身後。
日頭漸高,晨霧散去。
校場外的草地上兩匹壯碩的麟駒一前一後追逐着,不時傳來吶喊,好似縱身天地的海裏,無比暢快。
方霖跑得滿身是汗,下馬後擡起衣袖擦着額頭。
方涯更是喘着氣,感嘆道:“老了老了!不過五圈就跑不動了!”
“父親怎會老?”方霖打趣道,“我可險些沒跑贏呢。”
“你啊!少拿我尋開心。”方涯笑了笑,轉身将馬鞭遞給小卒,同方霖往營地走去。
“什麽時候回去陪陪你娘,你也知道你姐姐們都進宮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多寂寞。”方涯嘆道,“你說你那麽大了,就沒有遇着個合适的姑娘?”
方霖就知道,無論對話以什麽開始,最終都會歸到談婚論嫁上去。
他無奈地咳了兩聲:“沒遇着。”
“我還能不知道你?”方涯怪道,“霖兒啊!五年過去了,有些事有些人你也該放下了。”
他撐開營地的帳篷簾,卻見方霖停在外面沒有動作。
方霖遲疑道:“父親,我……”
“進來。”方涯拽了他一把,“在外邊說成何體統?”
屋外立守的小卒面不改色,好似剛剛什麽也沒聽到。
方霖将帳篷簾放下,往內走去。
他父親方涯已燒起一壺熱水,又将茶具擺到桌上,招呼他坐。
在如此陽剛氣的校場上,看到飲茶這種文人墨客才會做的事,也只有他這位父親能做得出來了。
原因無他,只因方霖他娘喜愛品茗。
所以方涯對方霖的終生大事十分上心,卻因他的心裏始終挂念着那位徐家大小姐,只得無奈作罷。
“你即使放不下,也不能再查下去了。”方涯将茶具滾過水,緩緩洗淨。
方霖不解:“為何?”
方涯擡眼看着他,似是有些悲痛:“今早發的訃告,劉同知劉敢在黔南救災時,意外去世了。”
方霖的身形一頓。
他不可置信地問:“怎麽會?他不是……”
誰都知道劉敢是三皇子的人,旁的勢力哪敢輕易動他?這件事要麽是意外,要麽就是安城裏有了誰也不知道的勢力在作祟。
往往未知的,才可怕。
“此事你莫要多問。”方涯将已滾沸的水壺提起,倒入青釉的茶杯裏,熱水沖開片片茶葉,清漾漾的水旋即變得渾濁。
方涯繼續道:“劉敢的事也不會經過你們大理寺,劉果或許會暗中調查,到時候他若找你,你也不要應承。”
劉果正是劉卿的大名。
方涯不讓方霖應承,一來不願自家兒子蹚渾水,二來他站邊三皇子,也不能老讓方霖逆着反。
方霖蹙着眉頭,回道:“是,父親交代過的,我自然不會插手。”
方涯滿意地點點頭。
父子兩喝完茶又打了會拳,方霖才告別而去。
但他沒有離開,而是徑直去了武器庫。
他來校場的目的當然不止是陪父親,更是為了查那支箭來的。
作者有話說:
之後琇琇與方霖聯手,會再梳理安城裏的勢力噠。
目前還只是潛伏階段,依舊是案件為主,小可愛們放心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