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雙屍案八
黑夜的空氣靜谧到能擰出水來, 方少卿的那番話,實在太過直白和坦率,令徐琇錯愕到無法深思其用意。
也許就沒有什麽用意, 不過是方霖這麽想, 就這麽做了。
兩人相顧無言,唯有湯勺劃過碗壁的輕微碰撞聲。
還好言猶在耳,徐琇想起了老袁的話。
她打破沉寂, 問:“可是你為什麽相信我?”
方霖反問:“那我問你, 你交與我的驗屍報告,有半分虛假嗎?”
“沒有。”徐琇堅定地答, “我知道那很難令人信服, 但陶剛的确不是死于他殺。他肩上的傷在他死前就已經止住了血, 不管是不是王濤給他上的藥, 止血是事實。而他腦後的傷, 打擊力度小, 只蹭破了表皮, 并不致死。”
方霖坐直身體, 認真聽她分析。
她繼續道:“手腕上的拖拽痕跡, 應該是死後有人将他從水坑旁拖出來的。當晚的情況應該是這樣,陶剛喝多了酒起夜, 天黑加上雨後路滑在水坑旁摔倒,後腦撞到了石頭,暫時暈了過去。”
她說的很具體,方霖很快就能對上, 甚至在腦中已想象出了畫面。
“那兩壇酒我測過了, 是米酒, 無毒。雖然不是什麽烈酒, 喝多了還是會上頭的。所以當時陶剛醉意正濃,又摔了一跤,上半身都泡進了水坑裏。”
方霖頓悟道:“這就是他衣服為什麽濕的緣故?”
“是。”徐琇點點頭,“衣服濕了,加上山間的夜晚本就寒冷,雖已接近清明,但夜晚的冷仍舊是能凍死人的。”
“那他的衣裳,為何是松開的?”
“這正是能證實他是凍死的關鍵。”徐琇說着喝完了最後一口枇杷露,舔了舔唇角回味,“人凍死之前,會有短暫的反應遲鈍,也就是無法正常感知寒熱。”
方霖問:“你的意思是,那時候的人會覺得自己很熱,從而自己把衣服脫了?”
徐琇堅定地點頭:“正是。而且他臉上的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人在凍死前夕,是控制不了自身面部表情的。”
身旁的方少卿聽完後,細細思考了番,才道:“果真沒有什麽怪力亂神。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徐琇好奇問:“哪點?”
她托着下颌将頭歪了歪,顯然已比先前緊繃的姿态放松不少,或許是有理有據的解釋完死因,或許是方霖真的認真在聽她的話。
方霖問:“他既然是頭一天早上死的,為何次日我們去的時候,他的衣服還是濕的?”
“因為,他的衣服是死後才穿上的。”徐琇解釋道,“衣服要幹透須得借助外部的熱,比如太陽曬,或是人本身的熱度。人已經死了,就沒有熱可以将衣服溫幹了。”
方霖半眯起眼,遲疑道:“給他穿衣服的這個人很關鍵,會是李元青嗎?”
“不知道。”徐琇喃喃道,她的心思有些飄忽,與方霖讨論案情時,好像總能帶給她一些啓發,令她想到平常忽略的細節。
她道:“我想到個東西。”
“什麽?”
“你還記得,當時在山洞裏那兩壇酒的位置麽。”
方霖目光微沉,在回憶裏翻找片刻,道:“最開始一壇在稻草堆旁,一壇在角落,後來你把兩壇都搬到一起了。”
飯桌上的燭火微弱,幾只小蛾子飛進來繞着火光打轉。徐琇盯着那幾只蛾子,好似精神百倍,其實已有些困倦。
她道:“我當時把酒壇放在一起,想比對一下,怕其中下了毒,但并沒有毒。剛剛我才想到有些不對,如果兩壇酒都是陶剛喝的,那為什麽不在一起呢?”
方霖沉聲道:“那其中一壇,并不是陶剛喝的。”
他原先在牢內審問李元青時就懷疑過,這下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所以第二壇酒是誰喝的?
“李元青為什麽要撒謊?”方霖左右也想不明白,“人撒謊不外乎是想逃避責任,放在李元青身上的話,有更多的選擇可以讓他安生,他既然來報案了,為何還要撒謊?”
“別想了。”徐琇勸慰道,“你不是說,辦案不能靠猜測麽。既然如此,那就找出證據來,證據面前一切謊言都沒用。”
方霖先是詫異地看了看她,随後低笑道:“不早了,回去歇息吧。門窗記得關緊些,這雨現在不下就得半夜下,你小心別又着涼了。”
徐琇随着他起身,看着他伸長了手臂舒展身體,卻沒有挪動腳步。好似是在看他,其實是她心裏的疑問還沒有得到解答。
她問:“你為什麽相信我?”
分明印象裏,方霖會嘲弄她胡亂猜測,會苛責她沒有盡到仵作之職。如今方霖的相信讓她措手無措,讓她的心全亂了……
方霖的身形頓了頓,旋即松垮下來。他認真道:“你何必糾結于此呢?阿琇,你相信你自己麽。”
還未等她回答,方霖繼續道:“你相信你自己,我便相信你。”
徐琇呆滞片刻,眼前的方霖已脫去外衣,準備往裏屋走去。
她喃喃道:“我好像明白了。”
方霖斜倚在隔斷上,燭光微微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他笑了笑:“明白什麽?”
“先前你問我為什麽當仵作,我那時候沒有答案。”徐琇站在桌旁,擡手攏了攏燭火,因為屋外吹進些涼風。
那雨總算是下了,反倒橫掃了先前的悶熱,透着些清新。
“現在有了?”方霖問。
“依然沒有。”徐琇誠實道,“但應該快了。”
耳旁稀稀散散的雨聲漸大,方霖耐心地看着她,嘴角不自禁地彎起。
她盯着逐漸穩定的燭火,繼續道:“陶剛雖然先前在廖家村要害我,但他也是受人之命。他死了,很難不令人想到是那群人殺人滅口,亦或者是懲罰他辦事不力——但這些都不能成為我偏頗的理由,死者在仵作面前就是死者。我要做的是找出他死的真相,無論死的這人是善是惡,真相都不該因此掩埋。”
“阿琇。”忽然,方霖的聲音近在耳旁。
徐琇吓了一跳,匆忙轉身看去,卻見方霖已到了門口。
他這人……身手還挺好?
方霖倏地把門關上,卻關不住屋外越發兇猛的雨聲。
他随口道:“雨太大了,你今晚就在這歇着吧。”
徐琇雙目微睜,完全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突然。
她拒絕道:“也、也就幾步路,我淋點雨沒事的。”
方霖才不給她機會,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帶進裏屋,一把按在床的邊沿坐好。
“等着,我有個東西要給你。”方霖眉眼彎彎。
徐琇一怔,已經無法再拒絕了。她見方霖神神秘秘地從書房裏摸出個木盒,就是前幾日他從林勤那拿的破木盒。
她原本沒想太多,此刻被方霖念叨着要給她,倒是不禁期待了一下到底什麽。
那破木盒大概半壁之長,像是能放下一把短刀的模樣。
可她微微蹙眉,因為她不愛使刀劍。小時候的方霖就有想過,教她些劍術防身,結果她去了他家練武場,差點沒把武器庫給燒了。從此方霖就信了她沒刀劍,也沒人敢欺負她。
“打開看看。”方霖将破木盒請放在她手上。
她一接過,就知道裏面不是刀劍——太輕了,輕到幾乎沒什麽重量。可若不是刀劍,這般模樣的木盒能裝什麽……
總不能裝個拂塵讓她出家去吧?
屋外的燭火已被吹熄,只剩下床邊兩盞,暧昧不明地照着她手中的木盒。
甫一打開,一根軟鞭躺在盒中。黑色的鞭節好似蛇身般細軟、輕盈,材質似是偏硬的獸皮,看上去圓潤摸上去卻如魚鱗似的片片鋒利。
軟鞭的柄是暗紅色的,一下就吸引住了徐琇的目光。
她将軟鞭拿在手裏,才發現那手柄竟是塊玉,觸及生溫。尋常軟鞭手柄都是皮制或是銅鐵,手感沉重粗糙不說,外形上也大打折扣,因此軟鞭很少被人拿來當正經武器使用。
但這塊玉不僅色澤幽雅,觸感良好,更是讓整條軟鞭優美異常,徐琇拿起它的片刻都不願松手了。
方霖悠悠道:“我一見到它,就覺得你會喜歡的。”
徐琇的确喜歡。
關于如何抓她的喜好,方霖從小到大都做得很好。
“只是,這也太貴重了。”徐琇遲疑道,“我……你為何要送我這個?”
“送就送了,問那麽多做什麽?”方霖怪道。他不肯說原因,一把收起軟鞭,放在旁邊桌上。
徐琇的目光還随着那軟鞭動了動,要她說出拒絕的話好像也是挺難的,主要是方霖這人實在太會抓她的喜好了。
“明早再看,現在光線都不好。”方霖打了個哈欠,問,“你睡外邊還是睡裏邊?”
徐琇猛然驚醒,這……是要與她同榻??!
“你別瞪眼,我那小榻太窄了,上回睡了一晚,到現在我還腰板疼呢。”方霖委屈道,只見她要起身,便一把将人推倒,“行了我多餘問你,你就睡裏邊吧。”
方霖擅自為她做了決定,那力道不輕不重,偏偏床又挺軟,将她推的暈乎乎的,等反應過來時,方霖已經吹熄蠟燭睡在外側了。
她只好縮在角落裏,攥着被褥一角,心撲騰撲騰直跳。
作者有話說:
莫驚慌,古人抵足而眠常有,方霖就是想要親近琇琇而已,沒啥歪心思。
蓋棉被純聊天,下一章奉上,以及拖了許久的解釋!
本來想在結案時解釋,但這裏淺提一下,陶剛的死法借鑒了《初入職場的我們·法醫季》第一案,夏日驢友案,死者是在夏季的山林裏凍死的,是真實案件。我覺得這個案子很驚奇,也很能體現驗屍判斷的重要,所以将這個死法設計在文裏,但嫌疑人、殺人動機什麽的和夏日驢友案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