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雙屍案十一
徐琇正提筆記錄着屍體的信息時, 忽然在滿屋腥臭間聞到一股藥味,随之而來的是兩聲“汪汪”。
嗒嗒嗒——
大黃搖着尾巴撲到她腳邊,蹭着她的褲腿。
屋外傳來一個沉穩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哎呀, 我說你們這些小娃娃也太拼命, 忙起來都不顧自己身體了是吧?”
徐琇聽後眉眼微彎,嘴角輕揚起。
她喚道:“龔叔!”
驗屍房的門口站着一位身形圓潤的中年男人,眼睛笑成了一彎新月, 頗有彌勒佛之貌, 所以心寬體胖,給人十分和藹的感覺。
他手中拎着食盒, 藥味正是從裏邊鑽出來的。
徐琇小跑到他身邊, 有些抱歉道:“我本想午後過來的, 沒想到先勞煩您跑一趟。”
龔叔笑眯眯的将藥碗拿出, 這藥正是徐琇常喝的壓嗓子的藥。
她在這雜臭萬分的驗屍房裏面不改色的一口悶盡, 因為她習慣這味道, 不論是屍體還是藥。正所謂“久入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是也。
而龔叔竟然也毫無異常地看她喝完, 還關切地問她苦不苦之類的話, 與先前待了片刻就難忍的林勤完全不同。
只因為龔叔的身份, 他是大理寺的廚子——處理家禽的屍體與處理人屍雖有不同,但可類比, 自然對這些怪味置若罔聞。
“我見你已有兩日不來煎藥,擔心你啊。”龔叔雖是笑着,但話卻特別真誠。
大理寺裏只有劉卿和龔叔知道她的身份,前者是她父親的好友, 後者是當年将她送出安城的人。這兩者對她來說, 都有再生的恩情。
徐琇苦悶道:“昨日去見了許筱, 回來便将喝藥的事忘了……大黃!別碰!”
她說話間, 那只跟她小腿一般高的大黃狗正擡着前腳,扒在驗屍臺上,拿鼻子猛地一頓嗅,對王濤的身體非常好奇。
“喔呿呿呿呿!”龔叔眼疾手快地擡腳勾了一把,将大黃往門外推。他或許是趕雞趕習慣了,趕大黃的時候也用這麽個拟聲詞,徐琇每次聽到都覺得很逗。
她輕捂着嘴笑了聲,随龔叔的腳步一起到了屋外。
屋外天色雖陰沉,但涼風陣陣,倒讓她覺得好生舒适。一陣風起,院裏頭輕飄飄的來了只小貓,瞬間将大黃的注意力轉移了。
她怪道:“我怎麽沒在大理寺裏見過這只貓,是新來的流浪貓麽?”
“不是新來的,來好一陣了。”龔叔靠在門框上,看着院裏兩只貓狗,“這陣子魚做的多了,也是為了這只可愛玩意兒。”
的确挺可愛的。
那只貓雖然長得瘦瘦小小,但嫩橘的毛色十分漂亮,兩顆圓圓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人,任誰看都忍不住要心生愛意。
除了大黃。
大黃本就對大橘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伏低了前半身子,嘴裏悶悶的傳來聲響。在聽到龔叔說大橘可愛之後,它便“汪”了一聲,吓得大橘撲騰而起,倒退了幾步。
“還不經說呢。”龔叔走了兩步,蹲下身摸了摸大黃,“它可愛你也可愛,你們倆能不能歇停一天?”
大黃顯然不滿意這頓無實質的安撫,掙脫了龔叔的手掌,朝大橘追了過去。
大橘無奈何地鑽到徐琇身旁,被她伸手輕輕一捏,就捏住了後脖頸撈進懷裏抱着。
“你再叫下回我不給你肉包子吃了。”徐琇毫無威脅勁的威脅道,只見大黃悶悶地瞪着她,內心頗有不滿之詞。
她将大橘送回到龔叔手裏,龔叔仍是笑眯眯的模樣,令她心生羨慕。有這麽兩只可愛作伴,平日裏做大的願望就是做出好的菜,該是多麽美好的人生狀态。
“好啦好啦,大黃你跟着我那麽多年了,還不知道我最喜歡你嗎?乖乖的啊,回去給你找個骨頭。”龔叔一提骨頭,大黃便将之前的種種不滿抛到九霄外,又樂呵呵地圍着他們的腳邊打轉。
只聽龔叔又悄摸摸地對懷裏的大橘道:“剛剛都是騙那狗的,你看它随便哄一哄就好了,以後你的日子也會更好過些。”
徐琇微微有些尴尬,沒想到龔叔一把年紀了,還挺幽默的。這大概是生活的智慧吧……
忽然,她有些愣神,脫口而問:“龔叔,你說人為什麽要說謊?”
“什麽?”龔叔詫異道。
徐琇也說不明白剛剛哪裏不對勁,可那只是轉瞬即逝的靈感,她好像怎麽也抓不住。
“說謊,是為了逃避責任。”徐琇記得,方霖曾這麽對她說過。
龔叔認真思考片刻:“這麽說也沒錯,但若真要追究起一個人為什麽說謊,是否太片面了?這人若是個膽小怕事的,逃避責任或可說的通,可若是個重情義的人,那他說謊就是另一番說辭了。”
這兩個反問好似打通了徐琇的經脈,她腦海裏有個想法漸漸形成,此刻她只想找到方霖,将推測告訴他。
“多謝龔叔。”徐琇道過謝,旋即往外面跑去。
結果跑到公堂之前時,遇見了林勤和老王夫婦。
林勤勸的口幹舌燥,看到徐琇時立馬招呼道:“阿琇,你可是檢查完了?有結果了嗎?”
他剛說完,老王夫婦便将徐琇攔住。她見老王比前幾日還更蒼老了些,他的雙眼垂着皺紋,滿是無奈和迷茫。
她正想開口,只聽林勤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先幫我照看會,我還有公事要處理,刑部那等着呢。”
“好吧。”她應承下來後,林勤一溜煙就沒了影。
“許仵作,我家濤兒……濤兒……”王嬸本已止住了淚滴,結果想問一句死因,生生又勾了起來。
“節哀。”徐琇沉聲道,“目前我無法對王濤的死因下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死于他殺。”
“他殺?”王嬸震驚,“怎會如此?濤兒是得罪誰,誰要害他啊?!”
徐琇還沒作答,只見老王那只骨瘦嶙峋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她。
老王憤聲道:“是不是李元青?!就是他讓王濤去的善池,還要誣陷王濤殺人!!”
“您先別急。”徐琇按住老王的手,安慰道,“我們一定會找出兇手,并将他繩之以法。但在真相大白前,還請您不要妄加猜測,一切都得以證據說話。”
“證據?”老王雙目怒瞪,一掃之前的陰郁,“你們連死因都不肯告訴我們,大理寺就是這麽辦案的嗎?還是說你們要包庇那李元青?他可是東街上出了名的混混,名聲人品都奇差,不是他害死了王濤還能是誰?!”
徐琇被老王搖着晃了晃,一股迫切的壓力如浪般拍打而來。
誰家孩子死了當父母的都着急,她心有不忍,即使有些難受也不多苛責老王,只是默默的将手從老王的鉗制中抽出。
她繼續安慰道:“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還請你們相信大理寺,我們不會包庇任何一個犯人,也不會無辜冤枉一個好人。”
“說的比唱的好聽,誰知道你們背後到底如何?”老王越說越激動,伸出手就指點起來,“這幾年王濤受的委屈還少了嗎?要不是你們這群貪官,花錢擠掉了本該是他的仕途,他至于這幾年在書院裏不分晝夜的苦讀嗎?!他會聽信李元青的讒言去善池祈福嗎!他還能無端遭人殺害嗎?!!”
好一番憤慨的指責,老王好似要講心裏的苦水一通倒出,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們站在大理寺的公堂外,引得許多人駐足觀望。
尤其是,被指責的對象是徐琇。
有些人似乎是想上前幫忙,可看到是徐琇後,便退縮回了腳。徐琇不太明白,也不太想猜測其中的意思。或許她給個眼神,亦或者說幾句話,就能得到些幫助,但她沒有那麽做。
往常也不是沒有家屬鬧事,鬧得狠的直接在大理寺門口擺靈位、撒紙錢,哭天喊地怨聲載道等等都有。
一般都是看門的捕快先趕人,趕不動就抓起來關上幾個時辰,漸漸的那些人也不敢鬧了。
這次老王夫婦倒也不是上來就鬧事,情緒激動起來後才話趕話扯到了王濤先前的遭遇,徐琇大概也能聽明白——只是對這些話語不敢茍同,但事情畢竟不是發生在她身上,她也不會勸慰。
她只是不想将事情鬧大,到時候恐怕受傷害的還是這對老夫婦。
“您先冷靜,這裏是大理寺公堂,如若您再鬧下去,就會以妨礙辦公之名将您關上幾個時辰。”徐琇冷聲道。
“你、你這是在威脅我?”老王氣道。
徐琇道:“并不是,我只是希望您明白,此刻您在的地方是大理寺,不是菜市場。而我作為仵作,一定會給您最真實的死因,這一點,您相信也罷不相信罷,都是事實。”
迫于她冷靜的氣場,老王有些語塞。他似乎沒想到徐琇根本不接他的責問,反倒是搬出罪責讓他不敢繼續妄言下去。
王嬸大概心知老王失言,便将老王拉開,迎上徐琇的目光。
“既如此,我們只想知道濤兒的死因。從昨天找到濤兒後,到現在你們都沒法給出個死因嗎?”
老王立馬附和道:“就是啊,我們也不是非要為難你,你起碼要告訴我們,王濤的真正死因吧?”
徐琇的身體站的筆直,比那王嬸高出一個頭。兩人站的稍遠,因此對視着也沒什麽阻礙。在王嬸淩厲質問的目光下,徐琇思索了片刻。
在出來之前,她的屍檢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本想等老袁回來複檢後,再商讨是否要剖屍進一步驗證。雖然從她的判斷出發,這個解剖是一定要做的,但她畢竟是後輩,不能在有老袁的情況下,擅自做決策。
因此剛剛面對老王夫婦的責問,她并沒有解釋太多。可當下她被王嬸逼問的迫在眉睫,又是在大理寺的公堂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再不平息此事,只怕影響實在不好。
她道:“王濤的死因,得剖屍驗看之後才能确定。”
“什麽?!”王嬸不可置信,“你說你要對濤兒做什麽?!”
“解剖他的屍體。”徐琇一字一句,說的清楚明白,不僅老王夫婦能聽到,圍觀的衆人也都聽得明明白白。
“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老王怒道。
王嬸一着急,眼淚又冒了出來:“你好毒的心腸!濤兒已經被人害死了,你怎麽還要剖他的屍體啊!你不知道死者為大嗎?!”
王嬸似是着急又似是詫異,一掌就拍上了徐琇的肩頭,把她拍的往後退了兩步,胸口隐隐作痛。
但徐琇微蹙了下眉頭,旋即神色冷漠,依舊平靜。
她道:“正是因為死者為大,我才更要将王濤真正的死因查出,這樣才能更快的找出兇手,還王濤一個清白。”
“清白?你們當官的說話真是一個比一個好聽!”老王啐了聲,非常沒禮數的吐了口唾沫,“我原以為你們能辦事,沒想到你們竟要剖屍,那可是我養了快二十年的兒子,豈能容你們胡來?!我現在就要把王濤帶走!”
老王說着轉身,就要往驗屍房走。
徐琇眼疾手快的追上,将人攔下。她雖身材不嬌小,但比之老王仍是差些,對方畢竟常年勞作,蠻力上占盡優勢。
“不行,你們不能帶走王濤的屍體。”徐琇嚴肅道,她很少在人前如此大聲說話,眼下也是沒有辦法了。
老王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推開,徐琇腳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上。她撐着一旁的木柱,穩了穩神,又飛速追上去。
“您冷靜些!聽我說完!”徐琇幾乎是喊的,“王濤遭人殺害,現在不知道第一現場在哪,也不知道根本的死因。如果不解剖查清楚,将來就算找到了兇手,也無法準确地定他的罪責。”
她字字铿锵有力,硬生生的拉扯住老王的手臂。
“定罪?”老王蔑笑道,“殺人償命,還能如何定罪!你們大理寺說抓兇手不抓,反倒在這為難我一個老頭!真是天理何在啊?!”
他說着目光往徐琇拉着他的手看去,圍觀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動,想上前幫忙。還有似乎是閑言碎語的讨論鑽進了他的耳朵,惱的他臉漲紅。
徐琇總有種不好的感覺。
果然,老王想奮力甩開她的手,徐琇自然是不肯。掙紮間,她看見老王那滿是老繭的手擡起,就要落在她的臉上。
感覺會很疼吧……
她下意識的閉上眼,只聽見周圍喧鬧聲忽然變小,有些人倒吸了口涼氣,而她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
徐琇感覺到身旁有一個人,暖暖的溫度正透過極的近距離朝她身上籠着。那種感覺很熟悉,她頃刻間知道是方霖。
只聽他沉聲道:“質疑大理寺的定罪麽,我現在就可以将你按刑律的傷害大理寺官員罪判了,送進大牢裏關上十天半個月,到時候你再出來接你的兒子,如何?”
他緊攥着老王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突起,看得出用了十足的力氣。而老王的臉則漲的更紅,嘟嘟囔囔的想要開口,卻被吓得沒了聲音。
方霖将老王推開,護在徐琇身前。
他背着手,沉聲道:“來人,請這二位到辯理堂一坐。”
言畢,人群裏立馬鑽出兩個捕快,将人押往明辯堂——就是那個專門接待報案人的小屋。但由于實在不怎麽明亮,衆人背地裏都叫它小黑屋。
小黑屋內,老王的戾氣沒了大半,悶在角落裏縮着不吭聲。
徐琇遠遠的看去,老王的臉上又泛起無奈和迷茫。先前就是這副愁苦模樣令她心有不忍,哪曾想後面的事會越來越離譜。
王嬸依舊是哭哭啼啼,她道:“方大人,原諒我家老頭子他不會說話,對這位……這位小仵作多有得罪。”
徐琇無言以對,并不回應王嬸的話。
“真有意思,罵完了人再道歉,那還要刑部和大理寺做什麽?”方霖冷冷的嘲道。
此刻的他實在過分刻薄,雖然平日裏也沒好到哪去,但徐琇能察覺到現在的氣氛裏,方霖十分不悅。他不悅的模樣真叫人看着膽顫心驚,不知為何,徐琇的思緒竟飄遠了,設想到萬一有天是她坐在方霖對面呢?
王嬸尴尬道:“真對不住。”
“行了,把你們倆帶到這來不是聽道歉的。”方霖的雙手搭在把手上,指尖輕敲着,“王濤的屍體你們帶不走,而且解剖我們一定會做。大理寺不是你們胡鬧的地方,有異議的話現在就說吧。”
“一定要剖屍嗎?”王嬸仿佛還盼望着有不同的回答。
方霖堅定的澆滅她所有希望,道:“一定。”
“剖屍對你們來說,才是有利的。”方霖坐直身體,神情上更加嚴肅了,所以這句話他說出來是那麽的毋庸置疑。
王嬸不解:“為何?”
“如果沒有王濤确切的死因,我們就無法找到王濤被害的第一現場,也就無法更快的抓住兇手。就算真的抓住兇手,只要兇手抵死不認,我們也沒有更有力的證據去定他的罪。”方霖深吸了口氣,緩了緩神,“希望你們明白,這才是對王濤最好的方式。”
王嬸聽完後果然動搖了,她朝角落裏的老王投去求助的眼神,終于将老王從茫然的思緒裏喚了回來。
老王哭喪着臉問:“剖屍還咋下葬啊?我咋跟祖宗們交代啊……我就這麽一個兒,還不能給他全屍送走呢。”
“就是啊大人,”王嬸一把攥住方霖的手,“我們老兩口已經失去兒子了,還不能完完整整的送走他,将來下去了如何對祖宗交代啊?”
徐琇輕輕搖頭,道:“王嬸,請相信我。我會盡力動最少的刀子,将王濤的屍體恢複完整的。”
“真的可以嗎?”王嬸聽完後,立馬撒開方霖的手轉向徐琇。她急切地握住,溫熱的掌心裹着徐琇冷冷的手指。
徐琇鄭重地點頭。
老王站起身,搖搖晃晃的朝她走來。
方霖警惕的一同起了身,将徐琇拉到自己身後護着。只見老王看到這動作明顯愣住,随後在兩步遠的距離外停了下來。
老王低聲問:“如果非要剖屍,我們能在旁邊看着嗎?”
這個要求聽上去并不過分,甚至更向一種祈求,來自一位年邁的、卑微的老父親。
這個祈求,是對方霖說的,畢竟他是大理寺少卿。
但他沉着臉,并沒有立刻作答,而是轉頭看向徐琇。她旋即知道對方是在問她的意思。
徐琇道:“不行。”
非常堅決的拒絕了老王。她看見老王眼裏那簇光,慢慢的黯淡下去。這實在是有些殘忍,但答應了才是更殘忍的——萬一老王情緒失控,只怕又要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
過了正午,老袁從刑部回來,徐琇便和他一起對王濤的屍體進行了解剖。過程非常的短暫,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
一直等在公堂的老王夫婦揪着心,等到徐琇出來後,立馬圍了過去。
當然還有那位方少卿。
徐琇先是揉了揉發疼的額角,解剖的時候她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結束後忽然放松下來,反而倍感疲倦。
随後她才道:“王濤是死于刀傷,被兇手一刀劃開腹部,失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