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氣一時陷入了死寂,兩人對視了近一分鐘,紀拾煙強壓下砰砰亂跳的心髒,強作鎮靜打開水龍頭,沖淨了手上的肥皂液。

而池眠審視一般的目光就落在紀拾煙白皙纖細的指尖上,從方才看到他吹泡泡的動作後,眼底的神色就越來越深。

“時、言。”

池眠的語氣像是在斟酌這兩個字,而後突然笑了一下:“倒是個好名字。”

紀拾煙沒有接話,關了水龍頭。

“第一年底薪一千萬,之後看成績加價,你知道我不缺錢。”

池眠說:“來CJ。”

他用的是陳述句,前世的紀拾煙已經習慣了池眠這種從不尊重別人意願就指使出結果的态度,但現在的他不想也不需要遵照池眠的命令。

他更不可能讓自己重回CJ那個人間煉獄。

“抱歉池先生。”

紀拾煙轉過了身,努力讓聲音和身體別那麽顫抖,垂着眼,輕聲道:“我和KPG已經簽約了,我不會走的。”

池眠皺了下眉,眼底閃過一絲不耐:“違約金我付。”

紀拾煙還是沒有看他:“抱歉。”

說完,紀拾煙繞過他就要離開。

池眠的聲音驟然冷了下去,擡手攔住紀拾煙:“給你一個選擇,要麽來CJ,要麽換風格。”

紀拾煙瞬間就明白池眠此番前來的原因了——一定是他的人看了昨天自己和陸朝空雙排的ob,告訴了他自己的打法與前世紀拾煙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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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

紀拾煙深吸了口氣,寬大衣袖下緊緊握着拳頭,讓指尖陷進肉裏的疼痛刺激自己的精神。

他說:“風格不好轉變。抱歉池先生。”

池眠的眼愈發陰沉:“那就來CJ。”

“不可能。”

紀拾煙又重複了一遍:“我已經和KPG簽——”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被池眠掐住脖子、重重抵在洗手臺邊。

紀拾煙沒有錯過池眠眼底一閃而過的嫌惡,心下頓時涼了半截。

憤怒之下他居然忘了,池眠最讨厭別人和他對着幹、更讨厭與KPG有關的一切。

紀拾煙仰着脖子,雙手用力去推池眠的胳膊,後者的手卻紋絲不動。

“放……手。”

他大張着口喘息,聲音斷斷續續:“這是法治社會,池眠你放手……”

池眠的手勁愈發加大,盯着紀拾煙的眼,一字一頓:“我沒有讓你改名已經是對你的仁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裏是客隊專用衛生間,而整個KPG從隊員到教練組,都在臺前慶祝、或者在休息室收拾東西,根本不會有人來到這裏。

池眠很清楚這點,不然不會挑這個時間過來。

“現在就跟我走。”

他卡着紀拾煙的脖子就要帶他往外走。

紀拾煙的呼吸有些困難,忽然間雙眼睜大,聲音依舊顫抖、卻多一絲訝異:“陸隊?”

池眠動作一頓,回頭。

然而衛生間門口什麽人也沒有。

就趁池眠手勁略微松懈的此刻,紀拾煙膝蓋猛然上擡,重重撞在了他的那處,猝不及防之下後者疼得倒吸了口冷氣,本能地松開了手,紀拾煙立刻推開他跑了出去。

雖然逃離了池眠,紀拾煙的心底卻依舊被涼意與恐懼浸沒。

他突然想起來,這也是池眠教與他的防身之術。

紀拾煙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卻不敢停,生怕一停下腳步就會被夢魇追上,拖拽進無邊的黑暗。

剛拐過走廊,他忽然看到陸朝空和簡北寒迎面走來,陸朝空面無表情拿着外設,後者的雙手扒拉着陸朝空的胳膊,一臉開心地在給他叽叽喳喳說着什麽。

紀拾煙像是看到了救星,跌跌撞撞跑了過去,實在沒忍住攥緊了陸朝空的一小片衣角,語無倫次:“陸……陸隊,衛生間……剛才……”

簡北寒笑容一頓,看着面前男生驚恐的表情、漂亮的眼被無助取代、眼尾泛着紅、薄唇止不住地在抖,他整個人愣在了那裏:“怎、怎麽了?”

而陸朝空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池眠來了?”

聽到那兩個字,紀拾煙渾身又是一顫,點了點頭。

“他……他讓我去CJ,不然就讓我變風格。”

陸朝空的表情不太好,想說什麽還是忍住了。

他看着紀拾煙已經怕到了極致、卻大概是避嫌只敢攥住自己的一點衣擺,頓了片刻,擡手拍了下他的後背:“不用管他,我們……”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緩緩擡眸,和走廊盡頭陰影裏池眠毒蛇狩獵般陰冷可怖的目光,直直對上了。

陸朝空眼眸微壓,不着痕跡繼續接上了之前的半句話:“我們去看下淩忘的采訪,我和簡北寒一直陪着你。”

同時他手撫上了紀拾煙的後頸,讓他不要轉過身、不要再看到池眠,然後帶着紀拾煙和簡北寒,重新向舞臺的方向走去。

淩忘很幽默、Liquor捧着獎杯站在他身邊,淺笑着和他一起回答主持人的采訪。

臺上臺下都是一片歡聲笑語,燈光照得整個場館亮若白晝。

紀拾煙站在簡北寒和陸朝空的中間,這高朋滿座的熱鬧氣氛終于讓他有了種自己還活在人間的感覺。

簡北寒的視線落在紀拾煙瑩白頸側淺淺的掐印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方才并沒有錯過池眠可怕的眼神,一向心大的他也沉默了下來,脫掉外套裹住了紀拾煙瘦弱的身形。

紀拾煙下意識道了聲謝,目光卻落在場館五光十色的燈牌上。

【你可以永遠信任KPG的adc。】

【陸神、逆版本的神。】

【KPG沖!!!】

【我們拿第五冠好不好我們拿第五冠好不好。】

而另一半,CJ的粉絲們,卻大把舉着與前世自己有關的标語。

【願天堂也有你所熱愛的電子競技。】

【我們都好想你。】

【上帝只是想上分了吧,才帶走了你。】

【辛苦了我們最好的輔助選手。】

紀拾煙有些微微發怔。

前世池眠從來不讓紀拾煙與粉絲近距離接觸,他總是給說,和粉絲要保持距離,他們會很影響你的生活你的比賽,沒幾個好東西。

紀拾煙什麽都不知道,同時也只能聽池眠的話。

所以他沒有舉辦過一次與粉絲有關的活動,其他選手與粉絲互動最頻繁的就是直播,但池眠不讓他開直播。

前世紀拾煙和粉絲們唯一的接觸,就是每次比賽時,隔着一座舞臺的分界線,看臺下他們的歡呼與支持。

別的選手天天和粉絲說騷話開見面會直播互動,而他就像個無情的比賽機器,紀拾煙覺得自己肯定沒有多少粉絲。

昨天夜裏他還覺得自己朝生暮死,沒有在人間留下過痕跡。

卻沒想到,哪怕三年之後,都有這麽多人記着他、想念他、祭奠他。

燈牌的光芒在紀拾煙眼裏逐漸模糊成一片光海,他就這麽怔怔看着臺下從前根本不會關注的粉絲們,突然間覺得,自己前世沒有白活一回。

“卧槽時言。”

簡北寒猛一回頭,被吓了一跳,直接慌了:“你怎麽了?咋給哭了?”

陸朝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微微一怔。

“啊?”

紀拾煙轉過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就落淚了。

他嘴唇翕動,睫毛已經被染濕,淚水順着臉側滑落。

“我……”

紀拾煙張了張嘴,說出口的卻是:“我是他的粉絲……”

“嗯。”

陸朝空說:“我也是。”

相比臺上臺下的熱鬧愉快,這方天地一時陷入了安靜。

簡北寒不知道怎麽安慰這兩個紀拾煙的“粉絲”,一向話唠的他也沉默了。

良久,陸朝空突然又開口了:“你知道池眠為什麽那麽要求你麽?”

紀拾煙微微睜眼,片刻後才明白陸朝空指的是自己剛給他說的“要麽換風格”、“要麽去CJ”。

紀拾煙搖了搖頭。

“因為他不允許我身邊出現任何和紀拾煙有一點關系的事物。”

陸朝空的語氣依然平淡,表情也毫無變化,然而他如此風輕雲淡說出的一件事實,卻像根針,驟然就在紀拾煙的心髒紮了一下。

隐隐泛起了疼。

紀拾煙沒有注意到聽到這句話的簡北寒也呆住了,以往陸朝空從來不會在隊友面前顯露出這些暗潮洶湧,卻不知道為什麽,在紀拾煙面前他下意識就袒露了出來。

也許是安慰、也許是傾訴、又也許是……同病相憐。

淩忘和Liquor的采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結束,帶着獎杯走到後臺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走廊的三人。

“诶?”

淩忘調侃:“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陸隊怎麽在等我們。”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了紀拾煙似乎是哭過的表情,一愣:“時言怎麽了?”

“沒事。”

紀拾煙和簡北寒的情緒還陷在陸朝空的那句話裏,陸朝空卻早已無所謂:“他是紀拾煙的粉絲,觸景生情了。”

“奧。”

淩忘道:“确實,紀拾煙的紀錄片還沒放,我看臺下就有他的粉絲在哭了。”

Liquor遞給紀拾煙一張紙巾:“回休息室還是在這裏看紀錄片?”

紀拾煙沉默片刻;“回去吧。”

在這裏看到粉絲痛哭,他也會哭。

而且他其實突然間,已經不那麽想看了。

回到休息室時,實時轉播的大屏幕上開始放紀拾煙的職業生涯紀錄片了。

這是紀拾煙第一次站在一個觀衆的角度,觀看從前那個自己的日常生活與高光集錦。

之前池眠笑着給他轉述粉絲的話,說他是性格和長相最不符合的一個公衆人物了。

面容是種明豔張揚的美,有這般外貌的人,不說是趾高氣揚、也該傲嬌驕縱,但他脾氣卻很溫淡謙卑。

那是因為紀拾煙從來沒怎麽和外界接觸過,他的世界只有池眠和游戲,他不知道該怎麽和外人打交道。

猛然看到自己從前的生活,紀拾煙突然覺得那好單調枯燥。

縱使外人羨慕他衣食無憂、連俱樂部都是旁人為他一人建造,但那終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就像只金絲雀,一颦一笑都被人規定着。

所以紀拾煙在比賽裏打法很激進、毫無規律可循,打得無數戰隊落荒而逃,現在想想,前世的他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內心對現狀的不滿,卻已經渴求着逃離格式化的禁制、做着對自由的掙紮。

不過還好,他重生了。

這一次他有了自己選擇生活的機會。

為什麽要為了躲開池眠而放棄自己對電競的熱愛與夢想。

紀拾煙心道。

他有實力、他有粉絲、他現在有并肩作戰的隊友。

池眠算個什麽啊。

紀錄片結束後,大屏幕上突然就出現了CJ主場主持人和池眠的身影。

臺下頓時響起一陣尖叫。

不止電競圈、上流圈子也都知道池眠的身份地位,年少有為、年紀輕輕便繼承了家業,一手遮天、從來說一不二,也有資本如此。

尤其他還長相俊美,饒是這般背景卻依舊只對一人深情,一擲千金為其建立自己的俱樂部戰隊。

這種人設在外人與粉絲面前永遠都是最光鮮亮麗、引人欽佩與仰慕的,然而紀拾煙只掃了一眼就別過了臉,從方才對自己職業生涯回顧的情緒中回過神,犯起了惡心。

陸朝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問:“還看麽?”

紀拾煙搖了搖頭。

“那走吧。”

陸朝空道:“他們也對這個不感興趣。”

紀拾煙站起了身,手剛撫上門把手時,突然聽到了場館外放音響裏傳來池眠的聲音——

“三年前,CJ戰隊輔助選手紀拾煙因為車禍離開了我們……”

車禍。

紀拾煙手下動作一頓。

雖然他知道池眠對外一定會是一個把他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的說辭,但猛然聽到時,心底還是有些想笑。

“在役兩年半,兩次進入世界賽,一次四強一次亞軍,只差一步就能踏足山巅、遍覽那制高點的風光。這是紀拾煙的遺憾,也是我們的遺憾,可惜終歸是無法彌補了。”

紀拾煙披着簡北寒的KPG紅白隊服,柔美易碎的臉上此刻面無表情。

“……”

“……”

“也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痛苦。紀拾煙是我此生唯一愛過也會愛下去的人,生前我沒有保護好他,但死後他的一切我會好好守護。”

“希望在另一個世界的他能夠無憂無慮、一切遂心,能夠繼續他所熱愛的電子競技、能夠完成他的夢想。”

“願有來世。”

“那時我會第一個認出你、繼續愛着你。”

紀拾煙推開場館的大門走了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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