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月(1)
易阿岚怔怔呆了很久,在反複思考,昨天與今天,究竟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是真。
他摁亮手機,時間明确無誤地寫着6月1日,早上7點10分;窗外,是和他記憶中差不多的清晨景象,小區露天健身區那為數不多的健身器材被閑聊的老人占據,再眺遠一點,露出半截的馬路上車輛往來不絕。
易阿岚首先打電話給媽媽,嘟了幾聲後被接通。
“阿岚。”溫柔的聲音仿佛許久沒聽過,竟然有些陌生。
易阿岚眼前一熱:“媽。”
那邊的聲音笑了笑:“這麽早醒了?打電話給我幹什麽?要我帶早點回去嗎?”
“嗯。”易阿岚含糊說道,“你還好吧?”
“已經下班了,在路上。”
“那你好好開車。”易阿岚挂斷電話,再一次趴在窗臺上,看樓下人來人往,他們芝麻綠豆的交談,證明了今天和以前的日子并沒有多大區別。
易阿岚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昨天種種都是噩夢吧。
打給叔叔的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易阿岚都快懷疑是不是叔叔這幾年因為工作性質而換了電話號碼。仔細說來,這號碼确實是七八年前存下的,最近兩三年也從沒在電話上聯系過。
易阿岚只好上網查詢有關于三十二日的事情,因為擔心現在國內時間太早,他打開電腦去不同時區的外網詢問了幾遍,網上沒有任何人提到三十二日奇異事件,也沒有人回應他的帖子和動态。他甚至還發出尋找周燕安的動态,如果周燕安也在網上搜尋三十二日的消息,應該會看到他吧?可一直無人答複。
好像那真的只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他必須得承認自己的病很嚴重了。他希望只是自己病了,而不是世界病了。
幸好早就和心理醫生約了治療時間,就在五天後。
門那邊很快傳來開鎖的聲音,岳溪明拎着鮮牛奶和蔬菜煎蛋三明治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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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看到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人,在他生命中已存在了二十七年,從沒有消失過。
岳溪明被易阿岚的眼神給吓到了,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事情和我說?”她的語氣裏幾乎帶了點戒備。
易阿岚搖頭:“就是餓了。”他裝作看不出那種戒備和擔心,反正他已經習慣很久了。
岳溪明把早點丢給易阿岚,自己去洗漱,準備回卧室睡覺的時候,問了一句:“阿岚,準備什麽時候找新工作?”
易阿岚咬着三明治說:“看情況吧,先網上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崗位。”
“我記得本市你有同學是做智能設備的?好像做得很不錯,我有時候能在新聞上看到他。”
“你說的簡成?他家确實做得很好,在全國智能行業裏也是排名前列。”易阿岚毫不猶豫地否決,“但我要是願意去他公司,畢業那年就去了。我可不想給同學當下屬。反正我也沒什麽野心,找個中等規模的企業,過得安穩一點就好。”
“随你。”岳溪明寬和地笑了笑,好像易阿岚無論做什麽,她都會無條件支持。
母親去補眠,易阿岚也不想在客廳弄出什麽動靜影響她休息,回到自己房間裏,看到網絡上還是沒人談及三十二日一類的事情。
易阿岚把自己摔回床上,深深的無力感将他束縛住。昨天如夢似幻的經歷,心理疾病,對未來的茫然,種種思慮相互交纏,惹人煩惱,剪不斷理還亂。這個時候他想到了周燕安。那個看上去不會被任何事情打倒的男人,如果他處于自己的處境,會如何呢?
當易阿岚情不自禁地代入周燕安時,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這太像承受不了現實壓力而分裂出第二人格的征兆。
易阿岚突然想哭,那些好像發生過卻又似乎不曾發生的,那些将要發生的,都如此虛幻、痛苦,折磨着他脆弱的靈魂。他害怕他早已迷失在心理困境中,他無法确定他是否還清醒,是否能對外界做出準确的認知,是否能分辨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
他對自己的存在産生了懷疑。
不知過了多久,易阿岚聽到母親的手機狂響起來,很快響鈴消失,母親被吵醒,接通了電話。
易阿岚聽不到母親說了些什麽,但沒一分鐘,母親卧室的門被用力吱呀一聲拉開,急促的腳步穿過客廳。岳溪明甚至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門而入:“阿岚,你叔叔過世了。”
一趕到叔叔易曉山的家裏,易阿岚的奶奶就顫巍巍撲進岳溪明的懷中,老淚縱橫。
可憐的老太太又一次經歷喪子之痛,哭得聲音沙啞:“明明啊!是我造孽!我不得善終!我還沒死,送走了兩個兒子!”
醫生對易曉山屍體鑒定的初步結果是心源性猝死,死亡時間大概是今日淩晨。
當易阿岚打電話給叔叔易曉山時,奶奶就被鈴聲吵得不耐煩,在客廳裏喊他快點接電話,易曉山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奶奶雖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這個二兒子不學無術,到了這一把年紀還事事不門,和大兒子比差遠了。
一想起早逝的大兒子,老太太就更為傷心,坐在沙發上默默垂淚。
等老人習慣地悲嘆完她凄涼的晚年後,又去做早餐,叫她僅剩的兒子來吃飯。易曉山屋裏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老太太生氣地去敲門,打開門後,只看到了易曉山心髒毫無起伏地躺在床上,面色冰冷蒼白。
易曉山因為從事不上臺面的讨債工作,一開始不排除他殺可能。但經過醫生對屍體的檢查,以及警察對易阿岚奶奶的詢問、對現場的勘探,基本上可以排除藥物和其他手段謀殺的可能性。
易曉山長得人高馬大,但其實身體很虛,內髒脂肪肥厚,生活作息不穩,常常喝酒撸串到大半夜,在勞累、壓力過大的情況下有很大可能導致心髒驟停而猝死。而易阿岚奶奶最近的确時常聽到兒子不停抱怨某個債主太狡猾太卑劣,堵都堵不到人。
警察拿着破除密碼的易曉山手機,看向易阿岚:“你就是死者的侄子易阿岚吧?死者手機的最後一通未接電話是你打來的,我聽你奶奶說,你和易曉山并不常常聯系,怎麽會今天早上七點鐘突然聯系他?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例行詢問。”
岳溪明驚訝地看像易阿岚,她也同樣無法理解一大清早易阿岚為什麽要找他并不熟的叔叔,還沒在她面前透過口風。
奶奶倒是哽咽:“一定是岚岚感覺到了!畢竟有血緣的!”
易阿岚怔怔,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此刻猶如浸在雲裏霧裏,一切都那麽不真實。他還無法确定昨天是否在末日裏遇到過叔叔,唯一能解答他的叔叔就突然去世。
或許正如奶奶所說,關乎冥冥之中的神鬼。叔叔的鬼魂把他帶到三十二日的夢境裏告別,又追着他的債主永遠離開了。
“我才從外地辭職回來,知道他人脈廣,想問問他這裏有沒有合适的工作幫我推薦。”易阿岚在一團混沌中勉強抽出一條線,對警察給予說辭。
警察的确是例行問話,沒有再繼續刨根問底,只是提醒道:“小夥子很年輕啊,工作機會多得是,別走歪路。”
岳溪明卻是深深地看了眼易阿岚,随即掩下頭,抱着老太太/安慰她。
警察、醫生很快就撤走了。
易阿岚在奶奶綿延不絕的哭聲中,小心翼翼地走進叔叔的房間。
窗簾拉着,視線昏暗,陳設淩亂。
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躺在那。易阿岚踯躅不敢上前,此時,那具屍體意味着的死亡,不僅僅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理智。
直到易阿岚看到叔叔脖子上熟悉的文身,一串纏繞而上的黑色荊棘花,從胸口蔓延到下颚。說句實話,叔叔的體型、氣質,配上這樣的文身反倒很和諧,或許叔叔就是為了給債主震懾才紋上這串不詳的花紋。
因而昨天,易阿岚看見叔叔時,沒有對那文身表示過任何驚訝和新奇,仿佛這文身就一直伴随着叔叔。
但易阿岚清清楚楚記得,在一年前,現實中最後一次見到叔叔時,叔叔絕對沒有文身。
如果三十二日都是他臆想出來的,他又從哪裏看到過叔叔的文身呢?
易阿岚一腳踏空,墜入迷惑而恐懼的深淵,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叔叔的葬禮忙了三四天。易阿岚身為易家最後的男丁,以一己之力承擔起了所有的重擔,機械而麻木地進行着葬禮程序,沒有時間整理他的害怕。他只知道,周燕安并沒有沿着網絡找到他,也沒人提及三十二日。
他只能向心理醫生求救。
心理醫生田路是個很年輕的男性,應該不超過三十五歲,長相普通但看上去很舒服,這讓易阿岚感到稍微自在一點,他無法在古板的中年人面前說出他的困惑。
易阿岚坐在藍色靠背椅上,周圍的裝飾也很清新幹淨,桌子上的透明玻璃瓶插着一支開得很好的白玫瑰花,點亮了視線中的一個點,讓人不自覺放輕松。
田路溫和的目光注視着病人,他在耐心地等病人打開心扉。
易阿岚說了三十二日。
田路微笑着,他或許在心裏已經判斷出這個長相俊秀、讓人疼惜的男孩子得了臆想症,但表情依舊表示出尊重和關懷:“你得說出你抑郁症的根源,我才好幫你分析這些事情。”
易阿岚抿嘴,偏過頭,不願意正面看心理醫生,猶如他不敢正面看他的将來:“我的父親,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