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月(2)

心理醫生田路幾乎在瞬間就理解了易阿岚的心情,他看得出這個人相當敏感,這種敏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後天環境所塑造。無論如何,一個心思敏感的男孩,在父親是同性戀、而他自己很可能是一場騙局産物的家庭環境中,一定飽受煎熬。

“我和我媽知道他是同性戀時,他已經死了。”易阿岚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他半夜開車去見他的男性情人,然後出了車禍。我們得知他的死訊,也随之得知他為什麽而死。”

死亡,出軌,騙婚。

接連而來的三重打擊幾乎讓溫柔沉靜的岳溪明徹底崩潰。

那一年,易阿岚剛滿九歲。

父親易雲山在易阿岚的印象中一直是儒雅翩翩的,他會輕聲細語地和易阿岚說話,和母親多年來也相敬如賓,很少争吵。長大後的易阿岚回想起他們時,不得不承認那其實是禮貌但不帶激情的相處。

易雲山死前的一段時間忙于一個較大的項目,常常加班熬夜,易阿岚還記得他眼裏熬出來的紅血絲。他那麽辛苦、疲憊,但在那個男性情人的生日前一天,他還是在晚上十點多匆匆結束加班後,開車跨越100公裏,要給那個男人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

在後來的監控視頻裏,易阿岚看到父親迎面遇到一個酒駕逆行的車,他緊急打方向盤,已經避開了那輛來勢洶洶的車,卻還是一路撞到防護欄,沖下高架橋,當場死亡。後來交警認定易雲山一方面是疲勞駕駛,一方面在和男性情人通電話,對道路情況心不在焉,因而對車輛逆行作出了過度反應,車速提得太快,又沒有及時剎車,以相當大的沖撞力撞毀了防護欄。

那是巨大痛苦和極度恥辱交織的一天,岳溪明對易雲山的死充滿了複雜情緒,想說死得好,卻難過到嘔吐,想罵一句是報應反倒顯得自己更加可憐。

岳溪明和奶奶、叔叔那邊其實想瞞着易阿岚,但九歲的孩子已然懂得了很多,他從大人頻繁交換的眼色、在他面前時的含糊說法、以及背後偷偷聽到的只言片語,領悟到了殘酷真相。

岳溪明是因為年幼的易阿岚才重新振作起來,也因此,對易阿岚傾注了太多的愛和關注。

易阿岚有些艱難地對心理醫生說:“你知道,同性戀是可能會随基因遺傳的。”

田路點點頭,他也可以料想到猶如驚弓之鳥的岳溪明會對兒子的性向格外恐慌、過分關注。

從易阿岚性發育之後,岳溪明大概就是唯一希望兒子趕快和女孩子早戀的家長了,哪怕表現出對女孩的興趣都會讓她很開心,她有時候會故意拿班級活動照片問易阿岚覺得哪個孩子最好看,或者拐彎抹角地開玩笑我兒子長得這麽帥氣,班上有沒有女孩子追啊;而一旦易阿岚和男同學走得太近,就會引起岳溪明的警惕,哪怕那只是正常的孩子間的友誼。

岳溪明其實把自己對兒子性向的擔憂隐藏得很好,她不想給易阿岚太多壓力。

但易阿岚早慧又敏感,他能感覺得到母親時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監視和探詢,他更能感覺到那其實是母親對他深沉的愛。他不想讓母親失望,于是刻意和男同學保持距離,又實在和女孩玩不到一起去,他開始學會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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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青春期的艱難就和母親的擔憂一樣搖擺不定,岳溪明希望他和女同學多玩玩培養感情,又怕他和女孩子接觸太多,反倒弄巧成拙更像個女孩子一樣行事,沒有男子氣概,可當易阿岚和男孩子打球、玩游戲開心得忘乎所以時,又湧上深深的惆悵和焦慮。

岳溪明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間接折磨易阿岚。一切根源都是那個死了很多年但陰魂不散的易雲山。

他們之間從來沒開誠布公談過性向的話題,兩個人都默契而小心翼翼地繞過這方面。唯一一次劍拔弩張、差點戳破窗戶紙是在易阿岚不顧母親反對,填了很遠的外地大學志願的時候。

岳溪明急紅了眼,她不明白易阿岚為什麽放着本地更好的大學不上,而跑到那麽遠。或許她明白,她心底深處感覺到易阿岚是想逃出她的視線。她只是不敢承認,不敢去想易阿岚為什麽要逃。

易阿岚說那個大學雖然綜合實力不如本市的,但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專業卻十分出色。理由倒也正當,叫岳溪明無法站在制高點反對。

在最後一次對峙的晚上,易阿岚看着母親那個略帶絕望和某種看破的眼神,他以為母親會質問他,你是不是像你爸一樣?

“如果你母親問了,你會怎麽回答?”田路問道。

“我會說,”易阿岚垂下眼睑,難以承受:“是。”

那也是他最叛逆、最有勇氣的時候,如果一切都在那時候被徹底攤開,讓見不得人的性向徹底曝光在烈日之下,也許今天易阿岚會更好受一點

易阿岚有時會想,他在萬般躲避和排斥之下,還是對男人産生了性反應,到底是本就刻在基因裏,還是受到了反向的心理暗示,越害怕,反而越好奇。

這一困惑,心理醫生暫時沒辦法給出确切的回答。

田路問:“你和男性有過性行為嗎?你對此有什麽感覺?”

易阿岚連忙搖頭:“當我意識到自己喜歡男性時,就恐慌極了,更不敢和男性走得太近。如果有別的男人對我表示好感,我會害怕。”

害怕陷入更無可挽回的泥潭。

田路了然,給易阿岚桌前的杯子添上熱水,給了他一點平複的時間後,才說起他自己的想法。

“我嘗試對你看到的奇異世界作出一點分析。”田路平視着易阿岚,“首先最讓你困惑的是你已過世的叔叔的文身。你和你叔叔一兩年沒有見過,而上一次見他時他身上并沒有文身,這一點你很确定。他的文身是你不知道的情況下紋的,你也不會知道那文身是什麽模樣。但在你見到你叔叔的遺體後,你覺得那文身非常熟悉,是你‘前幾天’,也就是三十二號看到的。”

“是的。”

“這其實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田路笑了笑,“很多人都有過這種經歷,在做一件事或看到某個場景時會覺得似曾相識,好像經歷過。從醫學上解釋,這叫大腦皮層瞬時放電現象,也叫錯視現象、視覺記憶。顧名思義,和大腦的記憶存儲機制有關。人腦裏有個記憶緩存區,記憶經由這個中轉站,去往真正的當前記憶區。只不過大腦偶爾會發生錯誤,尤其是疲勞時刻,這并不奇怪對吧?大腦有時會把當前記憶通過緩存區後錯存到歷史記憶裏去,如此一來,你對眼前這個東西的印象就來自于大腦的‘歷史記憶’,而不是真正的歷史記憶,這就會讓你産生這已經發生過的錯覺。”

易阿岚的表情将信将疑,田路說的這種現象他有過,但那是一種很模糊的、短暫的似曾相識感,而他對叔叔文身的記憶卻是無比清晰的。

田路繼續說道:“你還提到那是一個絕大部分人都無緣無故消失的世界。我認為,是因為你潛意識裏想讓他們消失,我遇到過很多因同性戀而引發出各種心理疾病的病人,同性戀本身不會讓他們感到難過,給予他們巨大壓力的其實是外界的異樣眼光與家屬的不理解,如果這些都消失了,那麽同性戀就再也不是問題。”

易阿岚張張嘴,欲言又止。

田路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很愛你的母親,并不想要她消失。但我說的是潛意識,你無法否認,她的确給了你難以承受的重壓,她的愛,她的心血,變成一張網罩住你,你不忍心傷害那張網,因為那就代表傷害母親。所以她就憑空消失,只是不見了,但沒有傷害。”

“再來說說你遇上的那個叫周燕安的男人。”田路問道,“周燕安是不是很符合你的審美?”

易阿岚一怔,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他,他是長得很不錯,但我沒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一直在恐慌世界末日,根本沒有時間想這些。”

“你不用羞澀。”田路理解地笑道,“實際上我也很欣賞你描述的周燕安。他其實代表着你,以及大部分男女對男性這個符號的統一審美,他的美是具有普遍性的、美學意義上的。人類從古至今都推崇這樣的男人,那是從遠古時期男人與野獸搏鬥、又經歷漫長戰争保家衛國、開疆拓土而刻在人類基因裏的印象,男性要勇敢,有力量,在災難面前臨危不懼。你說過他還會用槍?這就是現代力量的一種表現。因此周燕安是你潛意識裏最完美的男性符號。

“那個孕婦,也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一種象征,用文學上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母題。她代表着人類的繁衍,這同樣是刻在人類基因裏的本能渴望,同性戀不就是因為無法繁衍而在過去被視為異端嗎?你和周燕安一起接生出一個嬰兒,這是一場儀式,完成了社會與歷史加諸在你身上的繁衍壓力。三十二日都是你的潛意識承受不了種種壓力,而渴望得到的救贖。因為是潛意識,很多細節無法推敲,很多問題也顯得很極端。”

易阿岚想反駁心理醫生,卻又無從下手,因為仔細想一想,心理醫生似乎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你下次……”田路并沒有直接用“臆想”“幻覺”這類不正常的詞,而是尊重地說道,“還能見到周燕安,我建議你可以和他發生更親密一些的關系,也許我到時候能根據你潛意識投射出來的行為,了解你對同性的愛是生理基因,還是出于越禁止越好奇越想要的禁果效應。如果是後者,你還是可以通過心理治療,恢複本來的性向。”

易阿岚頓時尴尬得耳後根發紅,他覺得醫生這麽建議,完全是不知道他看到的周燕安到底有多真實。雖然周燕安确實完美得很像符號,但并不是一個任他擺布的符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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