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6月(3)

從田路醫生那裏離開,易阿岚一時半會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感受。

這是他第一次看心理醫生,不清楚心理治療會有哪些作用,需要多久才能豁然開朗。他理性上覺得田路醫生說得很有道理,應該按他說的那樣開導自己,梳理自己的妄想,但情感上卻又實在難以認同,甚至本能地想要反駁。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心理疾病患者的通病。

開車經過校園路段的時候,易阿岚發覺旁邊學校安靜得出奇,這讓他聯想到三十二日那樣真實的寂滅。

不過學校之所以安靜,不過是快要高考騰空了教室,準備考場而已。

如果從高考那幾天算起,易阿岚離開母親和這座城市,其實有十年了。

四年大學之後,易阿岚繼續念碩士,畢業後在學校所在地又工作三年。他從一個青春期的男孩變成一個離三十而立只有三年的男人,當初的同學、身邊的同事,都一個個找到另一半,結婚、生子、二胎,個別還離婚再婚(當然易阿岚絕不是眼看着要送出一個又一個紅包又沒有收回來的指望而辭職的)。

他不能再一逃了事,他得回家來,面對逐漸老去的母親,面對他終将要到來的生活,孤獨終老,抑或是跪在母親面前祈求原諒。

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逐漸恍惚,才半個多月而已,易阿岚對三十二日是否存在過已經不再那麽肯定了。

事到如今,易阿岚也不想知道了,他失去了求索的欲望,因為那只會讓他陷入牛角尖。曾經存在過又怎麽樣,現在好好生活就足夠了。

岳溪明一直是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她雖然恨不得和易雲山那邊所有的人割裂關系,但易雲山的母親畢竟是易阿岚的奶奶,如今,老太太又遭遇喪子之痛,精神萎靡,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讓她一個人待着岳溪明也于心不忍。

岳溪明便把老太太接到自家來住,贍養起她的晚年。

易阿岚幫着去把奶奶的東西都運過來,又在奶奶的房間一一擺好,只不過對易曉山的遺照犯了難,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

奶奶坐在床上朝他揮手:“拿過來吧,就擺在我床頭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忌諱這些,我快死的人了,怕什麽呢。”

她接過遺照,拿袖子細細地擦着相框和玻璃,深陷的眼眶濕潤了。

易阿岚沉默了一會兒,問:“他的遺照呢?”他說的是易雲山,他的父親。他家裏從來沒擺過易雲山的照片,岳溪明也從不帶他去祭拜父親。

奶奶顫抖着嘴唇,看易阿岚都是愧疚的:“在曉山照片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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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往後看了看,什麽都沒有,随即他明白了,應該是易雲山和易曉山的遺照共用一個相框,易曉山在前,易雲山就被遮住了。

奶奶解釋道:“你媽不會樂意看到他的,看他一次就氣一次,你媽是個好兒媳,雲山對不起她,她還願意管我,我怎麽能給你媽氣受?就委屈雲山了。唉,活該,也是他活該啊!”

易阿岚沉沉地看那副黑白照片,似乎企圖透過易曉山的臉看到易雲山,他真的已經不記得易雲山到底長什麽樣。

“你想看看你爸嗎?”奶奶試探地小聲問。

易阿岚立即搖頭。

奶奶一時間眼淚更為泛濫:“你恨你爸啊?該恨啊,怎麽能不恨?我都恨得直咬牙,我怎麽養出這麽個兒子?他也知道對不起明明和你,這麽多年都沒臉給我托個夢。曉山倒是托夢給我,說他冷,說他害怕。岚岚啊,是不是墓地沒砌嚴實,讓他受涼了?”

易阿岚聽着這個傳統老人的傷心呓語,安慰地說:“我過兩天去祭拜一下叔叔。”

第二天,下着小雨,易阿岚還是去了叔叔的墓地,他只是覺得家裏氣氛太壓抑,想找個清淨的地方待上一會兒。看遍整座城市,大概沒有地方比這裏更清淨了。

公墓門口,易阿岚遇到一個戴着鴨舌帽的男人,這個時候,似曾相識感又湧了上來。易阿岚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那個男人。他想了半天無果,決定不再為難自己生着病的大腦。

易阿岚注意到叔叔墓地前有沾着泥的腳印,有人來祭拜過叔叔。易阿岚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剛剛在墓地碰到的鴨舌帽男形象,看腳印的完整度和大小,能推測出這屬于一個剛離開不久的男人。

既視感似乎有解釋了。或許多年前,他在叔叔的朋友裏見過那個男人吧。

墓地當然不像奶奶擔憂的沒砌結實,和前後左右一樣密密實實,封着一個人的一生。這座山頭成千上萬的墓地,死着成千上萬的人。他們活着的時候或許各有各的光芒,但如今都是差不多的墓碑,冷冰冰的生死年月,标志着無人關心也無人知曉的已經消逝的存在。

易阿岚站在叔叔墓碑前,悲哀地想到,他也将如此,他此刻活着的歲月都将變成未來沒有意義的歷史。

他的存在,只讓自己飽受煎熬。

易阿岚蹲下/身忍不住哭,哭相逢短暫、別離卻是永恒的叔叔,也哭自己。

祭拜完叔叔,易阿岚開着車在城市漫無邊際地游蕩。忽然,他在路邊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生病的腦子又開始大聲叫着熟悉熟悉了!

這次易阿岚沒有罔顧大腦的随意認親,他立即在路邊停車,也不管回來時可能會接到一堆交警開的罰單,心髒狂跳地追着那道快要隐沒進人群的身影。

怎麽可能隐沒!他挺拔勻稱的體型,沉靜如岳的氣場,讓他和這世界上很多人鮮明地區分開,擦肩而過的小姑娘都紅着臉偷拍。

易阿岚激動地大喊:“周燕安!”

周燕安停下腳步,回了頭。

易阿岚開心得簡直快要窒息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向周燕安,害怕那只是一個腦海構想出來的幻影,随時都可能消失。

到了近前,易阿岚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說出的話像是一句不懷好意又爛俗的搭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周燕安平靜地打量着他,随即明朗的眉眼向下彎,笑了:“你好,易阿岚。”

易阿岚大笑:“真的是你。”

周燕安和易阿岚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在露天陽臺能看到城市的部分風景,巨大的太陽傘投落下陰影,似乎将他們籠罩進另外一片領域。外人哪怕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不知甚解。

易阿岚喝下一口冰鎮過的咖啡,舌尖的苦澀是一種享受,“你是說,你也在網絡上查過關于三十二日的事情,但一無所獲,連我的尋人啓事都沒有搜到?”

“是的。”周燕安說道。

易阿岚奇怪道:“這很像是被屏蔽了的結果,發出去了,但沒人能看到,難怪那些帖子都沒有人感到好奇。但什麽人能屏蔽國內國外的所有大型網絡平臺?”

“joker那樣的黑客呢?”

“他也做不到……”易阿岚正說得信誓旦旦,但想起什麽來,又保留下餘地,“正常來說,他肯定做不到。但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他利用三十二日無人看守的漏洞,找到世界各國超級計算機的密鑰的話,完全可以偷偷借用那些超級計算機的的帶寬和算力來完成輻射範圍空前的屏蔽。”

“如果真是人為,”周燕安自嘲道:“那真是戲耍了很多人。我甚至想過那一天是不是我臆想出來的,想在災難面前重塑價值。”

易阿岚難為情地笑道:“我也是,我還去看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是因為我心理壓力太大,所以幻想出一個人很少的簡單社會。”

至于田路說的另外什麽完美男性符號、繁衍母題,易阿岚只想統統格式化。

周燕安看了易阿岚一眼。

很難說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疼惜,關愛,自憐,理解,都是輕而淡、內斂的,像看着同類。

在這一刻,兩個人心靈互通地達成一個共識,他們其實都有心理疾病,醫學所下的判斷,他們內心承受着難以承受的壓力,或許造成心理疾病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忍受的痛苦卻無二致,以至于對三十二日都充滿了不确定性。

易阿岚看向了周燕安左手腕背的傷。

“所以,我們的确經歷過那麽一個……古怪的三十二日吧?”易阿岚問。

周燕安點頭:“除非你是我,或者我是你分裂出來的第二人格。要不然無法解釋素不相識的我們,偏偏有共同的一段經歷。”

“要證明這點倒是很簡單,”易阿岚笑了笑,攔住正好路過的一個服務員女孩,“你覺得我和他哪個帥?”

女服務員大膽調戲:“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我全都要。”接着又臉紅耳熱紙老虎一樣地逃走了。

易阿岚朝周燕安攤手:“除非這女孩也是我們分裂出來的第三人格。”

周燕安失笑:“那麽可以下結論了,我們的确經歷過三十二日。”

氣氛倒由此輕松起來。

易阿岚點頭,又說:“我想起一個笑話。”

“嗯?”

“三個人在公園長椅上,一個人在看報,另外兩個人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對手指,甩胳膊,像是在串餌釣魚。保安對那看報紙的人說,你的這兩個朋友看上去精神有問題,容易吓到路人,能不能把他們帶走。看報人說,好的好的,非常抱歉。然後他做出用力劃船的動作。”

周燕安領會到他笑話裏的自嘲意味,也許他們就像這幾個精神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娛自樂,看上去正常的人也和正常世界格格不入。

易阿岚樂起來,周燕安也忍不住笑出聲。

易阿岚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哪怕是瘋子,也有人陪他一起瘋不是嗎。

笑累了,易阿岚認真地說:“我們真的有第三個人……”

“你說的是梁霏?”

“啊?”易阿岚反應片刻,才意識到梁霏就是那個産婦,他給梁霏輸血時看過她手腕上的身份識別帶,模糊地記得名字,“是她。她當時在人民醫院生産,如果真有其事,應該能找得到相關信息。其實她才是我們最容易找到的那個人。”

周燕安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便說道:“但你并沒有去求證,對吧?”

易阿岚一怔,尴尬但誠實地回答:“我想過,但我不敢去。”

找到了梁霏,證明三十二日不是幻想,世界末日真的降臨過,但無緣由地又消失了,這只會增加對未知的恐懼。

找不到梁霏,那就是病得徹徹底底,精神分裂,癡心臆想。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接受得了的。

周燕安說:“我去找過。”

易阿岚連忙問:“然後呢?”

“我沒有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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