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6月(4)

易阿岚驚詫地問:“為什麽?”

“我是在世界恢複正常的第二天去醫院的,”周燕安緩慢地說道,他的臉上少有地帶上慚愧,“也就是6月2日,可能錯過最佳時間,她已經出院了。”

易阿岚注意到周燕安那細微的表情。他現在當然不再認同心理醫生田路的諸多解釋,但認可他說周燕安其實很符合人類對男性的統一審美,不過那是在三十二日。而現在,周燕安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符號,他會懷疑自己,會不果決,會進退兩難。就是出于對自己的不信任,周燕安對三十二日的存在內省了整整一天,才決定去外界尋找答案。

當然,他還是比易阿岚勇敢多了,同樣是人,差距依舊很大。

“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我沒有找到梁霏。”周燕安又補充說,“我是在那幾層産科樓一間間找過去的,不能保證沒有疏漏。醫院護士也特別有職業道德,不肯跟我透露梁霏的信息。”

易阿岚說:“要不,我去問問我媽?我記得她和産科一個女主任關系好像還不錯。”

周燕安望着他,眼神像是在說,有這關系你還不早點行動?

易阿岚讪笑兩聲,連忙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

岳溪明沒有在動手術,很快接通電話:“阿岚?怎麽上班期間給我打電話,家裏出事了?”

“沒。”易阿岚說,“媽,是想跟您打聽個醫院的事,婦産科應該有個叫梁霏的産婦,大概是六月初生的孩子,我想知道她的一些情況,還有聯系方式……”

“梁霏?你認識?什麽人?”

“幫朋友問的,唔……涉及到一些隐私,我不好跟您細說。”

那邊岳溪明笑了:“那你找的人也是她的隐私啊。”

“這……”易阿岚一時無言以對。

“行了,我幫你問問。不過我提前告訴你,要是會違反醫院規則,我是不會跟你多說半句話的。”

“太好了,媽,謝謝你!記住是梁霏啊,雨字頭的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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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挂了電話,沖周燕安笑笑;“等消息吧。”

周燕安微笑:“經過三十二日,你發現你母親一切安好,應該很開心吧。”他對易阿岚失魂落魄的樣子印象很深刻。

“是挺開心的。”易阿岚說,但最近他和母親的相處并不算融洽。

易阿岚覺得症結還在于叔叔去世的那天警察對他打電話給叔叔緣由的詢問。岳溪明不是不懂他們家庭內部情況的警察,知道易阿岚的工作無論如何都是不需要易曉山來介紹的,易阿岚随手拉來的說法只會讓岳溪明疑窦叢生。

可是岳溪明卻不主動問,只是将注意力小心地放在他身上,企圖暗自找出易阿岚反常聯系父親那邊親戚的原因。這種綿軟但是無孔不入的觀察,幾乎伴随着易阿岚從小長到大。他現在越來越感到難以忍受。

然而易阿岚仔細想想,就算是母親主動問了,他對此又能給出什麽回答呢?畢竟他自己都沒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不多會兒,岳溪明的電話回撥過來。

“阿岚,我問過了。”岳溪明的語調嚴肅,“梁霏這件事很特殊,很敏感,我跟你說了你不要大肆張揚。梁霏前期産檢一直很正常,胎兒各項指标都很穩定,但生出來卻是死胎。醫院懷疑是生産過程出現意外造成窒息而死的,問題是接生的醫生和護士都認為他們的操作毫無問題,梁霏的生産也本該很順利的。胎兒後來屍檢,證實産檢并無疏漏,胎兒沒有任何先天性問題。梁霏因此大受打擊,大鬧過新生兒看護中心,婦産科那邊還在和梁霏及其家屬接觸,希望私下協商,和平解決這件事。”

易阿岚怔了好久。

周燕安本在喝咖啡,等着易阿岚聽完就可以把消息轉述給他,他察覺到異常,擡頭注視着易阿岚。

易阿岚好半晌才問:“媽,您那有梁霏的聯系方式嗎?”

“抱歉兒子,我沒有。婦産科那邊也不能把梁霏的聯系方式随便透露給我,這涉及到醫院的名譽。”

易阿岚挂斷電話後,對周燕安說:“梁霏生出來的嬰兒是死胎。”

周燕安也沉默了。

“我明明聽過那嬰兒的哭聲,很吵的。”易阿岚輕輕地說,搖搖頭,有點難以接受,“你說那孩子的死……和三十二日有關系嗎?”

“我不清楚。”周燕安的聲音不再幹脆,像是飄着的,虛弱的。

易阿岚猶豫片刻,又說:“還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在三十二日那天早上遇到過我叔叔,但回到6月1日後,我接到消息,我叔叔猝死了。”

周燕安猛地擡頭,緊緊盯着易阿岚。

他們都難以相信這是巧合。三十二日不僅存在過,甚至可能造成過切實的傷害。

易阿岚感到一陣無邊的寒冷在他們之間蔓延。

這會兒臨近黃昏,夏初的夕陽把天臺照得格外溫暖,給木地板塗上一層金黃的光暈。但三十二日的陰影如同長了觸手的怪物,哪怕他們逃到了現實裏,也還是被緊緊跟随着。

或許不該去追尋真相的。

易阿岚悲哀地想要自欺欺人。

在這座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另外一邊,幾十棟外貌相同毫無個性的居民樓,其中普普通通的一間房子,一個剛剛下班的男人神色疲憊地推開家門。

他看到家裏多了一些男嬰的衣服。

他無奈又心痛地喊道:“霏霏。”

梁霏從沙發上擡起頭看她的丈夫于曉天:“老公,你找到小涵了嗎?”

他父母也在一旁,他們只能照看梁霏的身體,對她神叨叨的行為完全沒有辦法阻止。

于曉天幾乎要失去耐心了:“霏霏!我們沒有過小涵!那個胎兒沒出生就死了!”

梁霏不去看他,固執地整理着顏色花哨的衣服:“醫院騙我們的,我聽過小涵哭得好大聲,給小涵喂過初奶,他小小的,七斤重,皮膚皺皺的,不白,頭發很少……”

于曉天母親忍不住說:“才出生的孩子都長這樣。”

于曉天重重地坐下來:“霏霏,我們都不是沒有文化的人,不要無理取鬧,醫院那邊給出的各種證明,我們也都問過各自的醫生朋友,他們說醫院的确沒有明顯責任,孩子的确是未出生前就死了。再說了,醫院出于人道主義決定給我們賠償。你為什麽不肯接受事實?”

梁霏還在自說自話:“是兩個大男孩給我接生的,他們說世界末日了,你,醫生,世界上好多人都不見了。我現在想想,那些都是他們的謊言,他們可能跟醫院有黑色合作,故意騙我,然後拐走我的孩子……”

于曉天抹一把臉,下定決心地說:“霏霏,我給你聯系了心理醫生。”

梁霏直直地看着他,臉上神色雖然枯敗,但堅定如岩石:“你覺得我瘋了?”

“我……”

梁霏抱着熨燙好的嬰兒衣服,起身回房:“我會找到小涵的。”

易阿岚和周燕安互換了聯系方式,然後各自心事重重地分開。

三十二日的存在,如同一股不知道規律的暴風,急匆匆地來過一趟,攪得一地狼藉,如今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它是什麽,會不會再回來,它帶走了什麽,又留下了什麽,都是想一想就感到無能為力的謎。

易阿岚想到網絡上對三十二日信息屏蔽的現象,他自己做了點小測試,發現屏蔽關鍵詞是各種語言、各種表述的“三十二日”。他或許可以繞開這些關鍵詞,發出相關帖子。

但這麽一來,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如果不搜索關鍵詞,又怎麽從茫茫網絡海洋中看到他的帖子?

再說了,他已經找到周燕安,很多事情他和周燕安就能商讨。

易阿岚也就放棄了在網上尋找更多的三十二日當事人。

關于屏蔽,易阿岚後來也想了很多,這是一張覆蓋全球互聯網的屏蔽網,絕不是簡單黑客能做得了的。經他初步測試,各大搜索引擎是完全搜不到相關信息,各大論壇也被屏蔽三十二日,或許有一些小衆、邊緣的服務器搭載的軟件不受影響,但那完全影響不了大局。

做到了大規模屏蔽還不算,還得讓那些搜索引擎、社交軟件的公司對此毫無察覺。哪怕劫持超級計算機也無能為力吧,可能還得動用量子計算機。

joker是很厲害的黑客沒錯,三十二日裏量子計算機也沒人看守,但易阿岚還是不覺得joker能夠在一天之內破除量子計算機的物理隔離并取得準入密鑰。

易阿岚把他的想法都發給周燕安。

周燕安回複的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其實是國家層面合作的?

如果世界各國聯合起來,對三十二日進行屏蔽,這倒是不難做到。但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依舊無解。

易阿岚時常和周燕安交換一些零碎的想法,進行各種層面上的猜測,雖然都沒有辦法去找到答案,但能和另外一個有共同經歷的人去探讨,也算是一種安慰了,不至于被那龐大的困惑給逼死。

易阿岚給周燕安發消息會刻意挑選自己獨自在房間的時候,但周燕安回複的時機就沒那麽有眼色了。

時常易阿岚在客廳吃飯,手機會叮咚連續響幾聲。這時,奶奶和媽媽都會看着他。

奶奶也是個可憐人,雖然岳溪明是個善良的兒媳,易阿岚是個孝順的孫子,但她深知自己寄人籬下,哪怕夜裏時常為失去的兩個兒子難過到無法入眠,白天裏還是努力地不給人添堵,開着與這個她不熟悉的家庭有點格格不入的笑話。

奶奶笑問:“是不是女朋友找你啊?這幾天看你在家老是抱着手機。”

易阿岚一開始推脫說是前同事問他工作遺留問題,後來怕媽媽多想,做出一直把手機留在卧室這種和以往習慣不符合的行為又顯得心虛(這時他嘗到過往種下的苦果,他總是把手機時刻帶在身邊并不是癡迷手機,而是能在一些尴尬的時刻可以裝作刷手機含糊過去),于是索性開了靜音。

結果有次岳溪明在飯桌上,說發一張好玩的圖片給他。

易阿岚嗯了嗯,就去看手機。

岳溪明便問了:“怎麽手機開靜音了?”

易阿岚心裏一咯噔:“覺得挺吵的,反正也不工作了,沒什麽消息是不能錯過的,就關了。”

易阿岚淡然地吃完飯,回到房間,門一關,臉色就垮了下來。他感到難以呼吸。

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他太敏感了。

正常的母子相處本就無法避免談到感情這一類隐私的問題,很多母親對子女重要或不重要的細節都十分關注,網絡上不是很多父母對孩子的社交頭像都要管東管西嗎。他或許不應該把母親的關心當做監察,把交流當做攻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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