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月(1)
白熾燈的亮取代了月光的輕柔, 易阿岚睜開眼,看到的是圓形大廳高而平的天花板,但周燕安的眉眼好像還近在眼前, 他想從自己的臉上看到什麽?他看到了嗎?
易阿岚扭頭看一旁床架上的周燕安, 他任由醫生取掉他身上的神經貼片, 然後沉默地整理衣袖、穿上外套,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麽, 他只是對陳汝明點了點頭。
之後,他們按照往常慣例,去了會議室一一講述了自己在三十二日裏的經歷。孟起每次都是第一個講, 講得最快也最簡單, 反正用他的話說他的經歷也就是“做一做中學課本上就有的那些基礎實驗”“中學課本上沒有的跟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 講完了就馬上離開回寝室休息。畢竟他是直接對物理化學小組負責的, 更多的科學細節由他們專業人士會內部讨論,等總結出通俗易懂的結論,再以書面報告的形式轉達給羅彩雲他們。
随後是肖昊彙報, 他一整天都待在衛星地面接收站的主控室裏,哪怕事無巨細也乏善可陳,不過這也間接表明了三十二日裏的世界裏暫時保有和平, 是好事。肖昊寧願自己的彙報永遠這麽無聊平淡,然後他也離開了。
易阿岚和周燕安的任務基本重合, 彙報工作也是一起做的,易阿岚先說明數據清毀工作的進程,周燕安再從他的角度做些補充。
在周燕安的彙報接近尾聲時, 他沉穩平靜的聲音頓了頓, 再開口時似乎發生了變化:“在H市基地時,我發現易阿岚的電腦連接上互聯網, 支開他後,我查看了他的電腦日志,日志顯示他對外發送了兩封郵件,郵箱地址分別為……另外,在情報局中轉站點時,他告訴我他查閱了嚴飛副組長的檔案。我無法确定易阿岚的這些行為是不是出于你們的授意。”
這些字詞如同一行行被快速輸入的根本無法處理的代碼,易阿岚成了過載運行的CPU,腦子裏只剩下嗡嗡嗡無法散熱的響聲。他難以置信地去看周燕安,但周燕安正襟危坐,目光直視羅彩雲、嚴飛、陳汝明、盧良駿四位組長,好像全然感覺不到易阿岚的震驚。接着易阿岚意識到,他好像沒有立場對周燕安表示這種類似于難過的驚詫,在周燕安看來,他只是一個當場被逮住馬腳的叛徒。
羅彩雲處變不驚:“我們并沒有授意易阿岚做這些事情。易阿岚,對于周燕安所說內容,你有需要解釋的嗎?”
易阿岚臉色煞白。
會議室的氣氛變得怪異起來,四位組長先是看着周燕安,周燕安坦坦蕩蕩的表情表明他所說的一切都經得起被反複盤查,然後他們把視線一齊轉向低垂着頭、氣焰萎靡的易阿岚,對比如此鮮明。
“哇哦。”盧良駿面無表情地說,“終于出現內鬼了嗎?”
羅彩雲思忖片刻,又以謹慎的态度問道:“無人監管的三十二日,在軍事基地連接外網,以及境外服務商提供的郵箱服務,這幾點放在一起是很敏感的。易阿岚,你确定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對自己的行為有明确認知和自主能力的吧?”
易阿岚徒勞地張了張嘴,想争辯卻又不知怎麽說。
嚴飛突然插話:“我記得周燕安不是不太懂計算機嗎?”
周燕安答道:“陳副組長為我緊急培訓了五天。”
陳汝明臉沉如水:“我也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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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你考慮得周到。”嚴飛搖搖頭笑了笑,接着問易阿岚:“易阿岚,你為什麽要查看我的檔案?你不會是把我的檔案發給別人了吧?你知不知道身為情報局副局長,我的檔案要是洩露會造成多大的損失?”
易阿岚怔怔地擡頭,好半晌,他才從嚴飛的話裏覺摸出些東西,嚴飛在暗示他還不能說出實情。畢竟易阿岚還沒接到表示成功的電話,現在說出來,就意味着在這一個月內事務組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事務組要考慮易阿岚說的“實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實情,其次無論真假,對嚴飛也得進行調查。這麽大規模的行動,哪怕事務組內沒有間諜,恐怕也會通過別的渠道洩露出去,A國那邊也許會有所察覺,導致嚴飛的計劃在最後階段功虧一篑。
易阿岚都想得通,可他還是惶恐不已。難道這整整一個月他都得忍受大家的質疑?可能還伴有痛苦的刑訊。而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周燕安。易阿岚難以想象,周燕安在看到他對外發送郵件之後,是如何隐藏自己複雜的內心,如何按捺住對他的怒火,如何在那個狂風暴雨來臨前的夜晚,不動聲色地搭好帳篷,依舊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現在也終于懂了周燕安在三十二日裏最後朝他說的那番話的意思,明白了那雙深邃眼睛裏暗含的波濤洶湧,周燕安那是在表達他的失望,或者是說在質詢易阿岚的為人,在問易阿岚,也在問他自己,易阿岚是否還是他看到的那個易阿岚?是否在呼喊與細語之外,真正了解了易阿岚?
而一想到這些,易阿岚就感到刀割似的鈍痛和委屈,這明明不該是他的錯。
陳汝明在自己的手提電腦裏輸入周燕安記下的那兩個郵箱地址,這會兒收到反饋:“那兩個郵箱在這個世界不存在,并非是注冊後又注銷了的,而是從來沒有被注冊過,應該是只在三十二日裏注冊的,這樣一來,我們在這個世界就沒辦法根據郵箱進行追查。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陳汝明看向易阿岚:“易阿岚,你現在還有最後的機會反駁周燕安對你的檢舉,比如他看錯了,或者只是單純地想陷害你。”
周燕安的神色并沒有變化,但易阿岚的臉卻是又蒼白了幾分,說不出話來。
“你是默認周燕安所說一切屬實嗎?”陳汝明問。
易阿岚還是不說話。
陳汝明忽然狠狠地猛拍桌子,怒不可遏地站起來指着易阿岚:“你這就承認了?你——”
他幾乎想給易阿岚一巴掌,但擡起的手又硬生生地垂下,按了辦公桌角落的一個按鈕。接着,會議室的門被打開,走進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
陳汝明冷淡地說:“易阿岚,現在以涉嫌叛國罪将你逮捕,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的嗎?”
從沒經歷過這種場面的易阿岚,幾乎是慌張得有些發抖了,怯生生地看了眼還一直沒正眼看過自己的周燕安,最後還是選擇了咬緊牙關。或許是易阿岚在事務組一直表現得很乖巧,幾位組長雖然難掩失望之情,但看到他像個可憐無助的小孩,終究還是說不出狠話來。
“在你做那些事的時候,就該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陳汝明說,“今晚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吧,争取坦白從寬。”他揮了揮手,那兩個持槍的衛兵走過來,将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在易阿岚手腕上,然後一人一邊,架着易阿岚出去。
易阿岚被帶到禁閉室,大小約莫二十平,只有一張窄窄的床和一間洗漱間,到處都包裹着軟性材料,牆角、床角等沒有任何銳利的地方,連牆壁、地板都是柔軟有彈性的,防止關押在裏面的嫌疑人畏罪自殺。
狹小、單調、封閉的空間,獨自一人,等候着未知的審判,這無疑造成了強大的心理壓迫,先讓無形的恐慌慢慢蠶食意志。易阿岚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坐在床上,睡肯定是睡不着的,清醒着,又覺得現在的境地一塌糊塗,他已然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對嚴飛的信任上。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把易阿岚提出去審訊。
審訊室和禁閉室一樣被軟性材料覆蓋,各個角落都有監視設備,椅子兩邊扶手也有铐環,坐下去之後基本上做不了大動作,在這裏想死是很難的。看到審訊桌另一面坐的是嚴飛,易阿岚頓時松了一口氣。
嚴飛頗有深意地看了易阿岚一眼,開始正常的審訊程序:“易阿岚,你有什麽要主動交代的嗎?根據你的配合程度,我們會給予适當的量刑寬松。”
易阿岚自然是無話可說。
“你對外發送的郵箱內容是什麽?”
“是對誰發送的?對方應該不是Joker,他想要什麽不至于還需要你發出去,你只要在系統裏給他留一個口子,他就能自如進出是不是?”
“你和對方是什麽時候聯系上的?在事務組找上你之前?之後?”
“先前的導彈事件是否是你們自導自演?”
……
這許許多多問題要是換個人來問,易阿岚都會感到壓力倍增、有口難言,但幸好是嚴飛,易阿岚只是放只耳朵在那聽着,甚至覺得嚴飛演技十分出神入化。
“你不要以為不說話就能含混過去,你要知道這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嚴飛的語氣嚴厲起來,“我們之所以還願意坐下來跟你好好談,是看在過去一段時間你為國家所做的貢獻——至少經過當前的調查,還沒有發現有以往機密洩露帶來的沉痛影響,我們都相信你的初心是好的,可能是後來受到了引誘才走入歧途,我希望你能主動認錯,你還有悔改、修正以及将功補過的機會。”
嚴飛站了起來,走近易阿岚,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則按在易阿岚椅子的靠背上,居高臨下地給他壓迫:“但你要清楚,如果你一直這麽頑固下去,我們就不得不用上一些對付敵人的手段,想必你和我們都不願意走到那一步。”
在易阿岚視線的正前方,他看到嚴飛敞開的外套裏襯,露出幾個顏色與布料十分相近的字跡:保持沉默,我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