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32日(36)
易阿岚抽氣般竭力呼吸着:“你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還是一種新的審訊技巧?”
他此刻什麽都看不見, 眼眶溢滿淚水,仿佛是沉入河裏,與世界隔着厚厚的潋滟波光。然而, 他還是看清楚了這一瞬間周燕安流露出來的責問、心傷、難過、委屈, 像油油的水草, 纏住了他,縛緊了他。
易阿岚并非是用眼睛看到這一切, 而是周燕安已經袒露自己的內心,而他同樣捧着赤誠的愛意,于無聲間, 他就明了了一切。
易阿岚哽咽着搖頭:“我明白, 我感覺得到……我只是, 我害怕那都是我的妄想, 是我太過奢望幸福而私心美化了語言。”
周燕安捧住易阿岚的臉,阻止他近乎于道歉的行為,然後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漬。或許是三十二日才下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 豐潤了路邊的野草,也豐潤了易阿岚敏感的靈魂,使得他的眼淚源源不斷地往下流。周燕安耐心地重複他的動作, 用略帶薄繭的拇指一遍遍地揩去鹹濕的淚水,在這個過程中, 周燕安用觸覺反複描摹了易阿岚的臉龐。從此以後,他就算将雙眼閉了起來,易阿岚的存在也再清晰不過了。
就像将一件濕的白襯衫擠幹了水分晾在風中, 易阿岚終于哭夠了, 通紅的雙眼裏只剩下輕盈透光的飄動。他看見周燕安水痕斑駁的臉,他從沒見過周燕安這幅樣子, 忍不住笑了。這一笑,便将他吹得飄飄欲飛,雙手還被拷在身前,他微微踮腳仰起身子,以不太舒服的姿勢去親吻周燕安的嘴唇。
本該是蜻蜓點水似的一吻,然而觸碰到的那瞬間,便被水面下潛藏的“魔鬼”誘惑,久久地流連不願離去。離開前,還伸出舌尖在對方微涼的唇上舔了半圈。
易阿岚便像是在接受最恐怖最難捱的刑訊了:“你覺得惡心嗎?”
易阿岚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燕安,心裏卻想,自己多貪心啊,多少人同床異夢,身體親密無間也仍舊為所謂的精神共鳴、靈魂伴侶苦求而不得。他明明已經和從未表露過同性性取向的周燕安心意相通、靈魂共鳴,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索取那些膚淺粗俗的表層親密。
周燕安靜靜地回味着剛剛的吻,是如此鄭重其事地去思索易阿岚的問題。良久,在幾乎令易阿岚癱軟的沉默中,他說道:“不,我很喜歡。”
易阿岚又快要哭了,周燕安撈住他的後腦勺,把他往自己身上帶,繼續那個不太舒适的姿勢,延續剛剛淺嘗辄止的親吻。這一次,他們都異常激烈狂熱,幾乎是在碰撞、掠奪、侵占,把自己當做冰塊,把接吻當做火焰,要把自己融化了,要把對方融化了,再交融到一起不分彼此。像是還嫌不夠,發洩似的咬破嘴唇,用甜腥的血液和疼痛加深銘刻。他們交換着生命的象征,也交換着靈魂的一部分。
直到胸腔裏再也沒有一口氧氣,他們才放開對彼此的糾纏,依靠在對方的肩頭重重地喘息。
易阿岚顫抖着身體,感到被周燕安的體溫、呼吸和心跳包裹了,他閉上眼睛。這不是妄想。哪怕是在妄想中,他也從來不敢如此想象。是真實。唯有真實才會給他滅頂一般的快樂。
如泣如訴的風聲起于曠野,月光緘默。這片遼闊的天地間只有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仿佛能一直站到天長地久,站到雨燕10龐大的金屬結構都腐爛。
終究是開始酸麻的雙臂讓易阿岚忍不住了,他擡起手,用已然溫熱的手铐去輕輕撞擊周燕安的胸膛,然後對正看向自己的周燕安搖了搖手腕:“你還要聽我解釋嗎?”
周燕安笑了起來:“聽你解釋之前,你想不想聽聽我原本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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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幹什麽?”他們閑聊起,但也只不過稍稍分開,使得能看到對方的容顏,兩具身體依舊在親密的距離上。
周燕安說:“我打算,不再費心去決定是否相信你。如果你做錯了,除非他們給你死刑,否則無論他們怎麽處置你,在三十二日裏我都要把你關在除了我誰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天我只去看你一次。而那一天裏,你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來。”
“哇哦,黑化诶。”
“你不信嗎?”
“我信。”易阿岚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有點腫,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直接被吻腫的,有一點隐隐的痛,和很多很多的快感。易阿岚好像很喜歡被周燕安這樣對待,要對方粗暴、瘋狂地占有自己、标記自己,而他也要以同樣的兇狠去回應對方。如此,炙熱的情感才能稍稍得以緩解,不至于焦渴而死。
盡管在表面上,他們相對而立,眉眼都含着淡淡的笑意,嘴角也只是略微勾起,是最為平常和緩的狀态。
“現在,你可以解釋了。”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從兜裏掏鑰匙給他開手铐。
易阿岚問:“不把我關起來了嗎?”
周燕安擡頭輕輕掃他一眼:“把你關在我心裏好不好?”
易阿岚想忍,他覺得不該打擊一個剛剛互訴衷腸的對象說些甜言蜜語的熱情,尤其還是周燕安這麽一個穩重正經的人,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還是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的土味情話跟誰學的?”
周燕安絲毫沒有被嘲諷的不适:“你就說受不受用吧。”
易阿岚抿嘴,甜絲絲地說:“受用。”
他又頗為自豪地揚起嘴角:“不過我是知道這代表你相信我了,無論我做了什麽。”
“會不會是因為哪怕放開你,你也既打不過我,又跑不掉。”
“唔……”易阿岚煞有介事地思索。
“好吧,你是對的。”周燕安笑,忽然深深地看着易阿岚說:“你知道組長他們是不希望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人之間産生過于親密的情感的,就是為了防止現在這類事的出現。而說實話,換一個人,我就算把他看做很好的朋友,也很相信他,但我應該還是會公事公辦,直到有明确的證據證明他的無罪。”
易阿岚想了想說:“那為了不影響你的職業道德,你還是繼續铐着我吧,反正也不辛苦。”
周燕安笑了笑,還是打開手铐,卻将其中一環铐上了自己的左手。他舉起手晃了晃,金屬碰撞出叮當響,帶得易阿岚被铐住的右手也不得已揚起來,好像兩個人是一體的,是一對相互糾纏的量子,無論相隔多遠,其中一個作出反應,另外一個也即時給予相應的回答。
“易阿岚,”周燕安喊他的名字,“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力量是渺小的,我可能保護不了你,但我願意與你一起承擔。”
易阿岚就這樣被輕易擊穿了,他輕聲說:“金屬是導體。”
“嗯?然後呢?”
易阿岚指指手铐:“你對我放的電,我都收到了。”
周燕安一怔,随即失笑。易阿岚在害羞呢。
“去睡覺還是想随便走走?”周燕安語調輕松地說。
“走走吧。”易阿岚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心髒,好像在暗示剛經過一場洶湧澎拜的感情宣洩,根本就睡不着了。
他們便沒有牽手卻勝似牽手地走在高速公路旁,影子有一部分重疊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蹚過濕漉漉的草地,去看了早先易阿岚很感興趣但周燕安無心在意的一排楊樹林。
易阿岚邊走邊交代,嚴飛身陷異國的女兒、逃生地道裏的對話、交代給他的任務、攜帶病毒可以定位的郵件、人質交換計劃等等。
周燕安偶爾點頭回應,沒有特別驚喜或者特別驚訝,似乎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風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刮着,白朗朗的樹葉背面便時不時卷過來,翻成浪花邊兒,地下的水窪如實記錄着葉的影、光的形。有時候會有涼爽的水滴落在臉上、身上,讓人冷不丁地一顫,接着整個人都覺得分外清醒安寧,如同洗禮,人生驟然清晰。
周燕安便轉過頭,又去親吻易阿岚。
衛星電話響了,是深夜原野上唯一的人造聲響。
兩人小跑着去帳篷那,看誰打來的。
是易阿岚的電話,陌生來電。
易阿岚愣了愣,随即有些激動地接通。
“易阿岚?”電話那頭是一口A國口音的國際通用語,聽聲音像是個年紀不輕的男人。
“我是!”易阿岚連忙答道。
“方便說話?”
“方便!”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人在我手上,你可以向嚴飛交差了,接下來的事讓他自己去搞定,還有,提醒他別忘了答應我的。”那人說,接着又忍不住抱怨,“你的定位軟件發來得太遲了,我們這邊可不像你們那裏一片安定,路上全被廢棄的車輛堵住,你是一點沒考慮到我這邊的交通困難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才接近那個人的?否則也不至于要多隔一個月了!”
“哦……”易阿岚應着,眼神飄忽。
他是真的沒有想過晝半球的交通問題,三十二日事件發生時,他所在的半球是黑夜,尤其華國更是深夜兩點多,路上車輛少,那些突然失去駕駛員的失控車輛還不至于讓道路徹底堵塞。雖然在三十二日論壇裏看過晝半球網友分享的交通癱瘓的照片視頻,但上一次三十二日時易阿岚深陷猶豫糾結的情緒中,不知道是否相信嚴飛、害怕自己的行為帶來重大損失,以至于完全沒想到兩邊的道路差異,本可以早點發送的兩封郵件,一直拖着一天将盡時才發出去。
而收到定位軟件的人,很可能與要控制的人質相隔甚遠,就算那個人也會開飛機,但為了在接近人質時掩藏身份——三十二日會開飛機的人可不多,還大概只能依賴摩托車、電動車等機動性強、體積小的交通工具來趕路。
想到這些全源于自己的一點小疏漏,易阿岚愧疚得不敢多說話,任由對方罵罵咧咧發洩了一通。又想到這點失誤帶來的後果,讓他自己平白受了整整一個月的□□和審訊,也是牙疼得不行。
等挂了電話,易阿岚郁悶地給周燕安轉述,等瞧着周燕安這麽近這麽溫柔的臉,又覺得開心。如果沒有把“失去易阿岚”的情緒拉長到一個月這麽久,周燕安是否還能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是否還會直接表明心意?
福禍相依,誰又能說得清呢,如此一來,反倒像是命中注定。他們在一起,既是真實的,也是宿命的。
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解開手铐,而是依舊以這種特殊的聯結狀态躺進帳篷裏共眠,共享後半夜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