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32日(37)
在易阿岚和周燕安沉睡的時候, 另一個承載日光的半球上,人們正在地面奔走。
城市越來越不适合居住了,道路上汽車燃燒的黑煙過了這麽多天已經少了很多, 但電線陸續過載、短路, 曾經的一點電火花逐漸醞釀成大火, 大樓一窗窗地燒起來。這種情況是早已預料到的,越是發達的大城市起火焚燒的速度越快, 畢竟帶電的基礎設施像蜘蛛網一樣密布,而擁擠密集的高樓又給火勢增添了綿延不盡的燃料。
城市裏的人們在三十二日社區裏讨論了很久,大家都一致認為, 除非你能忍受沒有電的生活——那樣随便找一棟人煙稀少的鄉村別墅就能過得很好, 否則發電廠附近将會是最佳居住地點。其中, 大家還是不信任沒有專業人員監管的核電廠能安全運行多久, 火電廠又需要源源不斷的燃料,環保安全又省心省力的水電廠便成了大家都看好的地方。
其實某些坐落在偏僻野外或者山脈的重要國家基地有自成一體的發電和生活設施,倒不失為更舒适的選擇, 只可惜他們都知道這類地方絕不會對公衆開放。
于是在這個半球上人們逐漸帶着豐富的物資往各自最近的水電廠聚集,比起夜半球人類的各自分散,這裏已經呈現出聚落的景象。
抵達發電廠最早的人可以直接入住生活設施齊全的員工宿舍, 遲一點在不損害儀器的情況下可以住辦公室,再遲的, 只能在空曠的地方搭帳篷、建木屋了,充個電還得走幾分鐘去室內,除了睡覺前能刷刷手機, 生活質量遠不如去郊外或鄉村。
好在三十二日裏的人本來就不多, 大家又不把在這裏的日子當做正經生活——可能還很享受野外篝火與夜宿帳篷,白天天氣熱的話便到有空調的會議室湊一堆聊天、玩游戲, 沒有絲毫的生存壓力,盡情浪費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額外時間,偶有看對眼的還能找個沒人的地方滾一下,氣氛其樂融融,因此目前沒爆發出多大的矛盾。
更重要的是,Joker開始在這些聚落裏表現出切實的存在感,并産生一定的影響。在人們陸續進入發電廠時,Joker就安排許多機器人搭了便車一同到來。這些機器人各不相同,有的是工廠裏的,帶有多功能機械臂,在修改程序和算法後,可以對發電廠的設備進行簡單維護。有的則是銀行商店裏很簡單的服務導覽機器人,智能程度不高,被Joker稍加修改之後,也只會守在發電廠某個重要設施附近,提醒其他人“不要碰”。還有一些水下機器人,會定期對水電廠建在水裏的設施上附着的藤壺、水草等進行清理,以免影響到水輪機運轉。這種水下機器人有的大水電廠本身就有,小水電廠購置不起,只好用人工代替。
“你有沒有覺得這很可怕?”羅傑指了指遠處從水裏爬出來的水下機器人,對身邊一起來河邊抽煙的煙友說。
煙友不在意地吐出一口別致的煙圈:“這不是很好嗎?要不然還得我們親自下水。”
羅傑想了想說:“我的意思是,好像我們在這裏全依賴這些機器人。”
“這有什麽?真實生活裏到處都是啊,住酒店有機器人給你送水送毛巾,餐廳有機器人送餐,它們還會給你唱歌呢。”
“問題就在這啊,酒店餐廳都是為了從顧客那裏賺錢,這些機器人,應該是說它們背後的主導者Joker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麽?”
煙友愣了一下,說:“那位大兄弟好心吧。畢竟在三十二日裏也挺無聊的。”
羅傑卻搖了搖頭:“你看社區裏一條新帖子了嗎?ID叫船長的那位?”
“看了。怎麽了?你也想去東半球?”
Advertisement
那帖子的發布者船長宣稱自己的确是一名真的船長,并且已經招募了四個船員,物色了造船廠一艘最新的配有智能系統的高科技郵輪,打算開船渡過大洋去東半球,他覺得在基礎設施保存完善的東半球能過得更開心,至少空氣會好一點,并且歡迎其他人登船,只不過要收船票,現實中的真鈔票。
羅傑說:“我是說,但凡手上有點技術的人,在三十二日裏其實都能找到賺錢的路子。Joker那麽厲害,都能改機器人程序了,真的會無聊嗎?”
“管他呢。”煙友抽完最後一口,将煙屁股扔進河裏,“真要較真起來,不是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而是我有什麽。改天Joker要是收費,還他媽很離譜,我肯定是不會給的,大不了背一捆壓縮餅幹,往林子裏一鑽,吃吃水果挖挖野菜照樣能活,不能用電也沒什麽,一個月也就這麽一天,真實生活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煙友轉身就走,羅傑在原地嘆了一口氣。他其實是政府人員,但什麽也不會,飛機不會開、槍法不準、身手垃圾,本是個混日子的公職,在三十二日出現後,他倒是被賦予了其他職責:混在人群中,感知他們的集體情緒變化,監控群體行為。
這一次上層領導讓他搜集Joker在民衆中的影響力以及民衆對Joker的看法,他明裏暗裏挑起了好幾次話題,但大家顯然都對Joker的存在不甚關心,頂多是驚嘆幾句這人好厲害、挺熱心,基本上聽不到更深層次的觀點,沒有搜集到有用線索,更沒有遇到像易阿岚那樣被Joker“優待”的人。
而大家絲毫不擔心Joker會有什麽目的,恐怕也都是認為對于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三十二日更像是夢幻泡影,是一種樂趣,但終究與真實的生活相去甚遠。
但羅傑知道,并不是這麽簡單。三十二日的影響已經涉及到真實生活中的重要領域。政治上,各個國家對以三十二日為核心的間諜竊密行動嚴防死守,內部之間權力争奪、信任危機屢見不鮮。在經濟領域,也有切實的數據表明,從三十二日出現以來,金融市場波動幅度增大,尤以股市最為明顯。而動蕩的源頭已經很難溯清,也許可能只是某個股民在三十二日混進了某個企業的內部資料庫,然後大肆散播好的壞的無從查證的,一點小小的蝴蝶效應逐漸醞釀出風暴。
而那些微小的個人,有枉死在三十二日的,有被禁锢被奴役被勒索的,也有因三十二日獲得新生、生活翻天覆地的……說到底,能到水電廠彙聚在一起的人們,大多是極為平凡普通的,但也足夠稱得上幸運。
此時就有一個說不上幸運的人,被狙擊槍的準星紅點給驚退了腳步。
他同樣是執行Joker相關任務,但遠比羅傑危險得多,他要去探查上司交給他的幾處超級計算機基地,負責找到Joker的下落,或者毀掉Joker極為依賴的計算機。他現在抵達的是A國一著名大學的計算機研究所門口。
“我沒有惡意!”他立即舉起雙手大叫,往後退開到空曠的地面上,好讓狙擊手把他看得更清楚。
“你身上帶着武器。”回應他的是毫無感情色彩的機械音,從走廊多個喇叭裏一起傳出來,根本分辨不清說話者的具體位置。
“我只是為了自衛!”這個人說,同時心裏暗忖,說話的人是Joker嗎,他為什麽掩蓋自己真實的音色,難道怕他根據聲音認出他,然後在現實指認?這至少說明了Joker并不默默無聞,他在心中認真地分析着。
那個冰冷的聲音說:“可你剛剛炸掉了一處軍方超級計算機服務器所在地。”
這個人連忙說:“我就是軍方的人,而那些超級計算機其實是屬于我們軍方的財産,我只是奉命去銷毀它們,免得它們被敵人利用。”
“所以我并沒有阻止你。那你來到這裏幹什麽?”
這個人答非所問:“你是Joker嗎?你也是A國人對不對?我其實是來找你的……”
“不用試探我。”機械音打斷了他,“我對你的目的不感興趣,我只是想讓你帶句話。”
“什麽話?帶給誰?”
“帶給所謂能做主的人。我要說的是,在三十二日裏,無論軍用、民用、研究用的超級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都歸我了,作為補償,我同樣會維護它們的安全,不會有人借它們生事。并且我承諾,不會參與到你們任何國家的內政和相互争鬥中,我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
這人聽了為難道:“可是……”
聲音再次打斷他:“我只是想一次性通知到位,你還需要知道的是,我并不是沒有能力保護我想要的,只是不想太過麻煩。”
這個人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看到了令他頭皮發麻的一幕。
從研究所的大門裏,身後的草地裏、林道裏,走出了上百只黑灰色的金屬機器狗。全都是普通的排雷機器狗,他在二十多年前就見過這種排雷特種機器人在戰場上掃雷、被炸得金屬零件亂飛的場景,他當時覺得靈活又無痛的排雷機器狗避免了許多士兵的無謂犧牲,哪怕是看到炸斷了腿的機器狗掙紮着往設定好的下一個排雷區域爬去時也不曾有過絲毫情緒波瀾,工具而已。
然而當看到那些不會感到疼痛的機器狗全都往自己的位置包圍時,他再也不能把這些東西只當做排雷工具。
他在內心告訴自己,那些幽暗的狗眼球只是光學儀器和軟件程序組成的視覺模塊,并沒有什麽好怕的。但他的雙腿還是忍不住顫抖,這還僅僅是排雷機器狗而已,哪怕争議不淺,但很多國家對“致命武器自主化”的研究還是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他的地位接觸不到更高層次的信息,但可以預料到進展不小。就算下一秒走出一個雙臂是機槍、肚子裏全是子彈的人形自走兵器,他也不會太驚訝的。
而就算是眼前這些排雷機器狗,恐怕也遠不是二十年前的笨蛋金屬工具能比的。
機器狗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後圈停下,冰冷的機械音響起:“你今天就在這待着吧,只要不想着逃走,我不會讓小狗傷害你。等這次三十二日過去,把你所見所聞都帶回去,下一次我要聽到令我滿意的回複。”
這個人只能艱難地點頭,心裏悲哀地意識到,在致命武器也獲得足夠智能的時代,人多力量大将成為過去式,世界是可以被少數人掌控的。
唯有晨昏線自東向西公平地轉動着,承載着光明的地方入暝,而夜色濃郁到了極點,也将迎來薄光。
淩晨的原野清晰幹淨,空氣未被人動過,仿佛能嗅到氧氣的鮮美。
易阿岚和周燕安爬出帳篷,解開手铐後,在一處小水坑随便洗了洗臉。
易阿岚只是能清楚地看到周燕安,眉眼間就忍不住帶上愉悅:“今天我們去哪?”
“這次并沒有安排任務。上一次也只剩下一個基地還沒來得及清毀。”
“我們要把上次的清尾嗎?”
“嚴格來說,你還沒有回到那邊得到明确的無罪釋放,我是不能帶你繼續接觸機密的。”
易阿岚點點頭:“也就是說,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們的私人時間喽?”
周燕安笑:“是這個意思。”
易阿岚也笑起來:“真好啊。”
“想去做點什麽嗎?”
易阿岚仔細想了想,眼裏逐漸冒出一粒粒的碎光:“約會?”
周燕安失笑:“行啊,我還沒約會過呢。”
“我也沒。”
他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接着又都哈哈大笑起來。
雨燕10在高速路上開始滑行,易阿岚透過舷窗看到路邊有一輛側翻的卡車,從貨鬥裏滾落了一地的蘋果。那些早已幹癟的蘋果在一夜的雨水浸潤後,于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假象的飽滿鮮豔。
易阿岚又去看東方的天空,要日出了。
易阿岚忽然說:“從小學作文寫日出就在用‘魚肚白’來形容了,經過這麽多年,這個形容詞已經變得僵硬,就像是膝跳反應那樣成為對日出的本能,不再具有美感。但我剛剛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腦海中卻恍然間冒出一幅場景。一條魚死在海底,被海水排斥,慢慢往上浮,它是肚皮朝上的,于是也是最先白色的肚皮浮出漆黑的海面,先是一點點,慢慢的,然後浮出的魚肚越來越大……但那條魚突然複活了,它猛地一躍,把覆滿紅色魚鱗的魚背露出來。日出,就是這條死魚複活。”
機內通訊系統傳來周燕安的笑聲:“很浪漫。”
“哪裏浪漫?死魚嗎?”
“複活。”
沒有比死而複生更浪漫的了。
雨燕10沖上雲霄。
易阿岚笑着同意。他感到自己正在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