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32日(38)
暴雨沖洗過的城市随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水窪, 熾烈的陽光被那些水窪切割成亂紛紛的光幕。
周燕安和易阿岚就是這樣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空寂與陽光閃爍中。一些腐爛的物質都在下水道中随着雨水湧動到地域邊緣,于是這座無人打理的城市氣味并不難聞,像是三十二日給兩人第一次約會的禮物。
他們有時候手牽手, 有時候一前一後地走着, 有時候從地上撿起什麽東西, 讓另一個人來看,看了後又随手扔掉。
約會本就沒有什麽定式, 兩個人都開心就好。
易阿岚不小心踩到人行道上一塊松動的瓦磚,瞬時泥水飛濺,還沒來得及提醒身側的人, 周燕安就迅速地讓開, 泥漿在另一塊瓦磚上啪嗒落地。
易阿岚笑了下:“反應很快啊你。”
“基礎操作。”周燕安淡淡地來了句。但他眼神裏有着細小的得意。
如果不是很熟悉周燕安, 或許會忽略他此刻眼裏的神采。易阿岚并沒有認識周燕安很長時間, 滿打滿算也才半年而已,但他們之間很熟悉了,熟悉到那一閃而逝的得意就像雨過雲收那般鮮明耀眼。
易阿岚情不自禁地靠過去挽住他的手, 剛剛那是一種孩子氣式的情緒表露,像是小學生,就算在喜歡的人面前很會翻花繩也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這樣的情緒展現在向來成熟穩重又時刻保持冷靜的周燕安身上, 比許多甜蜜的言語,都讓易阿岚為之心動。
他們貼得很緊, 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路。
易阿岚的目光總是掃着前路的種種物體,在尋找還能給周燕安繼續表現的機會。路邊最多的只是綠化帶,和一棵一棵綠油油的梧桐樹。樹上纏了許多小彩燈, 或許到了晚上, 這條街會是這座城裏頗有聲名的燈光夜街,吸引一對對的情侶蜂擁而至。
他的異常又怎麽能瞞過周燕安, 周燕安不清楚他的具體意圖,但想惡作劇是沒跑了。于是在走到一棵枝丫低垂的梧桐樹下時,周燕安趕在剛有動作的易阿岚前,輕輕一躍,手掌劃過樹枝,接着落在前方,轉身笑眯眯地看着。
還留在原地的易阿岚霎時間被搖落的水珠淋了個徹底。
兩個人都有些懵。
易阿岚是因為想做的事被搶先一步,一時沒反應過來。
周燕安是因為樹葉間的雨後積水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幾乎将易阿岚從頭澆到尾。
Advertisement
不過兩人很快又笑起來,易阿岚抹抹臉,沒好氣地把水往周燕安身上甩:“可惡,被你看穿了。”
易阿岚似乎還想故技重施,又到一棵樹下時,肌肉便繃緊了。周燕安看出來了也不去拆穿他,甚至很配合地站在原地,這一次傾盆而下的除了水珠,還有跳起來又落在他懷裏的易阿岚。
周燕安抱緊了他,仰着頭,迎接着被樹葉積攢起來的新鮮雨水,與易阿岚溫熱的親吻。
濕漉漉的兩個人終于找到一家男裝店,周燕安從路邊拿起一把不知誰忘記收回去的拖把,砸破了櫥窗玻璃。蜂鳴器應該失去了電力,對這種破壞行為絲毫沒有反應。
兩人進去後,先是随手拿件棉體恤一邊擦頭發,一邊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上挑選衣服。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對方。
“這裏有內衣。”周燕安在店鋪的一角牆壁前說。
“哦。”易阿岚走過去時周燕安已經選好離開,他也選了件合适的尺碼,沿着與周燕安不同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繼續轉悠。
寂靜,這個世界都是寂靜的,偌大的寂靜擠進這家小小的男裝店,将有限的聲波不停地放大:水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磋磋磨磨的腳步聲,衣服被信手翻閱的聲音,開始脫衣服的動靜,鞋子被踢開,呼吸聲,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分不清是誰的。
易阿岚捏着一件襯衫,心口起伏着,回過頭,他看到周燕安在幾排衣架的那頭也看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眼神也濕漉漉的。
某種心照不宣的聯系便産生了,他們開始相互靠近,擁抱,接吻,撫摸對方。
沒有做更多的了。兩個人只是忽然明白,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是需要躲避的。
夜色點亮星辰,晚風徐徐。
易阿岚經過一家電器城時,看到投影儀,突發奇想想看電影。于是他們跑了大半個城市,終于找到一家影碟店,又在裏面發現一張可能是店主收藏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潛行者》藍光碟,順便牽走了店主的藍光碟機。
标價昂貴的投影儀和影院規格的幕布被放置在城市中心的噴泉廣場上,周燕安找來一臺柴油發電機供電。
一切準備妥當後,他們坐在已不再湧動的噴泉池前的臺階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看。”易阿岚說。
“看了以後我才會知道。”周燕安說。
電影放到中途,周燕安歪着身子靠在易阿岚肩膀上。
易阿岚以為周燕安受不了沉悶的劇情睡着了,偏頭去看他,但看到的是一張專注認真的臉,雙眼有神地注視着幕布。他沒有睡着,只是單純地靠在易阿岚身上而已。
易阿岚肩上微沉,心裏卻是柔軟起來。他想起周燕安很早的時候就對他說,你會讓我也有安全感——不是武力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安全感。
這是真的。易阿岚悄悄地笑了。
他和周燕安都像是飄零無依的一個渺小的點,在變幻莫測的局勢中随波而動。等到他們相遇,才發現自己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點,但卻是對方的坐标。有了坐标,就有了存在的依據。像是交叉的經緯線定下的那個說一不二的點,無論地球如何瘋狂轉動、世事如何滄海桑田,他們都堅定地存在着。
在《歡樂頌》的音樂中,随着一個神跡的展現,電影結束。
兩個半多小時的電影,以極其緩慢的鏡頭講述了一個看似奇妙的故事。多年前因隕石墜落造成了一片恐怖荒蕪的地區,很多人因此死去,軍隊布防起來,禁止入內。然而傳說中在那片稱之為“區”的地域裏有一處神秘的密室,能夠滿足人潛意識最深沉的欲望。于是有人尋求着去到密室,由此誕生出帶路避開軍隊和莫名兇險的向導,這便是“潛行者”。
故事開始于一名潛行者帶着一名作家和一名教授前往區,因為身份的截然不同,三個人在路上産生了諸多糾紛和辯論,而這些辯論多指向人的靈魂、存在、意義、欲望等一些形而上的東西。劇情已經不重要了,事實上整部電影的确沒有展現出波瀾起伏的情節,主要人物絕大部分時候都只有這三個人,軍隊只象征性地開了幾槍,而那些傳聞中前往區的變幻莫測的兇險也好像從沒有真正發生過,而三人最終也只在密室門口停下。
更重要的是那些曼妙的長鏡頭,對物體與光影的細致描摹,對水的各種姿态的捕捉,如夢如幻的運鏡,使得言語中的哲思融入一幀幀畫面中。觀看這部電影,猶如霧中行走,竭力去看也只看得影影綽綽,以為什麽都帶不走,走出之後,才忽然驚覺渾身已被霧氣沾濕。
周燕安輕聲問:“這部電影講了什麽?”
易阿岚想了想說:“要相信。”
“相信什麽?”
“相信你所相信的。可以相信神,相信人心,相信世界終究會變得很美好……相信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就像潛行者呼喊的那樣,‘重要的是,你們要相信’!”
相信,就意味着把自己的內心完全托付給了某個媒介,意味着人類那複雜幽微的潛意識與矛盾重重的外界之間,有着一條連接着的橋梁;意味着,人的靈魂,與人的肉體所存在的這個世界,是有着完美契合的可能性。
周燕安笑了笑:“那個潛行者說的‘區’和三十二日像不像?他說‘區’是一個充滿陷阱的迷宮,他不知道沒人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但一旦人類出現,一切就都在改變。路徑變得難以言喻的複雜,原本沒有陷阱的地方也紛紛出現死亡陷阱。”
周燕安沉默了會兒又說:“潛行者還說‘區’并非是讓好人通過、壞人死亡,而是讓絕望的、不幸福的人通過。”
易阿岚跟上他的思路,卻是感到悲傷:“電影裏教授認為區并不會帶給人快樂,反而會讓壞人滿足惡念從而給世界帶來災難,所以他想毀了能滿足人潛意識最深層欲望的密室。你說,我們的世界是不是有很多像教授那樣的人,認為三十二日帶來變數和災難,應該徹底毀滅。”
周燕安捏了捏易阿岚的手,這安慰的姿态已經表示了他的回答。這麽想的人絕不在少數,雖然現在三十二日帶來的變化多少還能在控制中,但其實已經逐漸顯露出官方無能為力的亂象。
然而若是三十二日被毀滅,身處其中的人又何去何從?是否能安然抽身而退?
如果易阿岚此時打開電腦,登陸三十二日論壇,就會發現持悲觀想法的并不只是他一個人。
在論壇總區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叫做自救會的跨國組織,已然小有規模,組織發起者是個很有遠見的人,他認為三十二日終将帶去混亂和無序,哪怕有些三十二日者什麽都不做,也會被人連累,因為遭受猜疑而被清除,三十二日中有沒有無辜者并不是那群高高在上決策者所在意的,他們所有人都将面臨官方的鐵拳。他呼籲盡可能多的三十二日者聯合起來,利用現實中的身份和三十二日裏的便利為大家、為自己尋求一條可行的出路。
該組織還在論壇向Joker求助,希望Joker能在現實世界幫他們掩蓋網絡蹤跡,避免被人發現他們是三十二日者;還希望能和Joker一起找到反制現實世界的方法,以期達到兩個世界的相處平衡。
只不過Joker一直沒有回應。
即使易阿岚看到了這個關于自救會的帖子恐怕也會無動于衷,沒有人知道所謂自救會的真實意圖。就像現實世界和三十二日裏的人無法相互信任,三十二日者之間也無法相互信任。
想着,易阿岚在深夜顯得有些冷的風裏貼緊了周燕安:“你有相信的東西嗎?什麽都好,只要你對此有堅定的信念。”
周燕安說:“我相信你。”
易阿岚顫動着睫毛閉上眼睛,靠在周燕安懷裏。時間快到了,三十二日即将結束。如此靠近的他們,會在瞬間就分離。然後,易阿岚就需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
易阿岚很少有那種貫穿始終的信仰,但他會間接性地在某段時間相信某種東西。比如這一段時間,他還是選擇相信了嚴飛,相信政府鑒于嚴飛種種往事做出的高度評價,更是相信嚴飛給他的看的視頻中,那個叫做林夢喚的女孩那深切的苦痛和絕望。盡管他算是被嚴飛脅迫,但仍舊在各種掙紮方式中選擇了最順從嚴飛的那一條路。
現在,該做的、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經做完了。他只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