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2月(1)

最先感知到的居然是有別于三十二日濕潤溫熱的幹燥空間, 審訊室裏暖氣開着,大燈烘烤着本就水分無幾的空氣,使得皮膚始終處于疲于呼吸的狀态。

易阿岚睜開眼睛。在他對面的嚴飛抱胸端坐着。雖然他們分別已有24小時整, 但在嚴飛的尺度裏, 才剛剛過去不到一秒, 如果他能感知到更精細的時間單位,一定能說出一個短得多的時間來。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對抗, 雖然對于“局外人”來說,不必在漫長的等待中煎熬自己。

嚴飛的眼神像聚光燈那樣緊緊鎖住了易阿岚。

這一刻,精神備受壓迫的易阿岚卻突然放下了心, 因為他在嚴飛的眼裏看到了急迫, 一名父親的急迫。

不等易阿岚說什麽, 嚴飛的手機就響了一聲, 嚴飛連忙去看。鈴聲送來的消息想來不長,因為他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如同被烘烤的大衣, 緩緩地靠在椅背上,極為放松。那苦涉一夜的冰雪都已離他而去。

嚴飛笑着看向易阿岚:“你成功了,謝謝你的配合。”他的聲音都蓬松柔軟起來, 并充滿感激。

易阿岚看了眼他手機屏幕:“是你女兒發來的消息嗎?”

嚴飛愉悅地點點頭,站起身, 把手機調到通訊錄界面:“好了,現在該我去自首了。不出意外,你今晚可以回到你的屋子裏睡一個好覺。”頓了頓, 他又說道:“謝謝你。”

淩晨四點鐘, 審訊室還開着。曾經坐在審訊位的嚴飛已然掉了個,坐在被審訊位, 而在他對面的正是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組長羅彩雲。

嚴飛花了一個小時詳細交代了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隐瞞。

“你好像并不驚訝。”嚴飛看着羅彩雲,這個和他共事半年的女同志。

羅彩雲笑了笑:“雖然我們共事時間不長,但我可以說對你十分了解。還在國安部的時候,我就經常聽到你這個算是半個同行的鼎鼎大名,部裏要是有誰和情報局共同行動的話,回來後通常對你贊不絕口,而對另外一些人破口大罵。”

嚴飛謙虛道:“謝謝誇贊。”

“在事務組領導班子組建的那幾天,我就得到很高的權限,閱讀了你們幾個人的秘密檔案,從你們還名不見經傳的時候開始,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從頭到尾審閱了你們的大半生,以及很多人對你們的評價,甚至其中還包括你們的政敵。我相信那些文字,某種程度上能代表一個人的真正形象。”

嚴飛正要說些什麽,羅彩雲打斷了他:“所以早在西北空軍武器研發中心事件,易阿岚和周燕安墜林,并從程思源那裏得知研發中心有一個間諜時,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那時候你在西北空軍武器中心負責找出那個隐藏極深的間諜,巨大的壓力壓在你身上。随着三十二日越來越近,你越來越着急,甚至嘴角都在上火起泡。不過那時候的我卻在想,不,這不像嚴飛。我所知道的嚴飛是由特殊軍校精心培養出來的精英,從外勤特工開始幹起,去過不下于十個國家執行危險的外勤任務,不止一次地面對生死危機,而随着他的地位逐步提升,他所面臨的危機也不再僅僅是個人的生死存亡,還包括手下的、團隊的,乃至于整個國家的。面對那樣的壓力,他尚且能保持起碼的鎮定,不應該在此刻如此着急。我猜想,他一定承擔着遠比我能看得到的要多得多的壓力。”

嚴飛苦笑:“沒錯,我正是那時候得知我女兒的困境,以及她企圖自殺的事情。如果不是A國的特工為了讓我掩護西北研發中心的那個間諜,而将這些事情主動告知于我,我甚至還一無所知。那個時候我已經很久沒回過家,甚至沒給女兒打過電話,自責幾乎讓我無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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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彩雲微笑着,她的笑容讓人覺得她好像把什麽都給看穿了:“還有一次,是前段時間一批附近的居民被煽動來事務組哄鬧。”

嚴飛說:“那是一次絕佳的機會,我找到了和易阿岚的獨處機會,并和他達成合作協議,讓他幫我在三十二日實施釣魚計劃。你不會說,在我告訴你這一切之前,你就已經得知那天所發生的事情了吧?”

“那倒沒有。”羅彩雲搖頭,“不過我知道那天你和易阿岚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

嚴飛好奇起來:“哦?為什麽?我是哪裏露出馬腳了嗎?這還真讓人挫敗啊。”

“我真正懷疑起那天,其實還是在周燕安檢舉易阿岚在三十二日重要基地裏不正當操作之後。你負責審訊易阿岚,但你沒從他口中得知有用的信息。”

嚴飛無奈地聳肩:“是你說只能用一些柔和的手段,而易阿岚心性足夠堅韌。我即使不對他加以心理暗示,也很難審訊出什麽來。”

“但易阿岚也不會那麽輕松。”

“好吧。”嚴飛承認,“畢竟我這個情報局副局長還是有幾把刷子的,如果我不放水,易阿岚的日子會更難過。”

羅彩雲笑起來:“你放沒放水,我倒是看不出來,畢竟你在這方面真的是有幾把刷子。我只是由于一直想不出易阿岚到底想幹什麽而心生憂慮,便開始追溯他過往的一些行為,希望能找出異常。然後才懷疑那一天。随後我調取了一些監控,我們沒有在他們住的屋子裏安裝監控——這點隐私還是起碼要給的,所以我看了走廊的監控,從那天你敲門叫易阿岚開始。你們在門口匆匆說了幾句話,便進了屋子。雖然監控看不到之後發生了什麽,但我可以猜想,你們一定是由反重力井進入逃生隧道,然後坐車到另一端避難所。很遺憾,逃生隧道因為各種設施磁場複雜,也難以安裝監控,我不知道隧道裏發生了什麽,但我從另一端避難所的監控發現了一絲異常。”

“什麽?”

“出來的時候,易阿岚的臉色很蒼白……”

“我想,這不算是異常。任何一個普通人在得知可能會有恐怖分子襲擊政府大樓而不得不借助逃生通道逃走,都會驚慌失措、臉色蒼白。事實上,在我印象中,那天易阿岚的表現已經算得上鎮靜了。”

“當然。”羅彩雲承認這一點,“所以我并不企圖從易阿岚以及你這個老狐貍的臉上發現什麽。我注意到了時間,準确來說,是時間差。”

嚴飛一怔,思緒翻飛,似有所悟。

羅彩雲說道:“盡管我們這兒與那處隐蔽的避難所的直線距離不算近,但磁懸浮通道和配套的磁懸浮小車卻将通行時間大大縮短,一趟大概只需七、八分鐘。這就是我們花費那麽多金錢修建磁懸浮逃生通道的原因不是嗎?哪怕有人受傷、行動不便,也可以快速擺脫身後可能存在的追擊,然後最快抵達有武裝和醫療的安全避難所。但是我注意到,從你和易阿岚進入屋子,到另一端監控顯示你們出來,這中間隔了十五分鐘。其中的時間差,我想不會是你們進屋子後還坐下來喝了一杯咖啡才慢悠悠決定逃生吧。”

羅彩雲看了眼嚴飛,繼續說道:“再加上我剛剛說過,我對你很了解,全方位的了解。我知道的你的行事風格,你在招募間諜或者審問犯人的時候,擅長用進攻性的壓迫性的方式,并借助環境施加影響在目标身上,你在心理學方面也頗有研究。所以我猜測,如果你想讓易阿岚服從你做些什麽,你應該不會在行駛的小車上就直接講。你一定是半途停下磁懸浮小車,在狹長的隧道中營造出一個前後無路的昏暗環境來增加壓迫,逃生路上、驟然停車、空間逼仄、舉目無人,易阿岚的心理防線在那個時候一定掉到了很低很低。”

嚴飛不禁嘆服:“沒想到你連這點細節都沒放過。”接着又說道,“既然你發現了疑點,為什麽沒有阻攔我?至少不應該再讓我繼續審問易阿岚,而是由你親自來。”

羅彩雲又露出那種神秘的微笑:“我說過的,我了解你,因此,我選擇相信你。”

嚴飛皺起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羅彩雲說:“我基于你過往三十多年于風雲激蕩之中始終堅守的立場和信仰,而選擇相信此時此刻你的立場和信仰。盡管你所遇到過的危機和你此次面臨的危機并不相同。”

“你甚至并不知道我面臨的是什麽……”嚴飛說,“有時候個人的生死,與親人的生死,完全是不同的分量。我可以不顧自身安危,但我做不到無視妻子和女兒。”

“我知道。”羅彩雲認真地點點頭,“所以你以身試法,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你用盡正規手段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和我相信你并不沖突,我相信你的底線仍在,我願意冒險,給你足夠的時間。事實證明,你并沒有辜負我的信任不是嗎?”

嚴飛沉默地低下頭,仿佛受到了震動,許久他才說:“其實我也早早聽說你的大名。他們總是說國安部那個姓羅的女人真不得了,好像遇到什麽事都十分冷靜,總能從錯綜複雜的表象中分析出真正的要點,把國安部的一堆男人踩在腳下,不過緊接着他們總會跟上一句聽上去有點惋惜的話,‘就是有時候還擺脫不了女人的感性’。在國安部那種政府部門工作,感性可能會釀成極大的錯誤。”

羅彩雲表情淡然:“此類話以及此類話的多個變種形式,我自己不知道聽到了多少次。”

“那你作何感想?”

羅彩雲笑了笑,卻忽地轉開了話題:“這段時間啊,我看了不少物理化學小組那邊送來的關于三十二日的報告,那些報告真是讓人頭痛,我幾乎看不懂,都是些我從沒見過的公式和一些認識但組合起來就不認識的漢字。所以我每次都揪着他們小組長的衣領讓他們在給結論時盡量用我能看得懂的說法。我想他們一定在背後不少次罵我無知。”

嚴飛正疑惑着,羅彩雲又說:“不過那些物理什麽的,倒讓我想起遙遠的曾經,我還是一個學生時第一次接觸量子力學的樣子。那時候我對量子力學感到抗拒,因為它的不确定原理。它的不确定性讓我覺得世界永遠都不可能被掌控,哪怕是格物致知的物理居然也不能真切地把握住某種東西,那我們還能通過什麽手段去明确我們的存在?不過很快,我的抗拒消失了,因為我緊接着又學到薛定谔方程和概率波。盡管我們無法斷定某個調皮的粒子例如電子會落到什麽地方,但我們可以計算出它落于某些地點的概率,有的地方概率高,有的地方概率低,它并不是完全逃脫了我們的預測。”

羅彩雲看向嚴飛,她的臉上甚至有一種超然:“既然概率應用在量子物理上是科學,為什麽運用在人的身上,卻要用感性這兩個字去粗暴地定義它呢?我只是盡可能搜集了你的信息,然後把這些信息作為條件填入我腦子裏一個關于人的方程裏,最後得出關于你在這件事情上的概率波,忠誠的概率高達百分之九十,背叛的可能只有不到百分之十,那我為什麽,不去相信你呢?”

嚴飛久久無話,然後才說:“概率終究只是概率,而不是确定性的結果,概率再小也有可能發生,如果你錯了呢?”

羅彩雲答道:“但在應付這個混亂的世界上,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不是嗎?三十二日的出現将我們的監管手段擊潰,每個國家都在嘗試用一些以前不考慮用的手段。局面會越來越混亂、越來越不被我們所掌控,與其在将來我們都變成一堆互不信任的散沙,我現在願意冒一點險,提前檢驗我腦子裏的人性概率波方程。”

接着,羅彩雲又狡黠一笑,這讓她幾乎像一個少女,而不是年近五十的國安部副部長,“而且我不僅僅是選擇相信你,我也相信易阿岚。”

“是嗎?”嚴飛挑眉,“我好像記得你還安排周燕安去試探他了。利用某種感情,似乎不是很正義啊。”

羅彩雲佯裝不快地敲敲桌面:“難不成你以為我走到今天真的全靠菩薩心腸嗎?基于我對易阿岚的了解,我認為他不會危害國家的概率是百分之六十——畢竟他不像你,經歷過多次生死考驗,人在緊要關頭的選擇才更精确地反應出他的內心。安排周燕安去試話,不過是我為做出預測而增添更多的條件而已,然後最終概率再次提升到百分之七十。不過這一次過去,我倒是可以更相信他一點,關于他的方程又搜集到一個重要的數據,以後每次評估,都會起效。”

嚴飛笑了:“你是把這件事當成了對他的試金石嗎?但他被我脅迫的,你不怕将來他再次被別人脅迫嗎?”

羅彩雲說:“你是用他的母親和奶奶脅迫他的,所以如果我們能夠保護他的親人我就能相信他的立場,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所牽挂,總是會希望這世界會越來越好的。而如果我們連他的親人都保護不了,那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是他一個人的錯。退一萬步說,他并不是因為親人在你手上而選擇順從,只是單純懦弱膽小怕死,那其實更好控制不是嗎?”

“他很善良。”嚴飛補充道,“我認為他是被夢喚的痛苦所打動的。”

“好了。”羅彩雲拍手道,“這些‘感性’的東西就放在一邊,我們來說說,你計劃最關鍵的一環,A國策應你的那位吧。”

嚴飛說:“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一直通過我女兒來聯系我。”

按照神秘的A國策應者的說法,在嚴飛的女兒林夢喚被A國那個政府職員囚禁後,該職員通過一些渠道上報給了A國的32局——和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性質一樣的臨時機構,并受到了極大的關注。32局的領導認為林夢喚作為華國情報局副局長的獨生女,必然會接受一些專業的安全訓練,因此他們判斷那個小小的政府文職人員和普通的房間恐怕難以長時間控制住林夢喚,甚至被策反也不一定。經過商議,他們派遣策應者将林夢喚轉移到一個隐秘高防、不與外界接觸的地牢。

如此,策應者才有了和林夢喚溝通的機會。

羅彩雲說:“這說明策應者的武力在A國很受信任,并且可能會駕駛飛機之類的交通工具,要不然不會派他在那麽糟糕的路況上轉移他們眼中的危險人物。也許是個正規軍,或者至少服過多年兵役,像周燕安那樣。”

嚴飛點頭:“所以我一開始很懷疑他的動機,他實在沒理由主動通過夢喚來聯系我,而他的訴求是希望将來某天,他再次通過林夢喚向我傳遞消息時,我們情報局能用在A國的秘密渠道,将他安全轉移出A國境內,他想叛逃。而且,他似乎怕我因此失勢或者反悔,還像我透露了四個字。”

“什麽?”

“馴養計劃。”

羅彩雲沉默了。馴養計劃是A國暗地裏執行多年的一項科研項目,但華國至今沒有得到确切的情報。如果說那個策應者知道相關信息,那麽不惜暴露情報局在A國多年的布置和暗手将他轉移出來也是值得的。他在林夢喚一事上的援手更像是投名狀了。

羅彩雲暗暗思忖片刻,才笑道:“他甚至沒有暴露任何真實身份,你就這麽輕易相信他了?”

嚴飛苦澀地笑:“當時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要麽坐視夢喚受苦,要麽投靠A國,最後一條路就是在他身上孤注一擲。我只是在這麽多糟糕的選項中,選了一個不那麽糟糕的。”

“如果他是誘餌呢?引誘你犯罪出錯,随後被我們察覺,引起我們的內讧,使得事務組和情報局的溝通出現滞礙。直到現在,我們其實還沒辦法确定他是真的為我們們綁架了一名A國人質,還是只是口頭上說說逗你玩。”

嚴飛的神色嚴肅起來:“我想過這個可能。我的想法是,即使如此我也要試一試。如果我被愚弄了,我會接受審判,夢喚的困局也會浮出水面。而我作為父親,夢喚作為我的女兒,我們兩個的這重身份都會退場。随後,她只是一名華國公民,在向她的祖國求救。”

他擡起頭,注視着羅彩雲:“你們會救出她的是嗎?”

羅彩雲平靜地接受嚴飛的凝望:“我不敢肯定能救出她,但我們不會放棄每一個流離在外的公民。”

嚴飛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羅彩雲說:“這正是我信任你的原因之一——你也在信任你的國家。”

嚴飛直起腰,伸出手,他雙腕的鐐铐嘩啦響動,似乎想進行一個握手禮:“盡管短暫,但和你共事的這段時間我很開心。”

“得了。”羅彩雲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掌,“你的語氣好像你明天就要執行死刑了一樣。放心吧,鑒于你事出有因,雖然違反規章條令但行事尚有分寸,基本不會造成惡劣後果,再加上你這麽多年的功勞苦勞,所以軍事法庭對你的判決應該不會很重,也許過個幾年你還能回到情報局上班。如果情報局不要你了,也可以來我們國安部。”

嚴飛笑道:“那你得趁這幾年努力當上部長才好,區區一個副部長還不值得我抱大腿。”

羅彩雲站起身,守在審訊室外的武裝士兵收到信號,走進來一左一右站在嚴飛身邊,打算把他轉移進囚室,然後等待審判。

“林夢喚的事情接下來就交給我了。”羅彩雲說,“準确來說,是要交給外交部那群人去交涉了,希望他們不會為又要臨時加班而生氣。”

國安部和情報局有時候執行任務會留下一些令人焦頭爛額的爛攤子,需要外交部趕來收拾。因此外交部的人碰他們兩個部門的,通常沒有好臉色,且總會用唇槍舌劍小小教訓他們一頓。

想到這兒,羅彩雲和嚴飛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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