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2月(2)
與此同時, 陽光最熱烈的西半球A國某處,32局裏正有個倒黴蛋氣急敗壞地錘着桌子,并再三重複:“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 就突然聞到一些化學藥品的味道, 或許是□□吧, 然後我就失去意識,再醒過來的時候, 就發現被關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叫破喉嚨也沒有人回應,身邊的食物和飲水就算再怎麽省着吃, 也只能維持一兩天……”
其他人都不免對他的遭遇感到同情。這個人的性格很外向高調, 從不掩飾政治上的野心。據說他是總統兒子的同學, 憑借這一層關系很早就進入了政府部門, 給在衛生部工作的總統兒子當秘書,一直以來想競選議員,但能力相對平庸, 從未如願。
在32局成立後他欣喜若狂,因為他也能進入三十二日裏,這個曾讓他驚慌失措的恐怖世界搖身一變成了他的畢生幸運所在。憑借三十二日者和政府雇員的雙重身份, 他在32局得到了重用,只可惜還不等他大展拳腳, 就陷入了如此不幸的境地。
“絕對是有預謀的,一定是我發現了重要機密,極大可能是關于Joker的!”他最後不甘心地補充, 希望擡高自己的價值, 而不是淪為廢物。
不過要不到半天,真相就水落石出了。華國外交部聯系上A國, 他們先是嚴厲譴責了A國在三十二日裏對華國公民林夢喚的不人道行為,要求下次三十二日時立即歸還林夢喚人身自由。随後雙方在證據、反間諜法、人道主義、國際法律等方面拉扯了一番并得不到實質性結果後,華國外交部終于丢出嚴飛計劃的成果:你們也有一個人質在我們手上。
32局這才知道那個倒黴蛋到底是為什麽會倒黴的,同時也被華國外交部捏中了軟肋,他們申明,如果A國不對林夢喚事件提出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他們将對社會媒體公布A國踐踏人權的卑鄙行為,雖然也會因此暴露出華國綁架人質的不正當行為,但畢竟作為受害方,總是更容易得到大衆的諒2解。
更致命的是,或許大衆輿論可以操控,但三十二日者的內心,卻是他們難以窺視的。
可以想象,如果A國對華國的訴求置之不理,華國一定會大肆渲染A國對為國家效力的公民是如何冷酷,不願意為了營救他們而選擇交換人質。到時候32局一定會氣氛低迷,會認為他們被抛棄了。尤其那個倒黴蛋熱衷社交,以至于32局裏的大部分人對他的存在印象深刻,兔死狐悲的悲觀情緒會更加嚴重——如果連總統兒子的同學也因為失去價值而被國家放棄了,那麽總有一天也會輪到我們的。
鑒于上述種種緣由,A國還是好聲好氣地選擇坐下來慢慢談、悄悄談。
首先,釋放林夢喚暫時是不可能的。A國義正詞嚴地辯解道,林夢喚是華國國家情報局副局長的女兒,獲取情報的能力不言自明,讓她在三十二日裏的A國國內自由行動,是對A國國家安全的不負責任,希望貴國能理解這一點;派專員遣返林夢喚也不現實,先不提華國放不放心A國一名政府職員進入華國境內,他們自己也沒有多餘的人手能夠做到橫跨大洋。
或許可以選個中立區域進行交接。不過雙方都怕對方暗含陰謀,在細節上無法談妥最終還是一致否決了。
最後的妥協辦法是,暫不交換人質,但要對各自人質的人身安全、生活要求負責任,不得刑訊逼供人質,不得逼迫、引誘人質背叛國家。每一次三十二日結束後,雙方都會向自己國家的人質進行求證。
此次事件終于暫且塵埃落定。不過羅彩雲心中還是虛的,A國人質畢竟不在自己一方手裏,還得依靠那位神秘的策應者完成雙方協議中的一些條件。
相比起羅彩雲,另一邊的32局就更氣急敗壞了,一面對局裏的三十二日者宣揚國家的讓步和努力,以證明國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希望你們好好工作、大膽工作,出事了有國家兜底;一面緊急召開高層會議。
“衛星那邊有彙報異常嗎?”
“如上次所言,因為操控衛星的還是個新手,不知道按錯什麽鍵,導致其中一顆同步衛星偏離軌道,和另外一顆衛星發生碰撞,碰撞産生的碎片又影響了另外一些衛星的遙感設備。目前三十二日裏能掌控的衛星數量較少,且全部應用于邊境和部分重點區域監控。現在只能确認華國沒有派人從邊境進入境內,而境內具體發生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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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在我們國家,我是說三十二日裏的那個屬于我們的國家中,有一個內鬼,他綁架了那個倒黴蛋。”
“有可能是一個在我們國家的華人,沒有跟我們彙報他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事實,而是偷偷聯系了他自己的國家。”
“也有可能是我們信任的三十二日者,被吸納進32局的那些人。”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這樣,那也夠可怕了。華國已經成功地讓我們猜忌起自己挑選的手下了。”
“那個……那個,馴養計劃如何了?”這個人似乎有點難以啓齒。
“還沒有确定好所有後果,暫時不能啓用。”
“哦,壞消息真像角落裏的蟑螂,永遠不止一個。我們的人被Joker用機器狗威脅了,對超級計算機的歸屬我們必須盡快商拟答複。”
……
在地球上,流動最多最快最頻繁的不是河水,而是金錢。無數溪澗似的金錢,一小股一小股戀戀不舍地流向他方,相互交錯,比大氣層還要嚴密地層層籠罩着這顆星球。沒有任何學者能完整地繪下這樣複雜的水系,但也知道它們也像萬河入海那樣,最後絕大部分都彙入了某些人的口袋裏。
而現在,那些金錢的海洋們毫不在意地捧了些不值一提的水,灑給了永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也因此永樂科技的高層們陷入了澎湃的情緒中,他們每個人都臉帶紅光,暗暗計算着不斷彙入公司賬戶的巨額資金又有多少能落到自己的腰包裏。
當然,為了讓主顧們滿意,他們也開始按照項目計劃書裏描述的那樣,聘請專家着手研究體外子宮,秘密招募行業內的三十二日者,保護好三十二日裏權貴們的寶貴精卵,并把這項将要執行超過百年的項目命名為“靈魂發射”,提出和同意該項命名的管理層們都認為它形象地形容了最終願景的偉大(雖然他們自己不怎麽相信):把已經死去的人的靈魂發射到另一個複刻宇宙的後代身上,重獲新生——後代本身就是容器,容納着父輩的精神和幽靈。
無論如何,當把這筆巨大的財富帶到他們面前并鼓動他們一博的梁霏再次造訪時,永樂科技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一直跟着梁霏的小護士現在已經是“靈魂發射”項目中三十二日分組的小組負責人,她哪怕還暈乎乎的搞不清發生了什麽,但對于實實在在寫在合同上的高薪,她還是很感謝梁霏的。
梁霏将考下來沒多久的民用航空器駕駛員證執照放在永樂總經理祁真的面前:“直升機架勢我已經學會了。”
祁真略帶誇張地捧人:“梁小姐果然女中豪傑。你這一下就把最難解決的交通問題給打通了,現在我們的項目已經能組成一個完美的運轉流程。”
梁霏客氣地笑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祁真滔滔不絕的贊賞和對項目前景的美好展望,忽然冷不丁問道:“祁總,貴公司對生物科技領域鑽研很深,我想問問,有沒有能夠真正延長壽命的辦法?”
祁真一愣:“這個,要是有,就是劃時代的成果,不用我說新聞也會報道得沸沸揚揚。”
“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然,你要是足夠有錢,從現在開始注重營養均衡、健康生活,生病請最好的醫生、吃最好的藥、接受最高端的醫療救治,肯定會活得比普通人更久一些。”
梁霏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強調:“不計較負面影響的那種呢?”
祁真一瞬間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早已知曉答案:“你是說,冬眠技術?”
如他所料,梁霏沒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仔細說說?”
“顧名思義,就是借鑒一些動物的冬眠行為研發的生命冷凍技術。冷凍技術很早就有了,不過法律規定必須是人體宣告徹底死亡後才能用液氮進行冷凍保存,期望未來的科技能夠發達到将已死之人喚醒的程度。不過冬眠技術在此之上有了一點進步,雖然法律對此還有許多顧慮,但理論上它是可以在人還活着的時候使用,用一種充滿嚴格配比各類物質的冬眠艙能夠有效大大降低人體細胞的新陳代謝速度,就像動物冬眠那樣,減少身體消耗,達到延長生命的目的。”
祁真頓了頓,有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嚴肅,好顯得他的話并非危言聳聽:“盡管如此,也沒人願意接收冬眠,寧願死後再冷凍。因為那是很恐怖的。想一想,你還沒死,還有意識——雖然冬眠艙裏人體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昏迷的狀态,但你總會偶爾有清醒的時候,感到自己被困在棺材一樣的東西裏,思維遲鈍,不能動彈,感受不到外界。這樣的活着,遠比死了要可怕。”
梁霏的神情表明她對冬眠技術已有所了解:“如果像我這樣的年紀接受冬眠技術,大概會延長多少年的壽命?”
她身邊的小護士忽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低呼聲。
祁真也感到背後發冷,直直地看着梁霏:“哪怕是一個明天就要死的人也不會選擇冬眠。”
梁霏不為所動:“如果呢?”
小護士一把抓住了梁霏的手,帶上了哭腔:“霏姐,霏姐!你想幹什麽?”
梁霏只是輕輕地拍拍小護士的手背,微笑着說:“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麽。”然後她看向祁真。
祁真曾在無數商業談判桌上雄辯滔滔,大額的資金在他嘴裏都只是一串數字,他很少感到類似于此刻這種有些空洞、慌張的情緒,他幾乎是被梁霏的目光逼迫着說話的:“梁小姐你好像還差一點到三十,按照冬眠技術的相關數據,差不多可以延壽到一百六七十歲左右。再根據一些樂觀者的推論,認為未來一百多年內冬眠技術還會有所突破,很可能能延壽到兩百多歲。”
“兩百多歲嗎?”梁霏喃喃。
“但是梁小姐,你要記住,在冬眠中,并不是壽命越長越好,反而很可能是最可怕的折磨。因為冬眠技術目前是不可逆的,對身體的損傷不是現在的醫療技術可以恢複的,所以說不可能将你冬眠一段時間後再喚醒。我們現在根本做不到!哪怕是那些樂觀的人,也不認為一兩百年冬眠技術能夠進步到将人喚醒的程度。換句話說,冬眠技術其實是比有史以來所有的酷刑加起來都要殘酷的生命囚禁。甚至冬眠中的人忍受不了這種近乎永恒的孤寂,也無法将想要解脫的想法表達出來,他永遠在沉睡,只是偶爾動動眼珠。”
梁霏說:“我可以在三十二日裏告訴別人,再讓他們轉達我的意願。離這一批三十二日者衰老還有六七十年,這期間有足夠我反悔的時間。相對的,如果我已經忍受了六七十年,剩下的日子也不算什麽了,也許就習慣了。”
“那也不行,強行中斷冬眠就是謀殺,這是不被允許的!”祁真有些無奈,“好吧,或許可以解釋為一些意外事故造成的後果,會被處罰,但不至于被起訴。”
梁霏說:“貴公司能幫我啓用冬眠技術嗎?”
祁真猛地搖頭:“我們公司沒有這項服務。實際上研發出冬眠艙的團隊也從來沒為人類使用過這項技術,沒有對象是關鍵,法律也是個難以翻越的大問題。”
“但你們公司能夠聯系上他們吧?而法律總能找到漏洞的。”梁霏冷靜的目光中不知何時帶上了無聲無息的誘惑,就像當初誘惑祁真編織出“靈魂發射”項目那樣讓人無法抗拒。
小護士已經痛哭出聲,埋在梁霏肩膀上止不住地顫抖,她明白了一切。梁霏早在一開始就打算好了所有的步驟,她要為三十二日那個獨一無二的可憐的孩子找到一條生路,但她不相信別人,不相信可能會出現的科技,不相信易阿岚說過的保姆機器人技術,不相信由她自己胡謅出來的所謂“靈魂發射”,她也不在乎體外子宮、女性未來、富人複活,她只相信能明确把握住的東西所能通向的道路,唯一的道路——兩百多年生不如死的植物人狀态,換三十二日陪伴孩子十多年的歲月,親眼看着他長大,直到他有獨自生活的能力。
小護士那無比悲傷哀痛的哭聲卻無法打破總經理辦公室裏詭異的氣氛,仿佛有一條蛇正在發出嘶嘶的聲音,誘惑夏娃去吃下伊甸園的禁果。
梁霏緩緩地陳訴:“你們的‘靈魂發射’項目其實有一個你們已經發現但無法解決所以刻意忽略的問題,那就是這個項目所持續的時間之長,已經超越了項目的發起者、投資者、參與者的一生。最重要的是投資者,他們會把對這個項目的投資寫在遺囑裏,死後交給信托基金或者繼承人,由他們繼續監督該項目的進度。”
祁真無力地補充:“然而由于項目一部分在三十二日裏進行,哪怕這裏我們成功研發了體外子宮,也不能證明另一端那個宇宙進展順利。屆時,是繼續投資或者撤回投資,就看繼承人或者律師的心情。”
梁霏說:“但是如果對我進行冬眠,我會成為百年後唯一存活的三十二日者。只要我還活着,就意味着三十二日還在,我依舊在為你們的偉大目标而工作着,任何人都不能輕而易舉地否定你們的項目,起訴你們在詐騙。”
祁真閉上眼睛。就像現在那些富豪權貴們随手一撥的資金,百年後他們的後代只要不敗光家産,就不會對這個項目吹毛求疵。而梁霏的存在,則給雙方一個最好的臺階。把他們帶到沉睡的梁霏面前,說,看吧,我們還在奮鬥。那些繼承人或者律師則會點點頭,在賬本上記上一筆,不用走複雜的程序質疑否決什麽,也懶得費盡心思企圖從中摳出點賠償作為油水。雙方都輕輕松松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冬眠艙裏的那個女人,世上僅存的三十二日者,是掩耳盜鈴也好是心照不宣的吉祥物也好,法律程序上說得過去就行了。
而只要這個項目依然産生利益,這個時代投入進來的巨額資金還沒被表面合法地消化完,那麽無論是祁真還是下一個幾十年後未曾謀面的負責人,都将發自真心、不知疲倦地去關照維護冬眠艙,以及那個像死了一樣活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