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3月(4)

這也許是易阿岚在事務組待的最後一個晚上了。

今夜的天氣晴朗, 月光無遮無攔,清淩淩地落滿任何願意接納它的地方。

熄了燈,易阿岚和周燕安各自躺在床上, 中間隔着窄窄的過道。窗戶沒關, 偶爾風吹起窗簾邊角, 便有幾道月光洩漏進來。

時間大概是不早了,易阿岚親眼看到那些月光落在被子上的角度傾斜得越來越大。月亮正往西方落下去, 易阿岚還沒睡,他知道周燕安也沒睡着。

從那輕緩而又規律的呼吸聲中,易阿岚聽出了許多未言之意。就如同他很想為周燕安做些什麽一樣, 周燕安也很想為他做些什麽。但很多時候, 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 而命運卻始終多舛。此時此刻, 周燕安一定在內疚于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易阿岚離開,而他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連陪伴都奢侈得無法強求。面對強權世界, 他一直在敗退。

“周燕安。”易阿岚輕輕地喊他。

周燕安轉過頭來,眼神清明,沒有絲毫困意, 只有無法言喻的低落。

易阿岚沖他一笑:“你知道我從三十二日中得到的最大收獲是什麽嗎?”

周燕安想了想:“我嗎?”

易阿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來:“是的!是你!不過你是三十二日和現實世界兩個宇宙加起來最大的收獲。單從三十二日來說, 我得到了一個啓示,Joker說看不清自己才以為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塵埃,物理理論學者說靈魂是一種閉弦, 是我們靈魂的認知決定了三十二日從疊加态轉變成穩定宇宙。這種感覺……很奇妙, 只有十萬人而已,翻開歷史書, 那麽多戰争與災難都輕易抹殺了無數個十萬人的生命,而直到今天,也還有許許多多個十萬人正在遭受生命的卑微與痛苦。十萬,從古至今似乎都不是一個夠振聾發聩的數字,更何況十萬之中更為渺小的一個個個體。但是,這些個體,能讓一個宇宙複活。

“這些弱小者、被踐踏者,他們所有經歷過的記憶、所有的胡思亂想都像引力那樣切切實實地存在着、振動着,時時刻刻向宇宙發出吶喊,他們的存在并不是虛無。”

易阿岚的聲調發生了變化,仿佛正被什麽觸動着:“就好像是宇宙知道她孕育的每一個智慧生靈所受的苦難、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自我懷疑自我輕視自我厭棄,于是展現人與宇宙共生的神跡來安撫他們。這麽說來,宇宙遠比上帝還要有人情味。”

周燕安看着易阿岚動情的眼神,在黑暗裏那一點點微弱的光既真實又神秘,心想,這或許就是他能夠平靜面對一切的原因,他從兩個宇宙的交替中明晰了自己的存在,從而高傲地蔑視終将也成為過往雲煙的紛争。

而他,也試圖将周燕安從自責的泥潭裏拉出來,去欣賞宇宙的星塵漩渦。

周燕安掀開被子,涉過月光一閃而逝的過道,躺在易阿岚的身旁。

單人床算不上大,他們貼得很緊。易阿岚感到心在跳動,熱烈而快速的跳動,周燕安單薄的睡衣完全無法遮擋體溫,餘熱快要把他燒起來了,肢體卻背道而馳地顯出靈魂脫殼般的僵硬。

周燕安俯身,親吻易阿岚的嘴唇,一寸一寸,平複他的顫栗,又引起更多的顫栗。

易阿岚感覺到自己的渴望在擡頭,也感覺到周燕安對自己有着同樣堅硬的渴望。這讓他覺得開心,又因為第一次而萬分難為情。

如此赤/裸直接的需要,是摒棄一切矯飾後的真實,真實與真實的摩挲、碰撞,是靈魂愉悅的喘息。

他們都還活着,追尋着,感受疼痛與滿足,為生命的甜美欣喜到哭泣。

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後,周燕安看到易阿岚那雙潮潤的眼睛,睫毛像飛過一場春日細雨的蝴蝶,濕漉漉又輕盈地顫動着。霎時間,周燕安便感到自己被羞怯缱绻的愛意包圍了,如同落入被午後陽光曬暖了許久的湖水中,如同被科學否定但依舊具有神秘氣質的以太在兩人之間堅定地傳遞着。

就像從引力波确定弱平行宇宙的存在,周燕安從易阿岚目光的漣漪中看到自己的存在。

“會不公平嗎?”周燕安在易阿岚耳邊低聲說,“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喜歡我。”

易阿岚閉上眼睛,搖搖頭,只覺得心滿意足。

如果是父親的基因讓他愛上男人,又是什麽決定他愛上周燕安呢?

是周燕安高潔的品格、溫柔的個性,還是他能帶給人足夠多的安全感?是他俊朗的外貌、挺拔的身材,還是三十二日裏的吊橋效應?

或許都有吧。但如果非要把這些因素一一厘清,找出到底是哪一條讓他愛上周燕安,就像是把人分解成一個個細胞,找出哪一個決定人為人一樣,都是沒有道理的。

周燕安喜歡他是因為他喜歡周燕安,但不只是因為他喜歡周燕安。

易阿岚終于見到了雷利·羅恩,和以前在教科書或雜志上看過的照片仿若兩人,他無疑在枯萎中,像一截幹瘦的樹枝,搖搖欲墜。

阿克曼站在一旁為他介紹:“這是華國的人,叫易阿岚,他同樣有很多有趣的關于三十二日的事情和您分享,聽說他和三十二日裏的那個強人工智能也有聯系呢。”這個七十歲的老人依舊像個年輕的兒子那樣對父親充滿了孺慕之情,在知道父親孜孜不倦奮鬥的成果是三十二日後,他更是與有榮焉。

躺在潔白病床上的雷利·羅恩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阿克曼笑着向易阿岚點頭致謝:“你願意說什麽都成,我父親他幾乎對三十二日所有的事情都感興趣,同一件事被許多人說了很多遍他也聽得津津有味。”說完,他遠遠地退開到一邊,絕不打擾,但要是易阿岚想對雷利·羅恩做些惡意的事情,他一定會立即沖過來。

易阿岚每天會有兩個小時與雷利·羅恩聊天,上午下午各一個小時,都是雷利·羅恩精神最好的時候。易阿岚從自己在5月32日的那天從一個寂靜的清晨醒來講起,講他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周燕安,講正在生産的梁霏與最終健康出生的小涵,也講梁霏為小涵未來的生存做出的種種努力……在講述中,易阿岚也從一個跳脫出來的角度仔仔細細地去審視自己過往這快一年的生活。

雖然從來得不到回應,但雷利·羅恩的眼神會讓人明白,每一個字他都聽到并好好地放置在腦海中。

這期間,易阿岚看到有不少人會陸陸續續來探望雷利·羅恩教授,幾乎都是物理學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們是雷利·羅恩的學生或學生的學生,都多多少少地參與過量子大壩的建造,他們驚喜過望地表示弱平行宇宙和量子大壩的神奇,對自己能參與其中感到榮幸,雖然長久以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随後他們滔滔不絕地講些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雷利·羅恩始終保持專注,想必他的思維依舊跟得上這群健康的人。當聽到他感興趣想進一步深入了解的話題時,他還會輕輕動彈手指,抓住和他講話的人。

在探望的人群中,易阿岚還發現了一個相對熟悉的人,宋銳,西北武器研發中心的總負責人,也是那個至今不知道真假的宇宙飛船的總工程師。

宋銳似乎也還記得易阿岚,在看望完雷利·羅恩後,與易阿岚在外面的走廊上聊了幾句。

走廊上分布的各國特工将銳利的眼都釘在了這兩人身上。

易阿岚不在意,宋銳也不在意,自顧自說:“我以前剛畢業的時候羅恩教授就在我們華國,我有幸跟在他的團隊後面學習了一段時間,盡管只處于邊緣打雜,但也獲益匪淺,羅恩教授在科研上永不妥協的精神至今還對我産生激勵作用。嚴格來說,他也對我有師恩,聽聞他的現狀後,特意來看看。說起來還真沒想到,當初讓我們那麽頭疼的三十二日居然就是羅恩教授的傑作,這真是宇宙偉力與人之偉力的曠世結合,就是我們還無法看清利弊到底哪一邊占上風。羅恩教授似乎也在思考這些,你能看到他眼睛裏人類智識的獨特閃光。”

“是啊。”易阿岚說,“我有時候講到三十二日帶來的負面影響時能看得出羅恩教授有些愧疚,之後我打定主意不再講那些令人悲傷的事,但羅恩教授阻止了我,他希望聽到更全面的。”

宋銳笑笑:“不回避,向來是他的宗旨。”

宋銳走後,易阿岚的情緒低落了很多,也許是被熟悉的面孔勾出被掩蓋的無盡想念。

當時分別時,易阿岚還對周燕安說不要太想他,反正很快就能在三十二日裏見面,但他自己想周燕安卻想得心髒發疼了。

終于到了3月31日,易阿岚心情有些好轉,照例去給雷利·羅恩教授聊天,不由得語氣都輕快起來:“馬上就又能去三十二日裏了,這次我們都要去您待了很多年的那座島,希望您不要介意。有時候真想親眼看看這兩個宇宙是怎麽疊加和轉換的……”

話沒說完,易阿岚感到一股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很驚奇羅恩教授那瘦削的手指居然還能使出這麽大的力氣。

“您是想說什麽嗎?”易阿岚微微擡起了身,湊近了雷利·羅恩。

雷利·羅恩似乎很激動,努力喘着氣,暗色的臉漲紅,嘴巴張着,舌尖往上頂,但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來。

“您不願意我們去研究您的量子大壩?”易阿岚問。

雷利·羅恩的眼珠劇烈轉動着,顯然在說不是。

“島嶼上有些東西您不想被我們看到?”

雷利·羅恩還是轉動着眼珠。

易阿岚手足無措,只好看向遠處阿克曼:“羅恩教授好像要說什麽。”

阿克曼快步奔過來,把耳朵貼近雷利·羅恩的臉:“爸爸,爸爸,你要說些什麽呢?您慢點說,慢點……”

但他聽到的只是雜亂的嗚嗚聲。

直到雷利·羅恩的力氣用盡,不得不松開手,疲倦地閉上眼睛休息。易阿岚看到淚水從這位老人的眼角滑落。

阿克曼朝易阿岚搖搖頭。

這一次三十二日快到的時候,疲勞過度的雷利·羅恩已經睡了。阿克曼思索再三,還是把他給喚醒,因為他知道父親想在這一時段醒着,想親眼看着三十二者進入三十二日,雖然他什麽也不會看到,似乎只能在心理上更靠近那個世界一點。

三十二日對外人真不公平啊。阿克曼不止一次地想。

易阿岚坐在病床邊,感受到羅恩教授那欲語無言、滿含悲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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