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32日(41)
還沒好好思索那眼神背後的深意, 易阿岚的意識已經來到安靜的無人機基地總控制室,各種藍綠紅信號燈不知疲倦地閃爍着。
易阿岚嘆了口氣,一一關掉正在運行的程序, 又仔細檢查一遍安全系統後, 離開控制室, 在地上的衣服堆裏随便撿了把車鑰匙,在停車場找到對應的車, 然後驅車趕往約定好的地點,等待運輸直升機将他一起帶到量子大壩島去。
駕駛運輸直升機并不是周燕安,而是一個臉生的別國人員。
按照整個三月裏各國商讨出來的協議, 護衛量子大壩島的多數人按兵不動, 只調撥十個會開直升機的人駕駛大容量運輸直升機分區域去接各國物理和機械專家以及配備的幾名應急醫生, 這個過程中他們都得開啓即時傳輸的攝像記錄儀, 以保證所經之地和被接送人員的安全。
同時他們還會攜帶大量的攝像頭、監控屏幕、硬盤到島嶼上去,在正式開始信息搬運工作之前,就将島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安裝上攝像頭, 确保一個人站在島嶼的任何位置,都會有一個攝像頭對着他的正面,能看清他所有的動作和表情;并且無論有無異常, 每一秒的監控視頻都會存放硬盤裏,分別刻錄三份, 由三個陣營分別保管。這樣一來,不論島上将來發生什麽變故都能夠追本溯源,任何在當時哪怕一點也不起眼的小動作在事後都會被反複揣摩, 誰也無法逃脫追責。
易阿岚走進機艙, 看到裏面已經載了三十多人,艙內沒幾個座位, 很多人就直接坐在金屬艙板上,彼此輕聲細語的幾句聊天擠在狹小的機艙內也鬧哄哄的,乍一看像難民集體偷渡。
一個角落裏,孟起朝他揮了揮手,在他身邊還坐着兩個華國面孔的人,一個是比孟起還要年輕的女學生,一個是接近退休年齡的老人,易阿岚便朝他們走過去。
孟起像是在開玩笑:“你好像動不動就在現實世界裏失蹤。”
易阿岚找了個空地坐下:“被逼無奈。”
四個華國人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團體,相互介紹了下。看得出來孟起以及那另外兩個被派遣的人都很高興,想來也是,那畢竟是量子大壩啊,換做平常,以他們的學識和地位肯定無法接觸如此高端的科技。
直升機起飛後,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一切,駕駛員通過機內廣播讓大家多休息、之後要做的事情會很多,人們便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直升機下一站目的地是E國,接上兩個人便順便加了一次油後,就掉頭直接飛往量子大壩島。
量子大壩島面積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沿海的一半是屹立海面上時時被海浪沖刷的懸崖,一半是柔軟開闊的沙灘。島嶼東部有一座小型核發電廠,供應着全島的日常生活和實驗所需的電力。西側則是一個小有規模的機場,有燃料庫,機場上還停着一架私人飛機,應該方便緊急情況的人員外出。在機場的更西處,是一處峽灣,被打造成一個相當成熟的小港口,大部分生活補給和資源都是通過船舶運來的。
一條公路環繞小島,将港口、機場、生活建築群、實驗建築群、核電廠都連接了起來,方便各類資源輸送。
除此之外,還能看到一些棱角分明的大型人造物體綿延相連,以及密密麻麻各式各樣伸向天空的探測和發射天線,這是量子大壩的地面部分,地下還有更多更精密脆弱的儀器。親眼看到它們,就會明白沒有雷利·羅恩教授數十年如一日的毅力以及阿克曼富可敵國的財力就不可能将其建造出來。後來還聽阿克曼說,天上還有他以投資及其他名目發射的四顆特殊衛星,也是量子大壩的組件,可見工程之浩大。
本還興奮的衆人忽然感到了苦澀,他們怎麽依靠那小小的大腦将如此海量的信息一字不漏地複制到現實中去。
他們在現實中同樣被集中在了這座小島,由業界最為卓越的衆多學者帶領、指導。計劃是,三十二日者最先将理論框架帶回現實,由那群資深學者先研究一個月,然後根據他們的需要再有針對性地帶回能銜接起來的信息,繼續研究,再繼續搬運所需內容,同時也會從現實中的廢墟探索部分殘存信息,像拼圖那樣拼接進去。就這樣由大到小、由框架到細節、一步一步地将所有信息搬運回去。
他們聽着時有種庖丁解牛般的暢快,也見到了量子大壩的廢墟,震動之餘依舊滿懷信心,為即将參與的人類史上最煊赫的行動而自豪。但直到真正見到了完整的量子大壩,才明白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這些東西仿佛有生命般,靜穆地散發着不怒自威的莊嚴,不由得讓人一陣陣頭皮發麻。
被量子大壩震懾了一波的衆多人才被直升機吐在視野開闊的沙灘上,不一會兒,就聚集了約四百人。
除警戒人員外,天上飛的、海裏飄的各自在機場、港口找位置停泊,然後也在此集合。易阿岚終于見到了周燕安,心裏的褶皺和一絲因為羅恩教授的眼神産生的憂慮瞬間被撫平,他朝周燕安笑了笑,周燕安同樣回以一個欣慰的微笑。
分工開始了,五個核物理相關的人穿着防護服去核電廠檢查設備是否還在正常運行并進行一次維護檢修,确保電力能夠照常使用。
各類駕駛員兩兩一組,搬着攝像頭、電線、電腦和屏幕去組裝監控網,他們在三月份都接受過相關訓練,裝起攝像頭來十分熟練,同時各國聯合小組也在現實中量子大壩島測量過詳細數據并進行了模拟,确定了每個攝像頭的具體位置,他們只要按照腦海中的具體地點機械安裝就好了,而在有些微小變化的茂密樹叢中,也只需要額外補充幾個攝像頭就能掃除一切死角。
剩下的人去生活建築群,由于那裏以前只住過一百多人,巅峰時也只能供應兩三百人生活,所以他們得把個人宿舍改成集體宿舍,讓現在的六百多人都能住進去。規劃好住宿,還得檢查急救藥物、食物、淡水等各種後勤所需,缺少的份額都得記錄下來,讓人開運輸機去外界補充。
他們現在算得上一個小型社會了。在後續生活中,部分武力強大的駕駛員會充當治安維護員,另一部分暫時派不上用場的駕駛員還得兼任廚師,做飯也是他們三月份需要培訓的內容。雖然不是不能派遣一些專業廚師過來,但畢竟量子大壩島極其重要,無關人員越少越好。
現實中也有一些要員認為這樣的聚集會引發一些不可控的變數,最典型的莫過于這些人男女基本對半,朝夕相處、目标一致,很容易滋生感情、發生關系,随之可能引起關系雙方的立場變動;如果有懷孕生育,也會影響信息搬運進程。但除了叮囑運輸物資的人多帶點避孕套,也無計可施了。總不能禁止男女交流,這種毫無人性的規定只會讓人抵觸他們的任務。
他們去工作自然也得佩戴記錄儀,并且都沒有攜帶能夠對外傳輸消息的電子設備,只各自領一個可以在島內相互聯系的無線電對講機。實驗建築群是重中之重,待各種雜事完成,有實時監控作為保障,再進去探索。
A國的沃夫站在人群前拍着胸口強調:“這是什麽?就是執法記錄儀啊,這意味着現實中的法律在我們這裏依舊派得上用場,甚至更嚴格、更嚴厲,既然大家都接受了招募,也自願來到這裏,而且各位也因為在這裏工作而在現實中得到了很多好處,你們很清楚,以你們本身的能力是得不到那麽多報酬的。所以我勸大家最好珍惜自己在三十二日得到的機遇,不要試圖挑戰聯合在一起的各國政府。”
他的聲音……
易阿岚眉心忽然皺了起來,周燕安注意到他的異樣,微微揚眉表示詢問。
易阿岚盯着沃夫想了想,考慮到記錄儀已經開啓,便貼在周燕安耳邊很小聲地說道:“這個人的聲音很耳熟。有點像之前給我打電話通知嚴飛的事情已經解決的那個A國人,特別像。”
尤其是沃夫略帶指責和不耐煩的語調和當初埋怨易阿岚拖得太晚時的聲音如出一轍。
周燕安聞言,暗含探究地看了沃夫一眼,很難想象這個典型的善于牽頭當老大的A國人會被嚴飛招攏。不過如果真的是他,那至少可能危害易阿岚安全的最大對手于無形中就被消解了。
忙活了大半天,大家才走入實驗大樓,等在這裏面也安裝好足夠的攝像頭,而在生活建築群專門抽出一間空曠大廳改造的監控房間密密麻麻裝滿了屏幕并留守五個人照看後,真正的工作就開啓了。
物理和機械領域參差不齊的人才們湧入實驗大樓,他們按照在現實中就分好的小組,在總控制中心和其他房間的文件櫃、電腦、檔案庫翻找綱領性文件,好了解弱平行宇宙理論和量子大壩的全貌,再找關鍵切入點。
易阿岚自然是被隔絕在這些事情外,他沒被關在一個上鎖的房間徹底失去自由已經算是華國據理力争了。往樂觀了想,在其他人拼命消耗腦細胞的時候他還能在沙灘上曬日光浴,不失為一種悠閑。
輪到周燕安和沃夫這兩個開戰機的去接替另外兩個去巡邏。
臨走前,周燕安囑咐易阿岚注意安全,小心其他人,又敲了敲易阿岚的對講機,調适到一個秘密頻道:“我要持續巡邏五個小時,但每隔一小時會飛入對講機的無線電覆蓋範圍,我會呼叫你,你也要回答我。”
“我知道了。”易阿岚點點頭,“你也要小心。”
“放心。”周燕安笑,B國的核潛艇還在海底靜靜候着,并與周燕安保持聯系,這在海洋中是一重很可靠的保障。
聽到戰機飛上天的聲音,易阿岚在沙灘上尋了個遺留的遮陽傘,撐在安靜又不會顯得刻意躲避的角落,不去管會有幾雙眼睛或幾個攝像頭盯着自己,一邊聽海浪拍岸,一邊等一小時一會的周燕安的呼喊。遠處的海平線使人更相信天圓地方,高大的椰子樹投下來的影子被風吹動、半隐半現的貝殼閃爍着微光,濕潤的海風送來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易阿岚恍惚間覺得生活本該就如表面上這般美好。
日落了,沙灘上漸漸熱鬧起來。六名醫生将島上原來的診室進一步完善,這會兒圍在一起讨論要是遇見誰闌尾炎發作能不能立即做手術,做完飯的廚師們來此游泳放松,巡邏結束的人也到這兒來休息聊天,一部分背誦了一下午文件的專家在晚風中散步借此清醒一會兒頭腦,另一部分工作狂科學迷還在大樓裏如癡如醉地閱讀、記憶。
不知誰在沙灘上燃起一堆篝火照明,于是濤聲人語中又多了哔啵哔啵的脆響。
周燕安和易阿岚還在那把遮陽傘下坐着,兩個人聊着天,周燕安用手指在沙地上劃着什麽。
借着火光,易阿岚瞅了一眼,頓時有些驚喜。
周燕安在地上畫的是坐着的他,雖然線條簡單,寥寥幾筆勾勒,但神韻很相似。
“你還會畫畫呢?”易阿岚問。
周燕安笑:“太細致專業的不會畫,簡筆倒是能露幾手,以前出任務練出來的。”畢竟有時候地形測繪不能完全依靠設備,人的眼和手有時候更可靠。
說着,他又在簡筆易阿岚身邊畫了個簡筆周燕安,惟妙惟肖。
易阿岚正笑着,就見有個黑影靠過來,低頭看那副畫,樂了:“你們還有閑情逸致談戀愛呢?”
易阿岚擡頭看他,發現是A國的那個沃夫,不知道該說什麽。
周燕安淡淡道:“戀愛可不是閑情逸致能談下來的。”
沃夫聳聳肩,似乎很不喜歡周燕安總是這麽平淡地應對他,頗感無趣地走了,臨轉身前,對易阿岚別有深意地眨了眨左眼。
易阿岚和周燕安對視一眼,想到無處不在的監控,誰也沒有說話。
在這天的三十二日結束前,周燕安又出了一次巡邏任務。好在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周燕安是陪在易阿岚身邊的。
有個人站在篝火前說着什麽,仔細聽,他在念一首辛波斯卡的詩:
只要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裏/那位靜默而專注的女子/日複一日把牛奶從瓶子/倒進碗裏
這世界就不該有/世界末日
那個人誦完,掏出了一卷東西展開,正是這首詩描述的那副著名的油畫《倒牛奶的女人》。這一定是真跡,從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拿出來的。
下一刻,他将畫丢進火堆中。
看到火舌無情卷起那副古老的油畫、那名溫婉的女子化作灰燼,在離開三十二日的一剎那,易阿岚突然感到一陣無盡的空虛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