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緊,讓她也覺得有些無法呼吸。

“你……這有必要嗎?”馮世真嗓音打着顫。

“馮小姐不用擔心。”馬大貴抱起了張寡婦的屍首,“後面的事我來處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他語氣輕松,好似只是下樓倒個垃圾一般。

馮世真好半晌才回過神,腳步踉跄,深吸了一口氣,慢吞吞地往家裏走去。

關上門那一瞬間,她猛地喘了兩口氣,像是個在水中潛伏許久的人,終于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氣灌注進肺裏,驅散了胸腔裏殘存的溫度,只餘一顆心髒是火熱的,激烈地跳動。

這不是馮世真第一次見到死人。

當年她只有三歲,卻清晰深刻地記住了親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這般死不瞑目,還要更鮮血淋漓。二十年來,母親臨死前的呼喊都會在午夜夢回是徘徊耳邊,令馮世真渾身大汗地驚醒過來。

話說回來,如何處理張寡婦本來就是個難題。張寡婦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脅她,要不就殺了她。馬大貴是道上的人,他選擇了後者這個簡單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馮世真贊同與否,都已經沒有什麽關系了。

馮世真做了選擇,知道這必然是一條染着血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複仇之路。

這一瞬,馮世真清醒地認識到,孟緒安雖然同容定坤是仇敵,但是他也并不是個風高亮節之人。他和容定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丘之貉。他們的矛盾和鬥争也不過源于黑吃黑。

馮世真借着孟緒安這條船去報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擲的決定。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沒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來買聞春裏這邊的地。聞春裏位置比較偏僻,房屋也老舊了,本來若是價錢合理,倒也容易買下。偏偏事情談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買地。

兩家争搶讓街坊們覺得這地皮搶手,便更加不肯輕易出手。聞春裏的價格一路飙升了上去。

可好事并沒有持續多久。一個幹燥的夜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噬了整條街,燒紅了半邊天。

作為替罪羊的張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裏,燒空了的街區毫無懸念地賤價賣了出去。

事後,馮世真暗中調查過那兩家出面賣地的公司。前頭一家沒有什麽懸念,倒是後來介入公司不過是個空殼子,也不知道背後掌控的是誰。馮世真一度一籌莫展,直到她根據一個極不起眼的線索,發現背後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悶熱的夜,馮世真尾随容定坤進了禮查飯店。她并不想刺殺他,而是想找他求證。

那時的馮世真還是十分單純的女孩,不會僞裝,也沒有狠辣的心,甚至還有點迷糊。所以她并沒有見到容定坤,反而誤闖了孟緒安的吸煙室。

“容定坤?”

“不是。”

那個高大挺拔的男子擺手讓舉槍指着闖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清秀蒼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馮世真那個時候就隐約知道,她一腳踏入了一個極其複雜的世界。

“你想要怎麽報複容定坤?”孟緒安曾問過她。

馮世真說:“殺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毀了他。”

孟緒安也想毀了容定坤,兩人一拍即合。

一個聰明卻單純的女大學生在孟緒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訓練,改造了自己。

如何僞裝自己的情緒,如何破解密碼,如何開鎖,如何在困境裏逃生……

馮世真是個極其聰明的學生,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身體又年輕健康。孟緒安很喜歡她,當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緒安親自教馮世真射擊,扶着她的手臂,對準靶子,溫熱的嘴唇在她耳邊低語。

“瞄準不難,很多時候,扣動扳機,才是最難的。你沒有殺過人,你會猶豫。一猶豫,就錯失了良機。很多時候,一秒就能決定生死。”

“我可以練!”馮世真說。

孟緒安把槍從她手裏拿開,笑得像一個寬厚溫柔的兄長,“我培養你,不是讓你去執行暗殺的。世真的手這麽幹淨,還是盡量不要弄髒了的好。”

馮世真從不會認為孟緒安真的對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對于容家,對于容嘉上,她是放餌的人。而對于孟緒安,她也是一條咬着鈎的魚罷了。

在孟容兩大集團的對決之中,她馮世真不過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錯,便會被淹沒在炮火之中。#####

二十四

“她家就是聞春裏東街上被燒了的商戶之一,家裏鋪面、庫房、樓上住所,全部都燒了。”楊秀成低聲對容定坤說,“她沒有隐瞞自己的出身。我調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報告裏。表姨夫,您覺得哪裏不妥?”

“不好說。”容定坤撐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裏踱步,“真會有那麽巧,聞春裏的人誤打誤撞進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應該隐瞞出身嗎?這個女人,有點看不透。”

楊秀成亦步亦趨地跟在容定坤身後:“馮氏挺會做人的,家裏傭人都喜歡她。我看芳林和芳桦也喜歡她,連嘉上都能聽她幾句話。”

“能讓嘉上聽話,那确實不簡單。”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來者不善嗎?”

楊秀成思索着:“還需要多接觸,才能下定義。不過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幹脆辭了就是。有錢名師還不好請,何必冒這個險?”

“不。”容定坤搖頭,“如果她真的來者不善,憑她一個小丫頭,哪裏有本事進容家,定有人在背後指使。不留下她,怎麽找得出背後的指使者?”

楊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會這麽說:“那就讓老媽子繼續緊盯着她。有什麽動靜,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點了點頭。

他們正在鄉下老宅子裏過中秋佳節。銀輝灑落大地,女人們在屋裏搓麻将,孩子們則點着燈籠在庭院裏玩耍。鄉下的夜,空氣涼爽,有着上海所沒有的清靜。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親屬都在早年一場席卷當地的疫病中死了個精光。容定坤發家後,在祖墳邊重新弄祭田,蓋了祠堂,而後每年逢年過節,都要回鄉祭拜。

都說容定坤雖然自己穿西裝、住洋樓,送兒女去洋人的教會學校讀書,可骨子裏還是個傳統的中國人。

岳家黃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樣,清朝亡了後,一敗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時需要人手,啓用了許多黃氏子弟。這些大小舅子們而後把持了商行裏許多重要崗位,各個以功臣元老自居,不聽容定坤指揮。容定坤将他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一顆一顆地拔除,兩年下來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為如此,容定坤同黃家關系逐漸惡化。岳父罵他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年節從來都不想見他。楊秀成的母親姓黃,和容太太是同父異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這一場容定坤和黃家的博弈之中,楊秀成雖然起到了一定的權衡的作用,卻也愈發尴尬。

“對了。”容定坤問,“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來了?”

楊秀成苦笑道:“還沒有。她家裏有些不大喜歡我,她自己也想讀完大學再談婚論嫁。”

“餘家就是寄養在黃家這樹上的藤。”容定坤譏笑道,“怎麽,覺得你跟着我做事,不夠照顧黃家?”

楊秀成讪笑:“主要還是嫌棄我沒啥前途。餘家兄弟幾個一心想開公司,拉我去。我卻不肯。”

“餘家老小幾個男人都是廢柴,能做出什麽事來?”容定坤道,“你也癡情,那麽多女孩喜歡你,你卻只喜歡知惠一個。”

楊秀成說:“我和她的親事,畢竟是我娘在世時定下來的。況且我和知惠還是挺有共同語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張久遠的面孔又浮現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他想起馮世真為什麽把自己吓了一跳了。

她有幾分像那個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氣質。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個人有關系!

會有嗎?

他當初明明已經……

“姨夫,”楊秀成打斷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楊,不姓黃。喚您一聲表姨夫,心裏卻是将您視作師長,甚至父親一般。我唯您馬首是瞻,願意豁出性命追随您,為您效勞!”

容定坤轉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個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來把你帶在身邊培養。嘉上太不成熟,況且他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卻不如你。我本覺得,你們兩個将來,能共同接手家業的。”

楊秀成第一次聽到容定坤提到繼承家業的事,露出驚愕之色。

容定坤繼續說:“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黃家,離徹底撕破臉已不遠了。你夾在中間,将來只會更難做人。我知道你和餘家有約定。君子守約,我很欣賞。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難兩全的。”

楊秀成面色蒼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婦随,我們兩口子都會追随您。”

“也許吧。”容定坤從來不把話說滿。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楊秀成的肩,“成親總是好事的。不論你娶誰,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陰涼秋風吹來,遍體生涼。楊秀成站在幽暗的樹影下,體會着後背汗毛一根根豎起的感覺。

他爹死得早,他靠黃家親戚接濟才讀完了大學,然後跟着容定坤做事。他雖然不算容定坤的頭號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夠多的機密。他現在走不得,留下來又坐不穩,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馮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從黑暗轉為深藍,又變成靛藍。雲朵染上了朝霞,外面傳來了鳥鳴,以及早起的人們走動打水的聲音。

終于,一聲尖叫劃破了小院裏的安詳。

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很快,巡捕房的人來了,大聲吆喝着驅趕着湊熱鬧的人群。

馮太太看了熱鬧回屋來,愁苦道:“真是作孽喲。張寡婦昨天夜裏上吊了。”

“是嗎?”馮世真披衣起床,只覺得骨縫裏都滲着冷氣,渾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麽會去尋死?”

“聽說她接到了親戚的信,說她那個下南洋的兒子病死了。寡婦沒了兒子,這日子沒了念想,換我也不想活了。”馮太太同情地抹淚,又摸了摸馮世真的頭,“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媽媽,別胡思亂想。”馮世真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院子裏吵吵鬧鬧,有人大聲議論,有人哭,有人笑。馮世真沒法繼續在家裏住下去,推說東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門的時候,她碰到馬大貴端着個搪瓷杯子正蹲在樓下漱口。兩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聲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張寡婦的屍體運了下來,白布裹着,什麽都看不到。可她昨日那張青灰猙獰的面孔,将會永遠留在馮世真的記憶裏。

容家人都還沒有回來,大宅子裏靜悄悄的。聽差的告訴馮世真,大少爺也一早出門會友去了。

既然能到處活蹦亂跳,顯然病已經好了。馮世真放下心來,回屋坐了片刻,張寡婦的面孔始終揮散不去。她便下樓去書房,打算尋本書看,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書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兩處。小的那處則是容定坤的個人書房,門随時都是緊閉着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們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廚房後面歇息。整個大宅子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連平日裏如影随形的陳媽都不在。

馮世真輕輕走下了樓梯,沿着走廊前行片刻,來到了大書房隔壁一扇門前。

她取下別在胸前口袋上的鋼筆,擰開後部,抽出了兩根開鎖用的長針。

片刻後,鎖心裏發出咔嚓一聲響。馮世真把筆收進口袋,推門閃身而入。

裏面是一間明亮的書房,正中間擺放着一張寬大氣派的檀木書桌,兩側都是裝着玻璃門的書櫃,裏面堆放着一沓沓的資料文件。大書桌上還擺放着的一臺新款式的電報機,一部電話機,窗下還放着一臺收音機。

馮世真試了一下,書櫃的門也都上了鎖,很符合容定坤謹慎多疑的性格。她将書房仔細搜尋了一遍,每個抽屜,每個角落,甚至連垃圾桶都翻過,卻并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馮世真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簽簿上。她抽了一支鉛筆,在便箋紙上淺淺塗了一層,上一頁紙上書寫的痕跡逐漸展現出來。

是幾行英文字母和數字。

這些字符整齊排列,顯然像是一段密碼。

馮世真正思索着,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人回來了,腳步聲正朝這邊而來。

她迅速撕了那頁便簽紙,揣進口袋裏,走向門口。而那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随着交談說笑聲,正是朝門口而來。

馮世真一頓,将書房的門反鎖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戶竟然也上了鎖!

馮世真摸着口袋裏的工具,聽到聲音已經就在門外。容嘉上低聲說了一句,楊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你們玩得愉快。”

現在開窗戶的鎖已經來不及了!

躲書桌下?

書桌的擋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軀。

馮世真感覺到冷汗從毛孔裏争先恐後地冒出來。

楊秀成在找鑰匙,嘩啦嘩啦響。

就這時,馮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着大書房的那側牆的書櫃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馮世真快步走過去,手指在書櫃各處摸索着。

門上,傳來了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而馮世真的手也摸到了書櫃上一個不同尋常的浮雕。她毫不猶豫地摁下。#####

二十五

楊秀成打開了門,一陣輕風拂面而來。他不禁蹙眉。

房間裏空無一人,看不出什麽異狀,但是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古怪感從心頭掠過。

音符毫無預兆地爆發,響徹整座宅邸,隆隆的回響聲充斥着過道,也傳進了小書房裏。楊秀成被吓了一跳,跌落了鑰匙。

容嘉上帶回來的朋友在客廳裏放留聲機,男男女女的歡笑聲交織在樂聲中,讓十分鐘前還寧靜如空宅的屋子霎時歡騰得猶如嘉年華的現場。

楊秀成撿起鑰匙,打開了書櫃,數着編號,取出了一份文件,放進了公文包裏。

動身離去之際,他的目光掃過書桌,腳步随之一頓。

整齊的書桌上,只有便簽本子斜着放着。

楊秀成扶正了便簽本,最後環視四周一圈,提着公文包離去。

一牆之隔,馮世真正站在書櫃前,同房間對角處站的一個美貌少女面面相觑。

少女穿着嫩黃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紅齒白,水似的眸子望着馮世真,眼中充滿了不悅和警惕。

“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少女很不客氣地開口質問。

她沒有看到自己從秘門裏出來?

馮世真隐隐松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裏,你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罷了。”

少女困惑思索,将信将疑。

外面的嘈雜笑鬧透過書房厚重的雕花大門傳遞進來,變成了模糊的喧嚣,只有那首歡快的爵士音樂分外清晰,充滿着活力,聽着令人精神一振。書房裏僵持的氣氛也因為音樂而逐漸開始緩解。

馮世真朝少女走過去,試着友好地打招呼,“孫小姐也來看書?”

少女秀麗的丹鳳眼掃了馮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來嗎?”

馮世真和藹地笑:“自然來得。只是平時很少見你,有些意外。在看什麽書?”

孫少清面帶鄙夷,并不搭理馮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邊最得寵的侍妾,各路來讨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囑過她,說這家庭教師八成是大太太安排來争寵的,讓她不要和這人來往。

馮世真并不介意孫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書掃了一眼,微笑着說:“莎士比亞?孫小姐也喜歡英國詩人?”

孫少清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哼聲,算是默認了。

他們倆站得很近,馮世真聞到孫少清身上帶着一股混着着熏香和大煙的氣息。孫少清衣衫幹淨整潔,想必已盡量清洗。可是這氣味經年累月,滲透了她的肌膚,揮之不去。

“我也很喜歡英國的詩。”馮世真自顧說,“讀書的時候,我選修過英文國學課。那時候我們經常開座談會,讨論詩作,還有朗誦會。很多人喜歡英國詩,只是喜歡一個表皮,覺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龍裏讨得關注的伎倆,讀詩,只是為了賣弄。真正喜歡詩的人,我認為是那些默默讀它們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獨處的時候,靜靜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個世界裏,離開肉身所經歷的痛苦。”

孫少清緩緩擡起眼,望向馮世真,冰冷的目光開始漸漸融化。

馮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詩集,邊翻邊說:“當然,畢業後,為了生計奔波,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讀過詩了。詩就如高貴的靈魂,往往不能同渾濁的塵世兼容。這真是一種不得已。”

“馮小姐……”孫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樣,精致悅耳,令人心生愉悅,“您對英國文學很了解了?”

“不求甚解罷了。”馮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興遇到一個同樣喜歡讀詩的朋友。你喜歡誰的詩?”

孫少清有些尴尬和遺憾,“我沒機會念大學。雖然喜歡,卻也只是入門,讀點淺顯易懂的詩罷了。”

馮世真柔聲道:“熱愛文學之心,從不會因為人的機遇、身份的變化而變化。孫小姐若是喜歡英國文學,我們日後可以多聊聊。其實,我在這裏也悶得很。既不能同老爺太太聊天,又沒法和下人們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個。”

孫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曉,道:“連老爺和太太都敬馮小姐三分,馮小姐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知音難求。”馮世真嘆道,“我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說白了就是個高等聽差罷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書遞給了孫少清:“推薦一個詩人,覺得你也許會喜歡。”

“約翰鄧恩?”孫少清不認得這個詩人,拿着書好奇地翻看。

“這是一位十七世紀的英國玄學派詩人。”馮世真說,“他的詩富有幻想,熱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覺,你會很喜歡。”

孫少清随手翻了一頁,眼睛忽而亮了起來,輕聲念道:“ForGod’ssake,holdyourtongue,andletmelove.”(看在上帝面上,請閉上嘴,讓我愛。)

“愛情的聖徒。”馮世真說,“我也極喜歡這一首。Whatyouwill,approve,Soyouwillletmelove.”

孫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仿佛長久的壓抑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寂寞的靈魂聽到了共鳴。她秀麗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螢火點亮了夜,又像是封閉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謝謝你,馮小姐。”孫少清的語氣已溫和了許多,“你……你經常來書房?”

“當然。”馮世真說,“你要是平時無聊了,想要找我說說話,就可以來書房找我。我下午三點後就空下來了,多半也是在這裏看書打發時間。”

孫少清朝馮世真點頭,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着書,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書房的門打開,外面兩個人正抱作一團靠在門上接吻,一時猝不及防滾了進來,險些跌在地上。

孫少清吓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觸,神色緊張地抱着書匆匆跑走了。

馮世真朝那兩個闖入者從容一笑。

“大少爺,杜小姐。”

“馮小姐怎麽沒回家過節?”杜蘭馨嬌媚地笑着,半個身子還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條柔若無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将她推開了些,低頭扣上被扯開的襯衫扣子。他頭發淩亂,英俊削瘦的臉上還有一個模糊的口紅印,顏色同杜蘭馨的嘴唇一樣嬌豔。

“在家中無事,就提前回來了。”馮世真說,“我只是來尋兩本書看的,不打攪兩位了。”

她随手抽了兩本書,抱在臂彎裏,同容嘉上擦肩而過。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裏的一簇火焰,馮世真的則如一汪平靜的古井之水。

杜蘭馨在身後嘻嘻輕笑了一聲,書房的大門又砰地一聲關上。音樂一曲停歇,有短暫的寂靜。馮世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大門。

下一首舞曲響起,悠揚而富有節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個少年,燈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勝雪的少年,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正确的舞伴。

你是下餌的人,不要被魚拖進了水中。

孟緒安的聲音冷不丁地又浮現耳邊,像個萦繞不散的幽靈,又像是一句刻在靈魂上的咒語。

馮世真沿着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陽光普照,溫暖幹燥,讓她的身軀漸漸回暖,堵塞胸口的陰寒被驅散。

馮世真站在陽光下,遠遠望着着孫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裏,就是個軍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內外各有兩名保镖,日夜輪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裏有個書房在一樓,煙室和卧室則在二樓。就陳媽說來,西堂裏只住了容定坤和孫少清兩人。容定坤抽大煙的時候,只讓孫少清在旁邊伺候。就算楊秀成他們有事求見,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進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貨的地點,弄到他的印和指紋,必須接觸他本人。而如何接近這個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馮世真望着孫少清走進了西堂。保镖站在門邊自顧聊天,并不多看她一眼。

距離孟緒安給出的期限只有半個月。她要想在這十來天裏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這位容老板的愛寵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對孫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對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測,是個心思細膩,對處境不滿,又崇尚自由和愛情的少女。那麽,她剛才在書房裏的舉動,就已經攻克了孫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戶外十分涼爽,四處飄散着桂花的甜香。馮世真伸了一個腰,走到八角亭裏坐下,掏出了便簽紙和草稿本,開始推算解密。

是這一組四方密碼,破解起來并不難。馮世真一邊推算一邊記錄,密碼中的信息逐漸顯露出來。

是一個坐标!

馮世真翻開他剛才在書房裏拿來的世界地圖冊,展開折疊着大地圖。

坐标指向了崇明島南邊小島橫沙鄉東海上的一處。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倉庫,而極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轉站,或者交貨碰頭地。

具體是什麽,就讓孟緒安的人去查明了。

馮世真将情報寫在了一張小紙條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樹。

這是一株老桂樹,比亭子都要大許多,枝葉濃密。它花期似乎比較晚,別的桂樹已開得熱鬧,它卻只冒了幾朵細碎的小花。大概等着百花殆盡,它方出場壓軸吧。#####

二十六

“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書房裏,杜蘭馨咬着一支煙,斜靠在書櫃上,媚眼如絲地望着容嘉上。

容嘉上喝了一口白蘭地,掃了她一眼,“什麽怎麽了?”

“從來不搭理我的,卻突然來招惹我。容大少爺發現了什麽新玩法了?”杜蘭馨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容嘉上的胸膛。男人胸肌堅硬結實,手感極佳。杜蘭馨有些愛不釋手。

“是你家老頭子給你下了死命令了?還是你突然喜歡上我了?”

“喜歡?”容嘉上嗤笑,揮開了杜蘭馨的手,“難道你喜歡我?”

“我可以試試看。”杜蘭馨笑着湊近,凝視着容嘉上的雙眼,“聯姻不過如此,你至少模樣好,氣味幹淨,比那些抽大煙的小開好許多。”

容嘉上淡漠地注視着她豔麗的面容,“你覺得這樣的婚姻有意思?你們女人不是最想追求自由和真愛的麽?”

杜蘭馨一聲嗤笑,吸了一口煙,“那都是我十六七歲時玩的把戲了,別把我當你那兩個小丫頭妹子。我是早就看清了,所謂的自由,不過是脫離了家庭,出去吃糠咽菜地受苦。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時激情沖暈了頭腦,錯把青春短暫的沖動當作了永恒。我的真愛,是富足安定的生活,是珠寶香水,是茶舞會,是浪漫的情人。”

她伸手摸了摸容嘉上英俊的臉:“如果是你的話,最後一項可以劃掉。”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一笑:“誰知道你現在的想法能不能持續一輩子。”

“那你又是什麽想法?”杜蘭馨道,“我知道你在重慶有過一個女朋友的,她好像出身不大好,令尊不同意你們來往。有傳言,你是為了她才拖延着不畢業?”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沒說話。

杜蘭馨啧啧地笑:“我們容大少爺原來是個癡情人。也不對,真癡情,如今不也乖乖回來聯姻了?不過你放心,我不鄙夷你。我們倆做個約定如何?”

容嘉上挑眉,洗耳恭聽。

杜蘭馨說:“我們如果結婚,我會給你生兒子。如果我生不出,也會幫你納兩個美妾。你知道我不會是争風吃醋的女人。你要是想和重慶那位小姐再續前緣,納妾也好,置小公館也罷,我都不會管。同樣,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會低調。畢竟,咱們這樣的人家,面子往往是第一大事。”

容嘉上聽完,不禁哂笑:“你這還是認真了?我以為你覺得我是個廢柴。”

杜蘭馨摁滅了煙,飽滿嘴唇在容嘉上的唇角輕輕吻了吻,嗓音低啞迷人,猶如美杜莎的誘惑。

“廢柴不廢柴,試了才知道。”

她将容嘉上一把推到書桌邊,柔軟窈窕的身軀就像一尾魚,緊貼着男人的身軀,面孔湊近。一股濃郁的香氣熏得容嘉上微微皺眉。

兩人湊得太近,近到容嘉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杜蘭馨有些暈染的眼線和塗地粗黑的睫毛,看到她脂粉下的淺淺的斑點和小黑痣,以及眼角細微的皺紋。

落地鐘滴答滴答擺動,樂曲聲悠揚而富有節奏。

容嘉上的感受着女人嘴唇的柔軟和濕潤,覺得并不讨厭。可是當舌也伸進來的時候,容嘉上下意識緊鎖了眉,無法适應那濕軟物體的入侵。

他目無焦距地望向窗外。

馮世真身姿優雅地從八角亭裏走了下來,站在一株老桂樹下,一身白衫青裙在滿庭金黃濃綠之中極其醒目。她折了一枝桂,似乎感受到了容嘉上的視線,漆黑溫潤的雙眸朝這邊望了過來。

容嘉上的身子霎時繃緊,猛地将貼在身上的女人推開。

杜蘭馨一個趔趄,腿撞在桌腳,疼得她低呼了一聲,繼而揚手啪地給了容嘉上一個耳光。

“你搞什麽?”

容嘉上深呼吸,眼神裏也有着點難以置信,遍身燥熱迅速褪去。

“你當我稀罕呀!”杜蘭馨氣急敗壞,把抹嘴的手帕丢在容嘉上身上,踩着高跟鞋摔門而出。

容嘉上喉結滑動,靜靜站了片刻,才又轉頭朝窗外望。

八角亭和桂樹下已沒了人影,仿佛剛才的景象只是容嘉上自己意亂情迷時的幻覺。

杜蘭馨的香水氣息濃郁,經久不散,可容嘉上卻恍恍惚惚地聞到了馮世真身上淺淡清爽的皂角香。

胸前裏本已壓抑下去的火又驟然熊熊燃燒,意義不明的煩躁就像暗生的雜草,怎麽都拔出不盡,逐漸蔓延,呈全面侵占的趨勢。

容嘉上煩躁地将書桌上的幾本書揮落在地,大步走出書房。

容大少爺的跳舞會一直鬧到深夜才散。馮世真在窗口望見西堂二樓的燈也一直亮到深夜。燈前一個清秀的身影,是正在看書的孫少清。

正因如此,馮世真次日在書房裏再遇孫少清時,已是毫不意外。

“孫小姐早呀。”馮世真揚起親切的笑。

“馮小姐也早,謝謝你昨天推薦的書。”孫少清有些羞澀,“就是有許多地方看得不大懂,想着或許你能幫我翻譯一下。”

馮世真莞爾:“知音難求,樂意效勞。”

容嘉上一邊系着領帶,走下樓來,經過書房門前時,腳步一跄。

書房的大門敞開着,馮世真和孫少清并肩坐在窗下的沙發上,一起翻看着一本書。兩人喁喁私語,時而輕笑。

這兩人何時感情這麽好了?

兩人都生得斯文清秀,一般的白淨肌膚,粉潤紅唇,一樣的黑亮雙眼,柔軟發絲。她們甚至穿着顏色差不多的舊式旗袍,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就像一對親姊妹。

容嘉上此刻清楚意識到,兩人确實很像。不怪繼母千挑萬選,最後選中了馮世真。

“原來是這個意思!這下前後就通順了。”孫少清笑容要更妩媚一些,望着馮世真時,目光裏充滿了儒慕和敬仰。

馮世真耐心細致地給孫少清一一解釋着字詞,引導着她自己閱讀理解那些詩句。她們說話聲很輕,卻都一般悅耳,誘着人忍不住側耳傾聽。

容嘉上站在門邊,聽到孫少清親昵道:“世真姐姐,你知道得真多!”

世真姐姐?

容嘉上不禁一聲冷笑。

和一個侍妾稱姊妹,這馮世真也不覺得自降了身份?

陳媽在樓梯角,也探頭探腦地朝書房裏望。發覺容嘉上注意到了她,陳媽忙不疊縮了脖子,一溜煙跑走了。

容嘉上走到門口,等司機把車開過來的功夫,對管家說:“那個陳媽是太太派去服侍馮先生的?她好像很喜歡聽牆角呢。”

管事忙道:“我會去教訓她的。大少爺放心。”

這日馮世真回了屋,見給自己送漿洗衣服和晚飯的老媽子換了一個人,納悶地問:“怎麽不見陳媽?”

新換來的李媽笑道:“陳媽辦錯了事,被管事調去廚房了。今後由我來聽小姐的差。”

馮世真拿了幾個銅板賞了老媽子,關上了門,一聲哂笑。

從那天起,馮世真和孫少清每日都會在書房裏碰面,一起聊聊詩歌小說。

孫少清的心思很快就活絡了起來,想自己學點英文。

馮世真說:“你很聰明,自學肯定沒問題。我找同學借幾本大學裏的英國文學課本給你,你看了後,自學起來會更容易一點。”

孫少清道了謝,随即神色又黯淡了下來,說:“可自學了又如何?我的世界不過就這間宅子這麽大,學了再多本事,也是白費功夫。”

馮世真柔聲說:“人生際遇,猶如潮汐,有漲有跌。你此刻被困于淺灘,卻并不意味着永遠不能回歸大海。機遇總是給有準備之人的。只要你不放棄自己,保持着信念,任何事都會發生。”

“回歸大海……”孫少清目光閃動,“我還有回歸大海的希望嗎?”

馮世真問:“少清,能和我說說你曾經的夢想嗎?”

孫少清嘆道:“在女中讀書的時候,便和一個好朋友約定了将來一起去日本。他學建築,我學教育。現在想來,自己當年真是天真。”

馮世真握住了她的手,無聲地安慰。

孫少清嗓音哽咽,繼續說:“我大哥能做買辦全靠容老板擡舉。我學什麽,去留如何,哪裏能由我做主?我大哥和二姐都罵我不知感恩,說我能來伺候容老板是我的榮幸。不然我家這情況,我估計也只有去跳舞廳給人伴舞。”

“可是,”馮世真說,“沒了自由和尊嚴,錦衣玉食又如何?”

孫少清反握着她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從來不在乎衣食,我只想要追求我的夢想,想要獨立。我在容家是什麽身份,世真姐姐你肯定知道。這真是我畢生都洗刷不掉的恥辱!你知道,最初的時候,是我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