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

姐親手把我灌醉,送給……”

她說不出來了,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打濕了書頁。

馮世真把書拿開,攬過孫少清的肩膀,将她摟在懷中。

孫少清抱住她,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哭得哽咽。

“沒事了。”馮世真輕輕拍着她的背,“少清,你沒有任何的錯。我不好說二姨太太什麽,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才是受害者,最應該被同情的人。”

“他們都瞧不起我!”孫少清嗚咽。

“我沒有瞧不起你。”馮世真說,“而那些人,也沒有任何立場來鄙夷和指責你。”

孫少清心中積壓依舊的痛苦和委屈終于找到了宣洩之處。

“她怎麽可以這樣?我是她親妹妹呀!如果到了生死關頭了,我獻身就罷了。可她這麽做,只是為了固寵!我在這裏根本就看不到将來。大哥說等容老板厭惡我了,我就可以走了。但是我怕在那之前,我就已經被徹底毀了。二姐則要我去争寵,還要我警惕你。”

“啊?我?”馮世真一臉莫名其妙,“這話從何說起?”

孫少清紅着臉,說:“世真姐姐恐怕不知道,大太太選中你,是因為……因為容老板就喜歡咱們這一類的女學生……”

馮世真半晌說不出話來。

“覺得很惡心,是不是?”孫少清冷笑,“世真姐姐可以不用理會。容老板自诩風流,倒是從來不強迫人。你以後避他遠一點就好。”

馮世真掏出手帕給孫少清擦臉:“難怪我覺得二姨太太好似很讨厭我。多謝你提醒我。”

孫少清說:“世真姐姐想離開這裏容易,我卻……”

馮世真蹙眉:“少清,你別怪我打擊你。但是你離開容家,有地方可去嗎?”

孫少清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她對馮世真還不是十足信任,心底最真心的話,還不想說。

馮世真也不強迫,道:“《玩偶之家》你想必也看過。娜拉出走得很是灑脫,可是到了外面,沒有生活來源,又能走多遠?人總是要吃飯穿衣的。我并不是讓你認命。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些。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全是自由美好的,也有着風霜雪雨。你如果做好了準備,将來遇到別的困難,會知道怎麽應對。”

孫少清低着頭若有所思,沒有再說什麽。#####

二十七

從這日後,孫少清對馮世真更加親近了許多。

她們有時候在書房裏一起看書,有時候在庭院裏散步。孫少清以前不出西堂,是受不了旁人的目光。可是同馮世真做了朋友後,注意力都放在了聊文學和外面的世界上,也就不在乎那些視線和議論了。

容定坤帶着妻小回了家,管事的專門向他彙報了此事。

容定坤也不過一笑,“清兒平時總抱怨太孤單,家裏能有人和她做伴也好。”

于是孫少清更加自由地往書房跑,粘着馮世真,就像個小妹妹粘着大姐姐。

容嘉上站在書房的窗前望出去。馮世真和孫少清并肩沿着池邊漫步,一路說笑。陽光照着兩個女孩清麗的面孔,這情景如畫一般美麗。

“馮先生真是有教無類。”容芳林說,“和這種女人,有什麽好說的?”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裏一枚精致的懷表,沒有搭話。

容芳桦說:“大哥,我昨天在劉參謀長家的茶會上見到蘭馨姐了。你是同她吵架了嗎?她提起你就一臉沒好氣。劉家公子對她好熱情,纏着她寸步不離的。大哥你可要加把勁,不然這麽好的嫂嫂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大哥才不稀罕吧。”容芳林譏笑,“大哥不喜歡蘭馨姐這種上海摩登女郎,喜歡的是大山裏純樸潔白的山茶花。”

容芳桦也對這事略有耳聞,只是不敢像容芳林那樣大膽出言奚落。而容芳林讨厭杜蘭馨私下和楊秀成眉來眼去,并不希望她做自己的嫂子。

“功課做完了嗎?”容嘉上冷聲問,“有這功夫打聽別人的是非,不如拿來做點正事。”

容家姐妹很是沒趣,唉聲嘆氣地寫功課去了。

“也不知道小妹是蠢還是精。”二姨太太喝着安胎藥,朝孫家大哥道,“這樣一來,老爺自然要注意到那個女人。老爺先前對她沒什麽興趣的,可也架不住看多了,突然哪天就看順眼了,來了興致呀。”

孫大哥說:“若是那女人不老實,想個法子趕出容家就是。”

孫少清捧着兩本書,開開心心地走進了門,看也不看兄姐一眼,就坐在窗邊翻起了書。

“看書!你就知道看書!”二姨太太罵道,“有功夫和那個家庭教師閑扯,怎麽不去陪老爺說說話?”

“有什麽好說的?”孫少清冷聲反問,“說多了,又當我要打探機密呢。老爺有多麽多疑,二姐不知道嗎?”

二姨太太被噎住,只好說:“至少少和那個姓馮的女人混。我看她肯定不懷好意。”

孫少清嗤笑:“人家沒有咱們家志向這麽偉大,削尖腦袋就為了上老爺的床。”

二姨太太氣得俏臉發紫,撿了靠枕去扔妹子:“真白養你了!當年爹本來說要把你送人做童養媳的,是我和大哥攔了下來,不想骨肉分離。結果養了個白眼狼出來!供你吃喝讀書,不過讓你為家裏出一份力,你就推三阻四的。大哥如今才剛做上買辦,根基不穩,我又還沒生出兒子,在容家也沒個指靠。你怎麽就不替咱們想想,只想到你自己?”

孫少清氣得都笑了:“我們家是缺了衣還是少了食?為了讓你們過上奢侈的日子,就灌醉我送到姐夫床上,也虧你們倆想得出來!孫家祖宗要是知道,氣得都要從墳裏跳出來!”

“老爺喜歡你呀!”二姨太太又是嫉妒又是無奈,“等我生了兒子……只要等我生了兒子……”

“姐姐總是這麽說。”孫少清眼裏含淚,冷漠決絕地一笑,“欲壑難填,誰知道将來你們又還有什麽新的野心了?”

“夠了!”孫大少爺粗聲喝道,“有本事你走!要是不走,就老老實實服侍好容老板。你不服氣個什麽?你渾身上下,也只有這一個本事!”

孫少清臉色白裏透青,身軀顫栗,悲憤地推開了兄長,沖出門去。

二姨太太擔憂道:“她不會一時沖動……”

“怎麽可能?”孫大少爺點煙冷笑,“長這麽大,連壺水都沒燒過的,出去能做什麽?就算跑了,缺衣少食的,過幾天也會灰溜溜地自己回來。這樣的戲碼,上海灘那些離家出走的太太小姐們都已經快演爛了。”

二姨太太心想也是,摸着微隆起的小腹,想着即将出世的兒子,滿懷期盼地笑起來。

馮世真一邊在紙上寫着演算步驟,一邊解釋給容嘉上聽。

“這裏用這個公式,會省略兩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計算。你自己看看,這樣是不是方便很多?”

容嘉上唔了一聲,看着公式若有所思。

門打開,孫少清紅着眼睛探頭進來,“世真姐姐……”

容嘉上一臉厭惡地扭頭看她,粗聲道:“在上課呢!”

孫少清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朝馮世真望。

“稍等一下。”馮世真柔聲道,“這邊也快了。”

孫少清點點頭,又縮了回去。

容嘉上冷着臉,埋頭寫最後一道題。因為計算錯誤,寫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于是馮世真又給他講題。

“懂了嗎?”馮世真問。

“沒懂。”容嘉上說。

馮世真又說了一遍。

“還是沒懂。”容嘉上轉着筆,黑琉璃般的雙眸望着馮世真,語調慵懶,“先生你不如把這幾個公式再從頭講一遍吧。我覺得前面的又忘了。”

馮世真淺笑道:“時間不早了,今天先下課。有什麽不懂的,明天再詳細說。”

容嘉上翹着腿,英俊的臉上揚起促狹的笑:“先生不是說過,有什麽不懂就要當場問,不要帶着疑問過夜的?”

馮世真說:“我也說過知識如海洋,沒有全部學會的那一日。”

“先生急什麽?”容嘉上皮笑肉不笑,“就為了見門外那個女人?先生是太太請來教我們兄妹幾個的,可沒把那女人算在裏面。還請先生不要本末倒置,耽擱了正經的工作。”

馮世真溫和地說:“大少爺放心,我絕對不會玩忽職守。我只是很同情孫小姐罷了。”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朝門口走,随口嘟囔:“管個小妾都親親熱熱叫名字,教了我這麽久,還一口一聲大少爺……”

他拉開書房門。

“嘉上。”馮世真忽然說。

容嘉上愣了一下,怔怔地轉回頭。

溫潤清麗的女子站在撒滿陽光的書房裏,朝他淺淺一笑:“明日我大哥的船抵岸,我要去接他,請假一天。”

“哦……”容嘉上怔怔,雙耳通紅,“哦……知道了。”

孫少清躲在一邊,等容嘉上走遠了,才鑽進了書房。

“少清,怎麽了?”馮世真問。

孫少清一把扯住了馮世真,話沒出口,眼淚就噗噗往下落。

馮世真急忙拉着她在沙發上坐下,掏了帕子給他擦臉:“誰欺負你了?老爺罵你了?”

孫少清搖頭,哽咽着,反反複複念道:“我要走!我真的要走!我再不走,我會瘋的!”

馮世真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起身把書房的門合上,折返回來,問:“出什麽事了?”

孫少清哭着:“我親哥哥和姐姐也不過是利用我,他們根本不關心我的前途,更不在乎我的死活!他們自己賣身賣得開心,憑什麽要我也照着做?我要走!我一定要離開這裏!世真姐姐,求你幫幫我!”

馮世真苦惱地看着她:“我也不過是個窮教書匠,能怎麽幫你?你要走容易,可走去哪裏呢?”

“去日本!”孫少清壓低了嗓音,興奮道,“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朋友,他人在日本。以前我和他偷偷通過信,訴說了我的遭遇。他十分憤慨,鼓勵我去日本投奔他。”

馮世真不放心:“我不了解你這個朋友,但是你覺得他的承諾可靠嗎?萬一你去了日本,他卻翻了臉。到時候你舉目無親的……”

孫少清臉色一紅,扭捏了半晌,低聲說:“其實……其實我和他的關系……比同學,還要更親密一點。所以,我信他。”

馮世真恍然大悟。原來兩人本來就是戀人。

“這樣倒還好。”馮世真松了一口氣,“不過即便是戀人,也未必百分百靠得住。你手裏沒積蓄是不行的。”

“錢不是問題。”孫少清不以為然,“這兩年裏,老爺也給了我不少東西,我都存了下來,帶出去就能換錢。這些天裏,我每天都在想着出去後該怎麽做。一步一步,我都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發生的事,讓我下定了決心。我不會做出走的娜拉,我不會再回頭!”

馮世真欣慰長嘆:“你有主意就好。我建議你也別把大筆現金帶身上,将錢存銀行,拿着彙票去日本用也好。”

馮世真絲毫不提幫孫少清換錢的事,孫少清更信了她幾分,緊握着她的手,道:“世真姐姐,現在我只要想辦法離開容家大門就行。”

“你不能出門?”

孫少清搖頭,“也不瞞你了。我一直伺候老爺抽大煙。兩年下來,也多少知道一些機密的事。因為這個原因,老爺也防着我的,讓保镖看着我,不準我出容家大門。我相信,如果他們抓到我潛逃,會直接開槍打死我!”

馮世真臉色驚恐。

孫少清絕望地望着馮世真:“世真姐姐,我能信你嗎?”

“能!”馮世真堅定地點了點頭,“你讓我想一想。這事必須一蹴而就,不然被察覺了,你我都會有危險。”

孫少清緊張地擰着手,滿頭大汗,不住偷瞄馮世真。

馮世真在屋裏來回走動,片刻後兩眼一亮。

“我們互換!”

孫少清早就想到了這個法子,就等馮世真自己說出來。她拼命點頭:“連老爺私下都說我們倆有幾分像,上次還有老媽子錯将我的背影認作是你。”

馮世真說:“必須在晚上,黑燈瞎火看不清才好!我先吩咐門房說要出門,回頭去收拾東西。然後你換上我的衣服出門,門房應該不會攔你。我再假扮你回西堂,從窗口逃走。第二天他們發現你不在了,你也已經上了船了!”

孫少清激動地滿臉通紅:“就這樣!世真姐姐!我們今晚……”

“別急!”馮世真笑着摁着他坐下,“你需要先買好船票,到時候還需要安撫住老爺。”

“老爺好辦。”孫少清道,“最近下面供了一盒新貨上來,聽說效果很好,老爺一直說想試一試。到時候我哄得他抽了煙,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管!”

“就這麽辦!只是……”

“怎麽?”孫少清警覺。

馮世真說:“你自己的煙瘾,也必須要戒掉。不然……”

“我知道。”孫少清苦笑長嘆,“所以我更是要早點走。在還沒有被徹底毀了之前,離開這個毒窩!世真姐姐,你将來若有機會,也早點離開容家吧。容家就像一顆被蟲蛀爛了心的桃子,外面看着光鮮漂亮,其實裏面,已經黑透了!”

馮世真握着孫少清的手,“我記住了。”

“我是認真的。”孫少清凝視着她,語重心長,“真的,真的,黑透了!”#####

二十八

次日,秋雨綿綿,氣溫驟降。最後一絲暑意終于被驅散幹淨,剩下的是漫長的陰冷濕寒。庭院中的桂花反而開得更加熱烈,樹葉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濃香刺鼻,熏得人都有點受不了。

馮世真出了門才發覺穿少了,又懶得回去加衣服,只得硬着頭皮坐在黃包車上吹冷風。

外灘的碼頭人群摩肩接踵,喧嚣沸騰。

商行的買辦,挑擔子的腳夫,出行的學生,送別丈夫的太太,擠滿了道路。運貨的驢車亂竄,汽車司機氣急敗壞地摁喇叭。兩個法國警察吹着響亮的口哨,揮舞着棒子驅趕人群,給兩輛程亮的轎車讓路。扒手在人群中亂竄,一旦得手,就魚入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勞唾罵。

勞力們的汗水,太太們的香水,車船的煤煙氣,以及海水的鹹澀,混雜成了一種怪異的氣味,随着人群的湧動,一波傳來,一波又散去。

港灣裏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輪船,漂亮龐大的外國郵輪在細雨中巍然聳立,就像一棟移動的大廈。貨船鳴笛,冒出滾滾黑煙,緩緩駛離碼頭。

衣裙華美的太太小姐們從漂亮的小汽車裏走下,由聽差們護着,撐着小洋傘,站在碼頭上望眼欲穿。

一個穿着西裝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兒們一聲歡呼,撲進了他懷中。

馮世真滿頭大汗地擠出人群,眼巴巴地望着排成隊下船的客人。雨漸漸大了,她又沒帶傘,頭臉肩膀被淋得濕答答的。

“大哥!”

“三姐,這裏!”

“舅舅——”

人群裏不住響起歡呼聲。親友重逢,擁抱歡笑,攜手離去。馮世真身邊的人逐漸稀疏起來。

大哥先下船了?

馮世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打了一個噴嚏。

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着她去接大哥放學,也是這樣在門口翹首以盼地等着。

他們兄妹感情極好,就算分開半日,再見着了都要緊緊抱一會兒先。而馮世勳一去學堂就是一個禮拜,馮世真天天在家裏數日子,要抱着大哥的枕頭才能睡。

可左盼右盼,學生們都走盡了,還尋不到大哥的身影。小世真急得要哭。這時有人從身後捏了捏她的耳朵。

馮世真猛地回過頭。

“大……”

男人大笑着一把将她緊緊抱住,轉了一圈。

馮世真摟住了兄長的腰,呼吸着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熟悉的氣息,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原處,強勁地跳動。

她的大哥終于回來了!

“看!”伍雲馳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遠處一指,“那不是你家那個女先生嗎?那男人是誰?”

容嘉上蹙眉望去。

人群的另一頭,馮世真正同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緊緊擁抱,臉上是簡直要哭出來的激動。那男人大笑着摸着馮世真的臉,不住把她往自己懷裏摁,将她揉來揉去。若不是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他肯定要抓着馮世真狠狠親幾口。

“他的相好?”伍雲馳一臉小報記者的表情,“瞧那親密勁兒喲!”

馮世真摟着那個男人不放,把臉埋進他懷裏,好像哭了。男人拍着她的背,低下頭,嘴唇貼在她的發頂,面容充滿溫柔和寵溺。

容嘉上冷着臉轉過身,“她說他今天要來接他大哥。”

“親哥?”伍雲馳表示懷疑,“肯定是情人。我和你賭十塊錢。”

“無聊不無聊?”容嘉上丢了一記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媽一家嗎?人呢?”

“來了!”伍雲馳踮腳招手,“二姨,這邊!”

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太太領着四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陣而出,雄赳赳氣昂昂,好似一支登陸的突擊隊。

“四表哥!”表妹們齊聲叫,又齊刷刷地盯住了伍雲馳身邊的容嘉上,露出了餓狗見到肥雞般的表情。

容嘉上額角挂上了一滴汗。

馮世真同馮世勳從人群裏擠了出來,搶到一輛剛卸客的黃包車,兄妹倆擠在一起,另外叫了一輛黃包車拉馮世勳的行李。

“你瘦了。”馮世勳摸着妹妹濡濕的面龐,用帕子幫她擦着頭發,“我該早些回來的。都怪之前的電報被舍監弄丢了!”

“我倒希望你拿了畢業證再回來。”馮世真悶悶不樂,“我都說了,家裏有我在,你不要擔心。”

“胡扯。”馮世勳溫柔地斥責了一聲,“我是長子。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怎麽可能繼續念書?”

“都最後半個學期了。”馮世真滿是遺憾,又打了一個噴嚏。

“怎麽穿這麽少?”馮世勳心疼地把妹妹摟着,摸了摸她單薄的肩,“東家待你好嗎?學生聽話嗎?要是受氣的話,不做也罷。現在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馮世真原本滿腹委屈,聽兄長這麽一說,又忍不住噗哧笑。

“媽媽每次提到你,也是這句話:等你大哥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好像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

馮世勳覺得懷裏的身軀又冰涼又瘦弱,心如刀絞,将妹妹抱得更緊了。

“你做得很好,世真。咱們這個家沒有垮掉,全靠你在關鍵時刻撐住了。你做了大哥該做的事,大哥虧欠你……”

說到後面,馮世勳也有點哽咽。

“一家人,分那麽清做什麽?難道我不是爹媽的女兒?”馮世真反而笑了,撒嬌地在兄長懷裏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來了真好。以後我就可以靠着你啦。”

“靠吧。”馮世勳撫摸着妹妹的頭,眼裏滿是寵愛,“大哥不就是讓你靠的麽?”

外面的雨漸漸大了,打在黃包車的篷布上啪啪作響。車夫穿着單薄的褂子,汗流浃背地拉着車,看着讓人有些心酸。

“家裏那事……”馮世勳低聲開口,“有頭緒了嗎?”

馮世真從兄長懷裏坐起來:“還是老樣子,說是張家燒爐子引起的。巡捕房已經結案了,再去追問,就要被斥罵。爹他……”

“怎麽?”馮世勳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妥,“爹的傷複發了?”

“沒有。”馮世真說,“他傷已經沒事了。就是因為太疼了,又說大煙能止痛……”

馮世勳是極其聰明的人,妹妹話說一半,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馮世真局促地坐着:“我總是不在家。媽媽心疼他,縱容着,我怎麽都勸不住。也許,他會聽你的話。”

馮家裏,馮世勳一直是深受寵愛的長子。馮家夫婦對小女兒也很好,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又是個女孩兒,并不太重視她的意見。

“對不起,大哥。”馮世真說,“我沒有照顧好爹媽。”

“你沒錯。”馮世勳握着妹妹的手,朝她溫柔一笑,“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世真。”

馮太太一早就站在石庫門的路口等着,遠遠見一雙兒女并肩走來,撲在長子身上大哭起來。

馮世勳生得酷似馮先生年輕時候,高大挺拔,又繼承馮太太的清秀五官,是個非常英俊、溫文儒雅的年輕人。他一走進小院中,大媽小媳婦們紛紛放下手裏的活兒去圍觀,直到把人送進了樓梯口。

馮先生今日沒有抽煙,難得清醒地坐在屋子裏,見到大兒,老淚縱橫。

馮世勳離家五年,送別他時還健朗的父母,如今老殘憔悴。他噗通跪下,給父母磕頭,起身時,也淚流滿面。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馮先生抓着大兒的手,“千金散去還複來,至少咱們一家人都活着。也別替我難過。我和你媽媽都老了,廢了就廢了,只要你們兄妹倆好好兒地,将來光複家業,重振門楣,就靠你們了。”

馮家兄弟都含淚應了一聲。

馮太太張羅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給大兒子接風。一家人都沒提火災的事,開開心心地吃了一頓飯。飯後,馮世勳脫下了精紡的羊毛西裝,挽起袖子,幫着母親洗碗。

馮先生的煙瘾犯了,躲進了房間裏面。馮世勳聞到了那股嗆人的煙味,同妹妹交換了一個無奈悲哀的眼神,什麽都沒說。

兄弟倆去了小露臺。

“那個租房子的姓馬的男人是什麽人?”馮世勳問,“面相很不善呀。”

“是煙草公司的工人。”馮世真說,“人其實挺好的,平時還會幫媽媽搬煤,也從不亂帶人回來。我不在家住,覺得家裏好歹還是要有個男人的好。爹媽都老了……”

馮世勳點了點頭,“我明天就去拜訪劉世叔。他很熱心,我還在船上時就給我來過兩個電報,說在紅房子醫院給我找了一個職務。且不論是不是正式的醫師,至少是份工作,領一份薪水。以後,家裏這擔子,由我來背。”

“一人背一半。”馮世真說,“媽媽心心念念就想搬離這裏。我也覺得,換個好環境,也許爹也願意戒煙。”

兄妹倆又商議了一陣今後的生活,馮世真看時辰不早了,要返回容家。

“世真,”馮世勳送妹妹到街口,認真注視着她,“以後有什麽事,都要和我商量。記住了,我們是兄妹。有事不要一個人扛着。”

“我知道的。”馮世真朝大哥溫柔一笑。

黃包車拉着馮世真漸漸遠去。她回頭望,馮世勳高大的身影依舊伫立在街頭的路燈下,就像一尊守望着她的雕像。

馮世真雙眼發熱。

她的大哥回來了,她的守護者回來了。

可是這條路,她還是要獨自走下去。#####

二十九

馮世真在夜色中走進了容家大院。天色已經很晚了,樓上的卧室都亮起了燈。細雨在寂靜的夜裏落在樹葉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世真姐姐。”灌木後,有人低語。

馮世真看四周無人,快步走了過去。

孫少清淋得半濕,急切地看着她。

馮世真把一個信封遞給了她:“三日後,十四號早上八點整,伊麗莎白女王號,外灘碼頭二號閘口登船。”

孫少清感激得哽咽,把信封揣進懷裏。

馮世真說:“時間太緊,你沒空去銀行存錢,所以你自己要想個辦法把錢收好。”

孫少清點頭。

“這裏說話不方便。明天你來書房找我,我再和你詳細說。”

兩人分道揚镳。

馮世真穿過已熄了燈的客廳,快步朝樓梯走。

“先生真是忙呀。”容嘉上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白日裏同男人摟摟抱抱,晚上又同美妾鬼鬼祟祟。你來我們家,好像要做的事,不僅僅是教書呢。”

馮世真駐足,扶着樓梯欄杆,緩緩轉過身。

容嘉上擰亮了方幾上的臺燈,面孔輪廓分明,眼神寒冰,在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銳利的光芒。

小小的臺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只照亮了四周一小片地方。

容嘉上坐在光的彼岸,馮世真站在幽暗的盡頭。光明與黑暗泾渭分明,好似永恒對立,無法交融的兩個世界。壁鐘的噠噠擺動聲在寂靜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

馮世真直視着容嘉上的眼睛,那裏面有一抹灼熱的光,哪怕他已經盡力掩飾,可依舊像是暗夜中的一團火,那麽醒目。

他等到半夜,就是為了來找自己的麻煩?

他到底有多在乎?

一種垂釣者眼看着魚兒游近魚鈎的緊張情緒悄然蔓延。馮世真大腦飛速轉着,斟酌着,揣摩着下一步該怎麽走,話該怎麽說,才不會驚動了魚兒,把他吓跑了。

“大少爺還沒睡呀。”馮世真平靜地開了口,“抱歉,今天耽擱了一下。以後我會在門禁前回來的。”

容嘉上起身,手抄在褲子口袋裏,慢悠悠地走過來。他英挺的身影離開了光明,沒入了夜色之中,一雙眼睛如注視着獵物鷹目。

“我不管你和孫氏在謀劃什麽。出于師徒情,我提醒你一句。孫氏伺候家父已久,知道家父很多秘密。你貿然和她親近,恐怕容易引家父起疑。”

馮世真皺起了眉,不悅道:“那請放心,我只是覺得孫小姐很可憐,并沒有想打探令尊什麽秘密。”

她轉身朝樓上走。腳步聲追了過來。容嘉上三步并作兩步跨上臺階,擒住了馮世真的手。

“我話還沒說完呢!”

馮世真的手腕帶着夜的冰涼,握着就如同一塊光滑的涼玉。她冷淡地側頭掃了一眼過來,眉頭微蹙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耀着一點碎光,仿佛夜色中的潭水輕輕一蕩。

容嘉上的心亂了一拍,洶洶氣勢像遇着大風的霧,霎時散去。他情不自禁逼近了兩步,嗓音低啞道:“你或許對家父不大了解。他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尤其在意自己的一些秘密。馮先生想要保住這個飯碗,就聽我的勸,不要再和孫氏有來往了。”

馮世真想把手抽回來,掙了一下,卻被容嘉上握得更緊了。她只好無奈道:“我只是把孫小姐當妹妹罷了。”

容嘉上嘴唇翕動。馮世真搶先瞪了他一眼:“別又想說我缺妹妹吧?”

容嘉上噗嗤笑:“這只怪先生自己好心泛濫,對着誰都能疼愛一番。”

“我這不吸取教訓了麽?”馮世真翻了個白眼,用力抽出了手腕。

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問:“今天在碼頭上的那位,是你大哥?”

“你今天也去了碼頭?”馮世真有些意外,

“陪朋友辦點事。”容嘉上想起伍雲馳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表妹,現在還心有餘悸,“你和你大哥感情真好。”

馮世真說:“嘉上,你要是願意,現在去做一個溫柔可親的兄長也還來得及。芳林她們其實心裏還是對你有期許的。”

“又來了。”容嘉上哼道,“你總是有這毛病,不過三句話就要說教,勸人努力,勸人向善。”

“好,我不說。”馮世真搖頭笑,“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那我的話你聽進去了?”容嘉上追問,“同孫氏遠一點,免得別人說閑話。”

“能說什麽閑話?”

“什麽閑話都有可能。”容嘉上說,“你當孫姨娘是怎麽進我們家的?她就是當年受人所托上門給芳林她們補課,才被家父看中的。”

馮世真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原來說了半天,大少爺是擔心我步了二姨太太後塵。”

容嘉上愣住。

“放心。”馮世真冷笑道,“我還不至于只有這點出息。”

她轉頭就朝自己的房門走。容嘉上跳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麽不是?”馮世真冷着臉用力推他。

青年的身軀極其堅實穩固,她沒把人推開,自己反而朝後踉跄一步。容嘉上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馮世真的腰,慣性讓馮世真整個人撞進了他胸膛裏。

女子柔軟的身軀帶來的奇異觸感讓青年胸腔一陣激蕩,腦子裏嗡地響起來。他感覺到後背連着後頸的肌膚随之一陣發麻,仿佛有電流竄過。這陣悸動太過強烈,前所未有,幾乎無法控制。

容嘉上有點發懵,又忍不住沉迷在這美妙的感覺之中。感覺到懷中人的掙紮,他下意識收緊了手臂,由扶改擁,抱了個實實在在。

年輕男子的手掌寬大溫熱,燙貼着馮世真後腰那一處敏感的肌膚。馮世真像是被放在烙鐵上一樣,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更何況青年身上幹淨清爽的陽剛氣息不容抗拒地湧入鼻端,充滿了侵略,将她所有的算計,所有的謀劃,全部都沖得幹幹淨淨。

“你……”

微微一動,男人的手掌貼着後腰滑動,仿若暧昧的撫摸,帶起一片酥麻。

樓道裏燈光昏黃,猶如螢光,照得兩人面容都分外朦胧,所有尖銳的棱角沒去,只餘柔軟溫柔。

他們倆就這麽站着,誰都沒有開口,也都舍不得動一下。心跳的咚咚聲你追我趕,體溫漸漸地升高,難以描述的美妙酥麻的感覺湧遍全身。

容嘉上覺得自己好像醉了似的,忍不住低下頭,聞着馮世真發間淡淡的香氣,嘴唇一點點朝她光潔的額頭靠近。

“先生,別生氣。”他呢喃着,深深呼吸,“你和她不一樣。你……”

馮世真突然猛地伸手将他一把推開。

容嘉上猝不及防,險些跌倒,抓着扶欄才穩住了身子。

馮世真的眼神冷得好似一把冰刀,毫不客氣地往容嘉上心口紮過來。

“那你和令尊一樣嗎?”

容嘉上怔住,眼睜睜看着馮世真翻臉而去。甩上的房門好似一記耳光抽在容嘉上的臉上,把他猛然打清醒了,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馮世真靠在門背後,感覺到汗水後知後覺地從毛孔裏湧了出來,浸濕了背脊。

曾被容嘉上握住過的地方,還殘留着滾燙的觸覺。心在胸膛裏失控地跳着,遍身的酥麻感覺還未完全褪去。

你是下餌的人,不要被魚兒拖進水裏了。

孟緒安的話猶如鬼影閃現,讓馮世真一身熱汗瞬間涼透,涼意直浸骨縫之中。

是的,他只是你的踏腳石,是你用來攻擊和懲罰容定坤的工具。

你要把握住自己。

馮世真深深嘆息,疲憊地閉上了眼。

門外,容嘉上站在馮世真的房門外。他緩緩擡起手,手掌貼在了門板上。

有一種微妙的悸動,激烈的心跳,隔着門板在彼此身體之間傳遞。#####

三十

次日雨過天晴,薄紗一般的晨光灑落在容家精致的房屋和庭院之中。

吃早飯的時候,李媽來說:“馮小姐有些着涼,說今天不上課了,讓大少爺和小姐們自己溫書。”

容嘉上倒着咖啡的手停頓了一下。

容定坤倒是問:“病得重嗎?需不需要請大夫來看看?”

李媽說:“有些低燒,已經吃了西藥了,就是精神不大好。”

容定坤對容太太說:“那你看着些。”

“老爺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馮小姐的。”容太太心裏有些酸,可看着二姨太太發青的臉色,又隐隐樂了起來。

沒想容定坤緊接着說:“最近外頭在鬧流感,嚴重的話會死人。這馮小姐若是情況不對,就不能留她在家裏了。”

容家姐妹一愣,想不到父親竟然如此冷酷。

二姨太太噗哧笑道:“還是老爺考慮得周全。可不能讓病氣害了我肚子裏的小少爺呢。”

容太太冷冷一笑:“孫姨娘身子金貴着呢。我看你最近好生待在屋子裏,少出來走動。不然染了病,對孩子可不好。”

二姨太太正要回敬過去,容嘉上重重地把咖啡杯磕在碟子上,吓得她閉上了嘴。

“我還有功課沒做完,先上樓了。”容嘉上起身告辭。

容定坤看着兒子筆挺的背影,露出幾分贊許之色,道:“老大最近還真有幾分勤奮的樣子。看樣子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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