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4)

家庭教師請對了。”

容太太得意道:“千挑萬選找來的,不好怎麽行?連你那妹子最近都跟着馮小姐一起看書,念什麽英國文學呢。若說學問,馮小姐肯定是要比孫小姨好了。”

二姨太太沒好氣道:“又不是考學歷證書,比什麽學問高低?馮小姐學問這麽好,又哪裏是我們家能留得住的?憑借她的才貌,講不準借着咱們家結識一個年輕才俊,嫁進高門裏做太太呢。”

“是喲。”容太太譏笑,“我看她也是做正房太太的面相呢。”

姊妹都做妾的二姨太太不留神掉進了自己挖的坑裏,摔得灰頭土臉。容定坤卻是不耐煩看妻妾争鬥,草草用完了早飯,回西堂更衣,準備去公司上班。

孫少清正抱着一本書坐在窗臺上,看得全神貫注。雨後清晨的陽光撒在她秀麗的面容上,容定坤看得心生憐愛,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臉,問:“看什麽書呢?”

孫少清不怎麽搭理他,淡淡道:“馮小姐推薦給我的一本法國作者的自傳體小說。”

容定坤若有所思,問:“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麽?”

“聊西洋的文學呀。”孫少清說,“馮小姐學問真好,來家裏教書有些屈才了。”

“除了聊書,沒說其他的?”容定坤追問,“她問過家裏的事沒?”

孫少清狐疑地看了容定坤一眼,說:“家裏的事有什麽好聊的?馮小姐和和老爺你平時見的那些女人不同,她的腦子裏只有數學和詩歌,可脫俗了。她帶着我讀英國文學,教了我好多東西。她學識又好,又和善,讓人覺得很溫暖,就像太陽一樣。”

容定坤對這種少女式的崇拜和文學青年們的論調十分不屑。他喜歡有學識的少女,但是喜歡的是她們斯文的談吐和優雅的作派,帶出去也很有面子。但是對于她們的思想和愛好,他從來都不在乎。

“老爺,”孫少清不放心,着重強調了一下,“馮小姐可是個幹淨的人,你別打她的鬼主意!”

“喲,吃醋了?”容定坤哈哈笑:“你放心,我最心愛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說罷摟着孫少清親了一口,這才出門而去。

萬幸,馮世真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于是也不用被趕出容家大門了。

她休息了兩天,安靜地呆在屋子裏,平時連門都不出。而容嘉上沒有來找過她,甚至沒有通過老媽子問候一聲,冷淡得好像忘了家裏還有這麽一個人。

只是一早李媽還沒有來送飯的時候,馮世真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門外半個人影都沒有,門把上卻挂着一串剛摘下來的玉蘭花,還帶着露水,幽香撲鼻。

馮世真朝東廂望了一眼,捧着花回了屋,把花挂在了窗簾上。

對面的窗戶開着,窗紗輕輕飄動,背後任影綽綽。

到了第二日,門外的花換成了茶花,也依舊帶着露水。馮世真洗了一個墨水瓶,把茶花養在窗臺上。

李媽告訴馮世真,容嘉上這幾日都安生呆在書房,看書做功課,容定坤對他十分滿意,誇了他好幾次。昨日杜家的人來吃飯,杜家老爺考了容嘉上幾個問題,他都答上來了,杜老爺一高興,送了容嘉上一塊瑞士手表。

夜裏,馮世真坐在書桌前看書,擡頭就能望見對面那扇亮着燈的窗戶。

窗簾沒拉上,人影清晰。容嘉上赤着肩背,正在舉啞鈴。汗水打濕了他的肌膚,被燈光照得發亮,猶如塗抹了一層油脂。他的身軀削瘦而健美,肌肉輪廓清晰,堅實得好似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一般。

洗完了澡,容嘉上又會在窗前坐下,開始看書做題。遇到難題,他就皺着濃眉撓頭,苦惱的樣子讓馮世真望着忍不住想笑。

她很想去敲響容嘉上的房門,問:“需不需要我幫你指點一下?”

但是她忍住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年長,又是師長,她的架子必須端足了。她要引得魚兒主動來咬鈎,不能把鈎送到魚嘴邊。

更何況,只有這樣,她才能有把握控制住自己。

兩扇亮着燈的窗,一扇在大樓這頭,一扇在大樓另一端。馮世真隔着黑夜,安靜地欣賞着那種青春熱烈的美。

不會再遠,也不會再近。馮世真覺得這樣其實也很安全。

到了第三天,馮世真的病好了,下樓上課。

容嘉上夾着書本,靠在書房門外的牆上,盯着壁鐘的指針,耳朵裏聽着書房裏那女人的輕言細語。

半晌後,容家姐妹下課出來,容嘉上木着臉走了進去。

馮世真正在寫着什麽,頭也不擡,道:“之前給你布置的題做完了嗎?你先自己對一下答案。”

“對過了。”容嘉上盯着她,“有一個地方還是不怎麽懂。”

“哪裏?”馮世真終于擡起頭,平靜地看向容嘉上,“拿來我看看吧。”

容嘉上把作業本推了過去。馮世真看了看,在本子上寫了起來,一邊把每一個步驟都解釋給容嘉上聽。

容嘉上的目光從馮世真弧度優美的鼻梁,落到紅潤的嘴唇,又落到她秀氣的手上,心不在焉,又習慣性地轉起了筆。

馮世真眉頭輕皺了一下,停了下來:“要是沒興趣聽,我就不講了。”

鉛筆叭嗒落在桌子上。容嘉上讪讪地抓起筆,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課本上。

馮世真又繼續講課。

容嘉上突然打斷了她,問:“你還生我的氣嗎?”

馮世真語塞,終于把視線落在了青年英俊的面孔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容嘉上看上去顯得有些委屈和不滿。可他有什麽委屈的?被譏諷羞辱的人可是她呢。

容嘉上又問:“收到我的花了麽?”

馮世真這下覺得臉有點發燙了,低聲說:“收到了,謝謝。可你要是道歉,也應該加張卡片的。”

“我想過的。”容嘉上說,“後來怕被老媽子撿到,給你招是非,又覺得既然是道歉,應該當面親口說才有誠意。”

馮世真這下是真的沒了脾氣。她面對着容嘉上仿佛大狗一般帶着憂郁的雙眼,心軟得都要化了。

“對不起。是我出言不遜。”容嘉上輕聲說,“可我并沒有半點羞辱你的意思。馮先生你……你和他們都是不同的。”

“哦……”馮世真說,“我原諒你。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以後都別提。”

“好。”容嘉上注視着馮世真,微微一笑,“繼續上課吧。”

馮世真低下頭,提起了筆,用了點毅力控制住了心跳,才重新開始書寫起來。

十月十四日,天色陰翳,空中漂着細細的雨絲。

院中大部分的桂花都逐漸謝去,唯獨八角亭邊的那住老桂樹如馮世真所料,全面盛放。暗香飄在風雨之中,給這沉悶單調的午後增添了一絲旖旎的氣氛。

“你做好準備了嗎?”馮世真和孫少清站在八角亭中,并肩望着外面初露蕭索的秋景,“離開了這裏,外面迎接你的,很有可能是狂風驟雨。”

“我準備好了。”孫少清目光堅毅,“不自由,毋寧死!”

“不要死。”馮世真握着她的手,柔聲地說,“要活下去,少清。只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有轉機。”

孫少清兩眼含淚,摟着馮世真的胳膊,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依依不舍。

“世真姐姐,你為我冒這麽大的風險,我走後,怕容家人會為難你。”

馮世真說:“他們沒有證據,不能拿我如何。你不要擔心我。記住,一旦走出那個門,就不要回頭。不回頭,才能真的逃得脫!”

孫少清目光堅毅,用力地點了點頭。

容嘉上正對着穿衣鏡系領帶。似乎冥冥之中感應到了什麽,側頭朝樓下望了一眼,随即輕輕嗤笑了一聲。

伍雲馳正在他的房裏擺弄着一根雙截棍玩,見狀也好奇地望了一眼,頓時驚奇大笑起來。

“這不就是你那個女教師?這唱的是一出《憐香伴》嗎?”伍雲馳又随即恍然大悟,“話說,你現在和她是個什麽情況?到手了嗎?”

容嘉上丢一記白眼過去:“你腦子裏就想不到別的?”

“自打這女先生來了你們家,你就沒有正常過兩天。”伍雲馳嗤笑,“看樣子你是已經把重慶的那位徹底放下了?你們後來有聯系過嗎?”

容嘉上淡漠道:“去過電報,才知道她在我走後不久也搬走了。她都沒有聯系我,顯然也想斷個幹淨的。”

“你們倆也挺遺憾的。”伍雲弛嘆道,“她那樣的容貌才情,要是出身好些,你們或許就能成了。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容嘉上沉默着沒接話。

“那這個馮小姐呢?”伍雲弛又來了興致,“你真對她沒興趣,怎麽會肯讓她知道你的真本事?”

“我這不跟着她在補課麽。”容嘉上啼笑皆非,“同自己的家庭教師胡搞在一起,還怕我後娘找不到借口挑我的錯?”

“你就是顧慮太多了。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有興趣了,先弄到手再說。”伍雲馳摟過容嘉上的肩膀,“玩玩罷了,我們這樣的人,有什麽玩不起的?人生在世,就是圖個開心。”

“沒興趣。”容嘉上揮開了伍雲弛的手,“況且,就算我玩得起,她也玩不起,那又何必招惹?我可不是我爹,看到個順眼的都想要過來。”

伍雲馳搖頭笑:“你替那些女人操什麽心?她們也不過是沖着咱們風流多金來的,自然知道有風險。”

“但是馮世真不是那樣的女人。”容嘉上說。

“喲,都稱呼名字了。”伍雲馳湊過去盯住他,“還真有點意思呢。”

“滾你的。”容嘉上揀了顆棗子丢伍雲馳,“不說去你相好那裏跳舞的嗎?走吧!”

兩人說笑着出了門。容嘉上打發了司機,自己開車。出了容府大門,還同剛回家的容定坤的車錯肩而過。

容嘉上透過車窗往了一眼,只見父親一臉凝重,神色疲憊地坐在後座裏,若有所思,并沒有看到兒子的車。容嘉上也懶得打招呼,一腳油門跑走了。#####

三十一

華燈初上,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在細雨中分外絢爛奪目。街上車水馬龍,衣衫楚楚的男女腳步匆匆,歡快的樂曲聲從跳舞廳的窗裏飄出,回蕩在大街上。

伍雲馳新近認識一個嶄露頭角的小歌星,兩人正打得火熱。

小歌星被個南洋老板包了,在霞飛路上一棟新式電梯大樓裏盤了一套極寬敞的公寓。老板回南洋的時候,小歌星就在公寓裏辦跳舞會。

舞會上什麽人都有,富家的公子哥兒,洋行的買辦,當紅的戲子,各路文藝名士。

容嘉上對這種雜亂吵鬧的跳舞會一貫沒興趣,孤傲冷漠地站在一邊,好似一座漂亮的冰山。舞會上的女客都比較矜持,只敢紛紛張望,卻沒人敢貿然上前來搭讪。

“咦?”一位靓麗的女郎經過,發現了容嘉上。

容嘉上擡頭一看,正是杜蘭馨。他臉色一僵硬,暗道自己出門怎麽沒先翻翻黃歷。

杜蘭馨笑嘻嘻道:“還在生我的氣呢?”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容嘉上煩她的很,硬着頭皮說:“我不記得什麽時候生過你的氣的。你怕是記錯人了。”

杜蘭馨對這譏諷渾然不在意,靠着容嘉上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那日是我不對。後來想,你本就年輕,沒什麽經驗。以後多玩玩就好。”

容嘉上心中厭惡,冷笑道:“杜小姐的有些游戲,還是去找懂行的人玩的好。”

杜蘭馨靠着他,同他一起望着衣香鬓影的舞池,問:“那你想和什麽樣的女孩兒玩?清純的女學生?”

記憶中那個梳着麻花辮的少女的背影閃過。容嘉上反應平淡。

杜蘭馨盯着他一笑:“讓我猜猜。女學生你經歷過,已經不稀罕了,想換個口味。得要有些閱歷和思想的,可又不能太成熟風流。你們男人總還是喜歡良家女的。就像……嗯,就像你家那位女先生那樣?”

容嘉上冷冷地掃了杜蘭馨一眼。

杜蘭馨得意地笑了,拿過他手裏的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容嘉上低下頭,說:“杜小姐的這個玩笑,我可消受不起。有些女人,可是不能随便碰的。”

“不能碰你的先生,那別人總行吧。”杜蘭馨在舞池裏搜尋着,“二十出頭的職業女性,雖說不算很多,卻也不是不好找。那位你覺得如何?”

杜蘭馨所指的方向,有個穿着洋綢旗袍的年輕女子。她看上去同馮世真差不多大,清秀文雅,一臉孤芳自賞地站在一旁。

“杜小姐這是在拉皮條呢?”容嘉上哂笑。

“我這是在向你證明,我提出那個交易,是真心實意的。”杜蘭馨尖尖食指在容嘉上溫潤的唇上一點,“你等着。”

說罷,蝴蝶一般翩翩轉身,朝那個女孩而去。

容嘉上覺得滑稽,有些想走,可轉念一想,又站住了。

能主動走來牽起自己的手的女人,大概也就馮世真一人。不論換了別什麽的人,區別都不太大。

杜蘭馨出馬,自然馬到成功。轉眼,她就拉着那位小姐折返了回來。

“這位是李小姐,在中華書局做事。”杜蘭馨又一指容嘉上,“這位是容氏商行的大少爺。”

容家名聲顯赫,容大少爺俊美清貴。李小姐心如小鹿亂撞,強自鎮定,優雅端莊地朝容嘉上點了頭,非常克制。

“你們倆聊。”杜蘭馨笑着把人往容嘉上那兒一推,使了個眼色,功成身退而去。

容嘉上不冷不熱地朝女士點了點頭。

李小姐果真不是普通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她被晾了半天沒人請跳舞,突然被個大餅子砸中了,卻也不急着開吃,只擡手撩了一下短發,溫婉輕柔地問:“容少是同朋友來的?”

容嘉上朝舞池裏摟着個美女難舍難分的伍雲馳擡了擡下巴:“被拖來的。”

李小姐莞爾,說:“我也是被朋友拖來的,她也丢下我自顧玩去了。”

容嘉上道:“看來我們都是被朋友背叛了的可憐人。”

李小姐抿唇輕笑:“我平時不大愛來跳舞會,倒像個鄉巴佬。”

她低頭淺笑的樣子,倒是同馮世真有幾分像。容嘉上本來已經意興闌珊了,這又來了點興趣。

杜蘭馨在遠處朝他擠眉弄眼,滿臉興味。

“李小姐。”容嘉上斟酌着,放下了酒杯,朝她伸出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你跳一支舞。”

李小姐嫣然一笑,壓抑着狂跳的心,把手輕輕放在了容嘉上的掌心。

容定坤面色疲憊地進了西堂大門。孫少清放下手裏的書,過來為他更衣換鞋。

“老爺在這裏用飯嗎?”孫少清問,“我讓廚子做了羊肉湯,給您驅驅寒。”

容定坤唔了一聲,情人的乖巧體貼讓他臉色好轉了些。他上樓進了煙房,靠在塌上,閉目養神。孫少清走過去,坐在他腳邊,幫他捶着腿。

“老爺,”保镖在門外道,“楊先生來電話。”

容定坤擺了擺手,“晚些我給他打回去。”

保镖退下,聽差的端着晚飯走了進來。

孫少清朝牆上挂着的鐘看了一眼。七點過十分。

天色已經暗,華燈初上。

這是一個看似平凡的夜。只有孫少清知道,今夜會是她生命中最至關重要的一夜。今夜的每一步,都關系到她的前途命運。

成,則奔向自由;不成,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用完了晚飯,聽差地收拾了碗筷退下。

孫少清端來茶給容定坤漱口,輕聲問:“老爺好像有煩心事,要不抽幾口,解解乏?”

容定坤疲憊地皺眉,半晌,點了點頭。

孫少清隐隐松了一口氣,一臉期盼地說:“咱們這次用新貨,好不好?東西送來好久了,人家都沒有用過呢。”

她一貫矜持,很少撒嬌賣乖,容定坤喜歡得不得了,笑着摸着她的臉:“原來是自己嘴饞了。去拿來吧。”

孫少清立刻去櫃子裏取出了一盒包裝精美的鴉片,先裝好一支煙,點好了,遞到了容定坤手上。

時針嘀嗒,指向七點四十分。

馮世真用完了午飯,去院子裏散步消食。這是她的習慣。

最初陳媽都會跟着她一路,說是陪伴,也是為了盯梢。後來陳媽被換下去了,李媽沒那麽勤快,送完了晚飯就收工回家了。馮世真獨自散步,在院子裏随意走動,并沒有什麽人留意過她。

起了風,吹散了陰雲,月亮在雲的邊緣探頭探腦。大地時明時暗,樹影搖曳。

馮世真沿着大門口的草地繞了個圈,又繞到了後院去。

門房換了班,走進門衛室,只見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擺放在桌子上。門房頓時眼睛都直了,見左右無人在,立刻拔開篩子猛灌了一口。

容家女眷們用完了飯,走進客廳。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機邊,聽着中華電臺放的越劇。幾個女孩則坐在沙發的一角,翻看着最新的《VOGUE》雜志,商量着新秋衣的樣式。

這是容家極其普通的一個夜晚。

馮世真從外面散步經過,朝裏面的女人們禮貌地點了點頭。

“馮小姐的身姿氣度真是好。”大姨太太說,“上次朱二太太還悄悄朝我打聽她有男朋友了沒。她有個遠房表哥,家裏雖窮,但是在洋行裏做事,前途很好,同馮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桦不屑道:“不過是個給人跑腿的罷了。”

容太太笑了笑:“這馮小姐也不過是個家庭教師罷了,你還以為她這樣的出身,能嫁什麽豪門?”

容芳林說:“馮先生是可惜了。聽說她家原本家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了什麽,問:“她給你們大哥單獨補課,課上得如何?”

“上得如何得問大哥。”容芳桦說,“不過我幾次路過都看大哥在抓耳撓腮,想來學得很吃力。”

“只要她認真教書,不學某些人,弄些旁門左道就好。”

容太太說着,朝西堂的方向瞟了一眼。

西堂裏,充斥着濃郁的大煙氣息。這新貨見效比較快,孫少清又哄着容定坤多抽了些。此時,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渙散,雙目迷離。

“老爺,”孫少清試着喚他,“您看看我,我是誰?”

容定坤蠕動嘴唇,念了一個名字。

這是他每次徹底抽高了後,就會反複念的名字。孫少清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現在容定坤到了真正的六親不認的時刻。她可以動身逃走了!

孫少清出了煙房,回了卧室,将自己積攢的那些珠寶和票券包裹在布袋裏,纏在了腰上,然後換了一身和馮世真穿着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藍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了門。

出門前,她将二樓樓梯口的落地鐘撥快了半個小時。七點五十五直接成了八點半,跳過了正點報時。

保镖最近習慣了孫少清大晚上去院子裏念詩,又見她兩手空空,并不攔她。

孫少清從容地走出了保镖的視線,一個轉身,朝大宅子後門奔去。

馮世真正在後門邊的暗角裏等着她。兩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雙手緊握了一下。

馮世真随即把一個小巧的行李箱交給了孫少清,在她耳邊低聲叮囑:“你先去碼頭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記住我的話,不要輕信他人。我家裏的聯系方式放在箱子裏了,到了日本給我發個電報報平安。”

孫少清雙目含淚:“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積福。”馮世真給她擦着淚,“出去後,要照顧好自己。”

“你也一樣。”孫少清緊緊抓着馮世真的手,“盡早離開容家吧。容定坤不是好人。他……他說他是讀書人家出身,其實都是騙人的!他其實是個小跑商,中了彩票才發家的!他甚至還改過名字。”

馮世真怔了怔。她從孟緒安那裏知道容定坤的底細,卻不知道他還改過名字。

“那他原來叫什麽?”

孫少清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還害過好多人命,背了好多血債!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家牽扯太深了。”

“我都記住了。”馮世真鎮定道,“我們彼此保重!”

兩人最後緊緊擁抱了一下。孫少清抹去淚,用一塊絲巾包住了頭發,埋着頭朝大門走去。

門房喝着小酒,随着收音機裏的昆曲哼哼,兩眼發昏。

孫少清走到門口,低着頭敲了敲玻璃窗。

門房打着酒嗝站起來:“馮小姐?這麽晚了……嗝……還要出門呀?”

“嗯。”孫少清沉着嗓子,“家裏出了點事,要回去一趟。勞煩開個門。”

門房不疑有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鑰匙,打開了小門。孫少清跨過小門,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馮世真目送孫少清順利離開,低頭看了看手表,轉身飛快地朝西堂而去。#####

三十二

有人給留聲機換了一張唱片,悠揚而極富節奏的小提琴聲響起,令人精神一振。

那熟悉的旋律讓容嘉上的腳步猛地頓住。李小姐來不及停下,一頭撞到他懷裏,碰到年輕男人堅硬的胸膛,俏臉霎時通紅。

“對不起。”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嗎?”

“沒事。”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全都被音樂帶着走了。

“我……我不大會跳探戈。”李小姐羞赧地低着頭,“容公子肯定覺得我很笨吧,讓你見笑了。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跳舞會,什麽都不懂。要是做錯了什麽,還請你提醒我。”

如此嬌羞怯怯,足已引得尋常男人們燃起熊熊保護欲,立刻就好溫聲軟語地呵護安撫一番了。

容嘉上低頭看着女孩羞紅的臉,神情冷漠,隐隐有些不耐煩。

摟着女伴的伍雲弛自他們身邊而過,朝容嘉上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容嘉上猶豫了片刻,禮貌地說:“沒關系,我領着你跳。”

他重新邁步,熟練地帶着臂彎裏的女孩轉了一個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摟着,心潮蕩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撐着的矜持,占據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識的情景,以及臂彎裏陌生的女孩,都讓容嘉上有一種置身扭曲夢境的感覺。他随着節奏邁步,旋轉,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頭皮也要把這支曲子跳完。幸好李小姐漸漸适應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腳。

鋼琴迸發節奏激烈的音符。容嘉上松開手,李小姐随着他的力量被推開,繼而轉回來,撲進了懷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懷裏擡起頭。清秀的面容,明朗的雙眸,嘴角那帶着促狹的、似有似無的淺笑。

她的腰肢柔韌,腳步靈巧,就像一只在林間奔跑的小鹿。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裏藏着訴說不盡的故事。

容嘉上仿佛一腳踏進了幻境之中,心曠神怡。

燈光轉暗,流光閃爍,如流星劃過天際,又如流螢飛過月下的沼澤,如兩段交織在一起的旋律,如兩個無拘無束的魂靈。輕盈地,優美地飛舞,彼此呼應,難分難舍。

杜蘭馨驚訝地放下酒杯。伍雲馳也松開了女伴的腰,都側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對男女。

馮世真注視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問:“容嘉上,你為什麽總想到我?”

容嘉上一震,瞬間從幻象之中清醒了過來。虛構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實的世界。

陌生的舞會,陌生的女人。唯有樂曲是熟悉的,正進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弦共鳴。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腳步。

李小姐氣喘籲籲,雙頰酡紅,眼裏蕩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對不起。”容嘉上眼裏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灘。

他松開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見一個人。”

“現在?”李小姐錯愕。

“抱歉。”容嘉上退開一步,“有個事,我需要确認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腳步決絕,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獨自一人晾在舞池裏,滿臉難以置信。

幽靜的容府,偏僻的西堂裏,兩個保镖在客廳裏打着牌。馮世真進了門,埋着頭朝樓上走去。

高個的保镖眉頭輕皺,目光随着馮世真的腳步。

“該你了。”同伴提醒。

他這才轉過頭,朝茶幾上丢了四張紅桃九:“炸!”

馮世真不緊不慢地上了樓,拉開了煙室的門,走了進去。煙室門邊放着一臺留聲機。她挑選了一張黑膠唱片,放進了留聲機裏。

舒緩的音樂聲回響在這個清靜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幾分情調。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蓋了一張薄毯子,半睡半醒,并沒在意有人走進來。

這個時候的他同往日有極大的不同,他臉上的肉都松散了開來,顯露出了幾分老态,嘴角的法令紋愈深,雙目渾濁,那種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馮世真在他身邊坐下,學着孫少清的樣子,給他輕輕捏着腿。

“老爺,還要再用點嗎?”

容定坤眼珠子轉了轉,哼哼地擺了擺手。

馮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沒有什麽反應。

馮世真從懷裏掏出她小書房裏偷來的一張空白的公文箋,抓着容定坤的手,将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箋上。然後她掏出濕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紅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他的印在哪裏。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馮世真,忽然困惑地問:“阿……阿和?”

“嗯?”馮世真随口應着,看到了容定坤領口露出來的一根紅線。她順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牌子上陰刻着“容定坤印”四個字。

原來這就是印!

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馮世真一把,撐起身不住往後躲,露出了之前初見馮世真時的那種驚駭恐懼的神情。

“你……怎麽又來了?我親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來,你怎麽還能回來?走開!快走開!”

容定坤大叫,馮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噓……安靜!我不是阿和,不是來索命的。”馮世真聽到了保镖上樓的腳步聲,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經原諒你了。”

最後這句話對容定坤起了明顯的作用,他停下了掙紮,眯着渾沌的眼睛,努力透過模糊的視線看清馮世真。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向往,似乎有話要說。

“老爺。”保镖在敲門,“沒事吧?”

馮世真貼着容定坤的耳朵說:“要想我原諒你,就說你沒事。”

她松開了手。容定坤慢吞吞道:“我沒事。”

“讓他們可以休息了。”

“去休息吧。”容定坤重複。

“知道了。”保镖轉身走了。

馮世真看了看腕表。八點十五。門外鐘上則顯示八點四十五。樂曲舒緩,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馮世真抓過金牌,飛速在公文箋上印下,然後把擦幹淨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領子裏。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懼怕:“你是……阿和,還是嫂子?”

馮世真好奇地問:“阿和是誰?”

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見真是糊塗了,連男女都不分了。況且好兄弟也殺,孫少清說容定坤爛到骨子裏,真不是修辭誇張。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馮世真。方才的驚吓,讓容定坤有些清醒了。馮世真知道自己必須加快速度套話。

馮世真柔聲問:“你想要阿和不再纏着你嗎?”

容定坤一愣。

“讓他不再出現在你的夢裏,不再找你索命。你可以安心一覺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擔心受怕。容老板,你想嗎?”

“想。”容定坤眼裏充滿了渴望。

作為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願望,已不是財富和權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馮世真冷冷地注視着榻上頹廢迷糊的男人,“告訴我,十八號要出海的那批貨,放在哪個倉庫裏?告訴我,我就讓阿和不再來纏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為什麽叫我容定坤?”

馮世真暗自驚訝。

孫少清說的沒錯,容定坤發跡後改過名。而且推論出來,這個阿和應當知道他當初的名字,那有可能和他相識于微時。馮世真越發對這個叫阿和的冤魂有些好奇了。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點二十,門外的鐘應該是八點五十分。十分鐘後,西堂的鐘會敲響。西堂保镖在九點後都回小房間休息。馮世真必須在這之前讓保镖看到自己,确認“孫少清”在屋裏。

“容老板,”馮世真咬牙問,“十八號那批貨,告訴我地址!”

容定坤不安地轉動着眼珠:“那批貨……明朝古董。”

“是的。”馮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覺,輕輕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訴我,容老板。從今以後,你就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容定坤被安撫住了,表情松懈,目光渙散開:“貨在……虹口,東升北路,林家巷,十四號。”

“你發誓?”

“我發誓。”容定坤目光畏縮,小心翼翼地問,“阿和,我真的是不得已。你當初為什麽不肯再幫幫我?這個時,本也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斬草除根,我那是沒有辦法呀。我想活下去,難道也有錯嗎?”

馮世真根據這番話,揣摩出了個大概,本能地感覺到了一股滲入骨縫的寒意。

想必兩人為了争奪什麽利益,容定坤為了自己,出手殺害朋友。可他良心不安,至今一直在夢中都被冤魂糾纏。

馮世真冷笑,道:“容老板,你睡吧。這次,阿忠不會來了。”

容定坤迷迷糊糊地哼着。馮世真擡手覆在他雙眼上,他接受暗示,閉上了眼,呼吸逐漸平緩。

馮世真陰郁地看了一眼,起身拉開了房門。

樓下,保镖打開了大門,楊秀成夾着一陣風,快步走了進來。

“老爺在嗎?”

“還在煙室裏。”

“什麽時候能清醒?”楊秀成眉頭緊鎖,“我這裏有一封國際電報,需要他立刻回複。”

保镖搖頭:“還要一陣子了,楊先生在客廳裏稍等。”

楊秀成擡頭望去。馮世真飛速關上門,靠在了門後,狠狠咬了咬牙。

她低頭看表。八點二十五。

再有五分鐘,樓下的鐘就會敲響。楊秀成聽到聲音,講不定就會對照自己的手表,然後發現鐘快了半個小時。以他的細心多疑,一定猜出有人對鐘做了手腳,緊接着就會立刻上來确認容定坤的安全。

煙室只有一扇窗戶,可是為了保全,裝了鐵欄杆。

馮世真急促呼吸,目光重新落在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抽煙時最讨厭別人做什麽?她努力回憶着孫少清往日說過的那些話。#####

三十三

孫少清拎着皮箱,下了出租車,快步穿過長街,朝對面的飯店走去。

“小姐。”一個男人忽然喚住她,“我想問個路。”

孫少清記着馮世真的叮囑,不要去搭理陌生人。可是那個男人穿着十分體面,容貌也很端正,像是個正派人。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

就這一遲疑,她發現自己被數名男子圍住!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在路邊。車窗搖下,一個穿着西服的男子側過頭,朝孫少清微微一笑。飯店裏透出來的燈光照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讓他顯得越發輪廓分明,目光深邃。

“孫小姐請不用緊張。我只是請你去喝杯茶,說說話而已。明日一早,定會準時送你上船。”

孫少清驚駭,剛張口要叫,卻被一個硬邦邦地東西抵住了腰。她跟着容定坤這麽久,知道指住自己的是一把梭子槍。

問路的男子走過來,微笑着接過了孫少清的皮箱,順手将她推上了車。

車門關上,碾過水窪,揚長而去。

“滾——”容定坤的怒吼伴随着杯盞破碎的聲音。

楊秀成驚訝地起身擡頭,就見煙室的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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