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5)
開,年輕女子捂着臉,衣衫不整地沖了出來。
楊秀成急忙別過頭,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女孩踉跄地跑回卧室,砰地甩上了門。
楊秀成雖然經常進入西堂,但是孫少清是女眷,和他極少碰面,也從來沒有說過話。這一幕發生得又快,楊秀成也覺得尴尬,根本就沒有起疑。他聽到了卧室反鎖上的聲音,知道女孩不會再出來了,捏着電報上樓進了煙室。
就在煙室的門合上的瞬間,秒針嘀嗒走向正上方。
嘀咕!嘀咕!——西堂的鐘開始報時,一只小鳥彈出來,發出悅耳的叫聲。
煙室裏的留聲機上正放着一首女高音詠嘆調,嘹亮的歌曲掩住了鐘聲。
而保镖們則開始收拾撲克牌,起身回小房間準備休息。
鐘聲敲過,歌曲也播放完了,屋內恢複寂靜。馮世真拉開門,已穿好了衣裙。她踩着柔軟的地毯走了出去,将鐘撥回了半個小時,然後悄無聲息地溜下了樓,從門縫裏閃身離去。
夜風逐漸強勁,吹得樹影搖曳,猶如張牙舞爪的鬼魅。
馮世真頂着風一陣小跑,回到了大宅。
後廚裏,值夜的年輕廚娘正和一個聽差的正膩在一塊兒,打情罵俏,馮世真的身影從窗外一晃而過。
“誰?”聽差的望了一眼。
“看哪兒呢?”廚娘把男人的臉又轉了回來。
馮世真沿着仆人用的小樓梯上了二樓。樓下收音機裏傳出來的越劇飄蕩在空蕩蕩的走廊裏。馮世真撫平了激烈的心跳和喘息,從主樓梯輕輕走上了三樓,然後再從三樓往下走。
“馮先生還沒歇息呢?”容芳林聽到腳步聲,擡頭望見馮世真正從樓上走下來。
馮世真說:“剛才開窗,有張卷子被吹下樓了,下來撿。”
她微笑着朝容太太和大姨太太點了點頭,沿着走廊朝後門走去。
大門外傳來轟隆的汽車馬達聲。兩道燈光晃過,汽車橫沖直撞地開進了院門。
“好像是你們大哥回來了。”容太太擡頭望了一眼落地鐘,譏笑道,“這才九點不到,他就回來了,真是稀奇。”
容嘉上快步垮進了庭院大門,站在草地上,眺望着夜色中伫立的容家洋房。
他的心在胸腔裏激烈地跳動,就像一個超負荷運轉的泵,将滾燙的血液輸送到四肢百骸。腦子裏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催促着他,指引着他朝着那個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容嘉上大步走進了大宅裏,看也不看客廳裏的女人們,直直朝着樓上奔去。
容太太沉着臉,狠狠地戳着毛線球。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緊緊握了一下手,敲響了馮世真的房門。
無人應答。
房門沒鎖,容嘉上推開了門,裏面空無一人。
去哪裏了?
容嘉上不敢貿然進女子的房間,只站在門口打量着。
屋子裏漂浮着一股馮世真的氣息,清爽的肥皂,混合着一點點雪花膏的淡香。屋子十分簡潔幹淨,書桌上堆放着書本和作業試卷。
整潔的床上,搭了一條半舊的圍巾。那是他們半夜下樓偷吃的那次,她遺落下來的圍巾。他後來将它放在了書房,被她不動聲色地拿走了。
她知不知道是他把圍巾送過去的?
她什麽都不說,就像個猜不透的謎,解不開的鎖,讓容嘉上抓心撓肝,欲罷不能。
“大少爺?”老媽子在身後探頭探腦,“您找馮小姐呢?”
容嘉上回過神,不動聲色地關上了門。
“我看到她的房門沒關,人也不在。她去哪裏了?”
老媽子說:“馮小姐剛才下樓去了,說是卷子被吹落了。”
馮世真站在八角亭邊的老桂樹下,将寫了地址的密碼紙條和公文箋卷在油紙筒裏,塞進了一人高的樹洞裏。
風倏然停歇,滿庭沙沙聲靜了下來,仿佛中了安靜的咒語一般。被吹散的桂花香又逐漸包圍了過來,濃稠得就像化不開的蜜。
馮世真擡頭望着樹梢一串串金燦燦的桂花,深深呼吸。
這麽大的風,到了明日,也不知枝頭的桂花還會剩多少。這株老桂樹的花謝了,桂花的花期大概就真的過去了。
身後一陣腳步由遠及近,大概是巡夜的聽差。
馮世真裝模作樣,擡手折桂枝。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她倏然一驚,猛地轉過身。
桂枝彈了回去,樹枝一陣顫動,抖落桂花如雨,紛紛揚揚,落了樹下人一頭一身。
容嘉上的視線猶如跨越千年投射而來的一縷星光,映射進了馮世真的眼中。
頭頂積雲散去,月朗星稀,月光透過濃密的枝葉,投下斑駁暧昧的光點。
他看到了?
馮世真緊張地屏住呼吸。随即,她看出了容嘉上情緒上的異樣。
容嘉上專注地看着她,思索着,就像發現了停在花朵上的蝴蝶的孩子,充滿了向往和歡喜,十分迫切,卻又不敢輕易靠近。
或者,一條魚兒終于被魚鈎上的餌食引誘住了,想去吃,卻又不敢貿然下口。
馮世真跟着緊張了起來,死死抓着釣竿,怕吓怕了他,又怕一時激動,收杆太早。
冷靜。她對自己說。
不能讓容嘉上看出你又任何期盼,你要做好被動的一方。
“嘉上,怎麽了?”馮世真說,“找我有事嗎?”
容嘉上喉結滑動,灼熱的目光鎖定了馮世真的臉。
“你和她一點都不像。”他說。
“誰?”馮世真隐約猜得出,卻裝作不知道,“嘉上,有什麽不對的嗎?”
容嘉上凝視着馮世真眉宇明朗的面孔,呢喃着說:“可是為什麽呢?你到底哪點好?”
風又起,卷起了花香,和這暧昧不明、悸動陶醉的氣氛,一股腦地帶走了,飛向了茫茫黑夜。
雲散了又聚,遮住了月光。
後門打開,屋裏的光照出來。馮世真視線裏一亮,看到了那個探頭張望的老媽子。
時機再好不過,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你這話說得好沒頭緒。”馮世真微微笑着,迎着容嘉上的目光,“我哪點沒有做對,又惹你大少爺不高興了?”
容嘉上搖頭,困惑地問:“馮世真,為什麽我總是想起你?”
馮世真的氣息驟然混亂,理智險些失控。
青年英俊分明的面孔沉在幽暗之中,目光裏燃燒着一股豁出去的瘋狂。
“你哪點值得我這麽關注了?”
馮世真嘴角抽了抽,剛剛升起的旖旎的情愫轉眼就被大風一陣吹散。
“大少爺!”馮世真咬着牙,提高了嗓門,“你喝醉了?”
“我沒有喝酒。”容嘉上認真地注視着馮世真,“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是你?你有哪點好,值得我總是惦記着你?”
老媽子已經走出了後門,興致勃勃地朝這邊望,側着腦袋偷聽。
“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馮世真冷着臉朝宅子後門走。
容嘉上下意識擡起胳膊把她攔住:“我話還沒說完。”
馮世真愠怒道:“我可沒有義務留下來聽你羞辱我。”
容嘉上抓住了她的手:“你難道不是有意接近我的?”
馮世真深吸了一口氣,擡起胳膊,一巴掌甩在了容嘉上的臉上。
容嘉上愣住。
老媽子就像叼着獵物的狗,一溜煙跑回客廳找容太太邀功,興奮地大聲道:“太太,不好啦!大少爺喝醉了酒,在後面欺負馮小姐,被她打耳光啦!”
當——九點正,落地鐘敲響。
容太太懷裏的毛線球滴溜溜滾落在地。容芳林咣啷跌了牛奶杯。#####
三十四
容嘉上懵了,呆站着一動不動。
馮世真咬牙切齒道:“我沒那本事能操縱你的腦子。你要想着我,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反倒怪我勾引你?容嘉上,你這什麽狗屁不通的邏輯?”
“不是的……”容嘉上回過神,急忙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你就是!”馮世真兇狠地推開容嘉上,埋頭朝後門沖去。
容太太帶着一群興奮過度的娘子軍剛殺到後門,就見臉色蒼白的馮世真沖了進來。馮世真仿佛被身後的猛獸在追着似的,誰都沒理,悲憤地朝樓上跑去。
容太太急忙讓兩個女兒跟着去看看,自己則帶着大姨太太和老媽子們去找容嘉上興師問罪。
容嘉上木然地站在桂樹下,對那群氣勢洶洶的女人視若無睹。
“嘉上,你怎麽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容太太痛心疾首,“馮小姐是我請來教你們兄妹幾個學問的,是正經人家的小姐,是你的老師。你怎麽可以犯這個糊塗?”
容嘉上擡頭望着三樓那扇亮着燈的窗戶,對繼母的話置若罔聞。
容太太道:“我是管不了你的,讓你爹來管你。”
說罷,一邊吩咐聽差的去請容定坤來主持大局,一邊讓人把容嘉上押回客廳。
聽差的匆匆跑到西堂,正見楊秀成從煙室裏出來。
“出什麽事了?”楊秀成問。
鐘走到整點,嘀咕報時。聽差的氣喘籲籲道:“大少爺醉酒調戲了馮小姐,太太發了火,請老爺過去。”
楊秀成扭頭看了一眼腕表:“才九點就喝得大醉?老爺醒完了煙,已經睡下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明天再說吧。”
他說完也不大放心,幹脆跟着聽差的走一趟。
容太太見了楊秀成,立刻捶胸頓足:“秀成呀,你說這都是什麽事?可真是丢盡咱們容家的臉了。”
楊秀成向容嘉上求證道:“他們說的都說真的?”
容嘉上耷拉着腦袋,好似一尊冰雕,魂靈不知道飛去了何處。
其實不用老媽子作證,他臉上的五指印已經說明了一切。
楊秀成之前才詢問過陳媽,陳媽只說馮世真每日老實上課,沒有做什麽可疑的小動作,卻沒提容嘉上。現在看來,或許馮世真是清白的,但是容嘉上顯然動了些別的心思。
楊秀成眉頭絞做一團,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太太!”容芳桦從樓上奔下來,“馮先生要走!我們都勸不住她。”
容嘉上驚愕地擡起了頭。
馮世真拎着一個小皮箱,匆匆走下樓來。容芳林束手無策地跟在她身後,不住喚她。
馮世真走到容太太面前,鞠躬道:“太太,對不起。我恐怕不能勝任這份活兒,不能再在貴府留下去了。”
換做別家做母親的,肯定要怪外面的女人勾引了自家單純的兒子。但是容太太是個和繼子不對付的後娘,于是在這個問題上顯得特外的公平公正。她撫着心口喘氣道:“老媽子都看着呢,這事不怪你。嘉上,還不快給馮小姐道歉?”
容嘉上一言不發,目光灼灼地盯着馮世真。
馮世真面色蒼白,雙目通紅,說:“大少爺大概是對我有誤會,。太太和老爺待我好,我感激不盡。諸位請多保重。”
她提着皮箱朝大門口走。
楊秀成攔住她,道:“這麽晚了,你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也不安全。等明日等老爺醒了,定會給你住持公道。”
馮世真搖頭:“這事都鬧開了,我不想留下來被說閑話。”
“你不用走。”容嘉上冷不丁開口。
衆人都望向他。
容嘉上平靜地看着馮世真,說:“先生不想見我,而我也不想先生深夜出門趕路。我走。先生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說罷,空着兩手,轉身朝外面走去。步伐灑脫,像是個要離家一去不回的浪子。
“這孩子,真是任性!”容太太嘆道。
馮世真緊緊拽着皮箱把手,望着青年高挑而孤寂的背影如一頭被驅逐的狼一般,消失在了門外的黑夜之中。
容定坤難得睡了個好覺,醒來天已亮了。他記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複雜的夢,醒來卻是什麽都想不起了,只是奇怪自己怎麽就在煙室裏睡了。孫少清也不把他扶回卧室裏去。
“清兒還沒醒嗎?”容定坤問。
聽差說:“老爺昨夜用了煙後,不知為什麽事罵了清小姐。她一直把自己鎖卧室裏的,王媽來敲門都不理。”
到底是心愛的小情人,容定坤格外寵愛幾分,親自去敲卧室的門。
可是敲了半天,裏面都沒有回音。
容定坤有些不悅,讓老媽子取來了房門鑰匙,把門打開了。
卧室裏空蕩蕩的,窗戶大開,吹得窗紗狂舞。裏面根本就沒有孫少清的人影!
如果是出門了,那何必又要把門反鎖上呢?
容定坤心裏一涼,責問保镖:“昨天孫小姐出門去了?”
保镖吓得戰戰兢兢,道:“清小姐挨了罵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沒有出門呀!”
“沒出門,人怎麽不在了?”容定坤怒吼。
梳妝臺上一片淩亂,像被洗劫過,衣櫥的衣服也少了不少。孫少清走得匆匆,卻并非沒有準備。容定坤鐵青着臉走到窗前,發現了那條床單擰成的繩子。
“老爺,”一個聽差地氣喘籲籲地跑來,“昨晚大少爺醉酒,險些欺負了馮小姐。馮小姐鬧着要辭職,被太太勸住了。太太請您今天起來了過去一趟,主持大局。”
“什麽?”容定坤一聲怒吼。
他這一聲呵斥,猶如驚雷落下,将整個容家徹底驚醒了過來。
馮世真穿着一身極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同容芳林一起走下了樓。
容家的人都到齊了,連養胎不露面的二姨太太也端坐在沙發一腳,眼角眉梢都帶着得意。
容嘉上站在客廳中央,還穿着昨夜的衣衫,皺巴巴的,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湊合了一夜。昨天馮世真打他那一巴掌并沒怎麽用力,一晚上就該消了。他臉上卻印着一個大大的五指印,估計應該是一早被容定坤打的。
容定坤一身中式的重綢長衫,端坐在沙發裏,對容嘉上喝道:“你該說什麽?”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朝馮世真看過來,忽然朝她鞠躬。
馮世真下意識避開,不敢受他這個禮。
“昨日醉酒無狀,唐突了馮先生,是我不對。我請求先生原諒,甘願受罰。”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了這兩人身上。
馮世真漲紅了臉,又羞又窘:“昨夜只不過拉扯了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少爺以後還是不要貪杯的好。其他的事,就請老爺做主吧。”
她給出了一個臺階,容氏夫婦都松了一口氣,安心地下了臺。
容定坤斥責兒子:“畜生!養你這麽大,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就知道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跳舞,都學了些什麽纨绔子弟的毛病回來?我們容家的清譽,都要給你敗光了!你爺爺要是底下有知,要被你氣得從墳裏跳起來!”
容嘉上無動于衷地聽着,仿佛早就對父親的訓斥已經免疫了。
他自昨晚挨了馮世真那一個耳光後,就像變了一個人。過去一個月裏,那個生動的,會鬧會笑、活力四射的大男孩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馮世真初識時的那個冷傲、淡漠,凡事都不放在眼裏的孤傲青年。
一塊巨石壓在了馮世真的心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瞧瞧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容嘉上越沒反應,容定坤越生氣,“學校也考不上,又不肯結婚,卻倒有本事調戲家庭教師!我一生勤懇本分,怎麽就養出你這麽個廢物兒子?”
本分?
容定坤這些年來販賣的鴉片和軍火,都可以堆起一座城,走私運送到南洋和北美的勞工,都能去修長城了。他若是本分生意人,那這天下就再惡人!
“老爺,歇口氣吧。”容太太端了茶來,“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你別氣壞了身子。”
“是呀。”二姨太太嗤笑,“太太當初招了馮小姐進來,也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的。”
容太太柳眉一豎。大姨太太無需她發號施令,就已整裝備馬地殺了出來:“二妹,這裏吵吵鬧鬧,擔心影響了你的胎氣。讓老媽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二姨太太正想拒絕。容定坤想起了孫少清逃跑的事,怒上加怒,一巴掌就扇在了二姨太太臉上。
“我還要問你,清兒跑哪裏去了?”
二姨太太吓蒙:“清兒不在了?我……我不知道呀。”
孫家的小姨子跑了?
容太太喜上眉梢,尖聲道:“孫小姨出門沒有打招呼?快讓聽差的去找找。也許在院子裏散步吧。”
聽差的說:“已經尋過了,都不在。”
“不會的!”二姨太太發覺事情嚴重,吓得快哭出來,“清兒怎麽會跑?她根本就走不出去呀!”
“她怎麽出的門?”容定坤怒吼。
于是,一場針對容嘉上的審判大會,轉眼又變成了尋找出逃小妾的刑偵會。#####
三十五
昨夜值班的門房被拎了過來。他的酒才醒,吓得兩股戰戰,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老爺饒命呀!昨夜是馮小姐要出門,我才給開了門。”
衆人目光又唰唰轉到馮世真身上。馮世真一臉莫名其妙,說:“我昨晚沒有出門呀。”
“你酒還沒醒麽?”容芳林沖門房道,“馮小姐人就站在這裏呢,能去哪兒?”
“肯定是認錯成孫小姨了。”容太太對丈夫道,“我們早就說過這兩個女孩子背影像。許是孫小姐有了心,學着馮小姐打扮,糊弄住了門房。”
容定坤的眼神如盯着獵物的鷹隼,幾乎要在馮世真身上盯出兩個洞來。馮世真一副受驚不淺的模樣,腦袋埋得更低了。容嘉上置身事外,
容定坤問:“清小姐昨晚幾點出的門?”
門房努力回憶:“好像是楊先生來前的事。”
“不可能!”西堂的保镖滿頭大汗地說,“老爺,昨晚九點打鐘的時候,孫小姐還在西堂的。我們兩人可是親眼看着她進了卧室。”
“九點的話,那就和馮先生沒關系吧?”容芳桦說,“我記得馮先生就是九點前才下樓來,然後大哥就回來了。事情鬧出來的時候,正敲鐘呢。”
“孫小姨肯定是趁着昨晚我們鬧的時候出門的。”容太太說,“我就說她怎麽平日都不愛出門的,最近卻天天跑來找書看,還纏着馮小姐說話。想來是早有出走的準備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讓聽差拿着老爺的名片去巡捕房報案,讓他們找人吧。”
“昨晚走的,現在還能找得到什麽?”容定坤怒吼,又扭頭罵二姨太太,“你有沒有幫着她?這麽大個人你都看不好,還有什麽用?”
二姨太太哭道:“老爺也說她是那麽大個人,又跟着你住在西堂,我挺着個大肚子,又怎麽管得住她?馮小姐同她關系比我都好,我就不信她要出走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馮世真局促惶恐,“孫小姐和我交情再好,我們認識也不過才半個月,又能深交到哪裏去?出走這麽大的事,她是半點都沒有向我透露過。”
“我才不行!”二姨太太抱着肚子朝馮世真撲過去,要抓她的臉,“你把我妹子藏哪裏去了?快把她還出來!”
馮世真是會些拳腳的人,卻總不好對一個孕婦施展。她倉促地抓着二姨太太的手,被她逼得一步步退到牆角,徒勞地辯解着,也不敢還手。
二姨太太失了最得力的棋子,又生怕妹子走漏了容定坤的秘密,導致自己失寵。她越想越害怕,覺得怪在馮世真身上是最适合的。
“清妹一直那麽老實本分,也就馮小姐來了後才不安分的。肯定是你撺掇着她起了不該起的心思,鬧離家出走!這一切肯定是你指使的!”
“我真沒有!”馮世真一臉快哭出來的委屈樣,招架不住二姨太太的利爪,被她在臉頰是抓出兩道紅印。
一只男人的寬大的手掌扣住了二姨太太的手腕,将她整個人一拉,再一推,把她推到了老媽子們的臂彎裏。
女人們全都愣住,目光投向不聲不響突然出手的容嘉上。
容嘉上看了一眼馮世真臉頰上的指甲印,嘴唇蠕動了一下,又沉默地把臉別開了。
大姨太太扶着二姨太太道:“二妹擔心妹子,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呀。馮小姐昨兒一直和我們在一塊兒,你妹子是自個兒走的,怎麽能怪她頭上?”
二姨太太又拉扯容定坤大哭:“老爺,清兒一直都那麽乖巧聽話,膽子又小,怎麽會想出逃走的法子?一定是這個姓馮的女人幫她出的主意!”
馮世真氣得滿臉通紅,正色道:“我昨晚的行蹤,有太太和小姐們為我作證。孫小姐這事,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情。要是真覺得我不清白,辭了我便是。太太,老爺,我這就告辭!”
容家兩位小姐急忙把馮世真攔住。
走了孫少清,又給容嘉上扣了一頂調戲良家女的帽子。容太太覺得這馮世真真的是她的福星,她理所當然要替對方辯護。
“老爺,”容太太心平氣和地對容定坤說,“就算是法院判案子,也是要有證據的。既然拿不出證據,就不能說是人家做的。馮小姐本來就在嘉上那裏受了大委屈,現在又污蔑她放走小妾。這未免對她太不公平了。”
容定坤看向馮世真的目光充滿了置疑、戒備,以及厭惡。
他出于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一個月來,馮世真在容家安分守己,可是容定坤從來都沒有信任過她。孫少清出走的事,現在說起來同馮世真沒有關系,可是容定坤對馮世真的厭惡卻并沒有因此而減少。
究竟是繼續留下來監視,還是幹脆辭退了一了百了?
容定坤的疑心病洶湧發作,兩個念頭在腦海裏搏弈厮殺,不可開交。
容太太把丈夫的遲疑當作心軟,又對二姨太太道:“孫小姨還沒進我們容家門,說起來只能算親戚。也許孫小姨只是回孫家去了呢。孫姨娘還是多當心一下肚子裏的孩子,別動了胎氣。”
二姨太太大概受懷孕影響,情緒失控,指着容太太的鼻子罵道:“你巴不得我生不出兒子!巴不得清兒死在外面!你這個老毒婦,老妖婆!”
容太太面如醬色,氣得渾身發抖。
容定坤抓着二姨太太的胳膊,把她丢到老媽子們的手裏。二姨太太一路叫罵着,被老媽子半扶半拖走了。
容太太紅着眼對容定坤道:“老爺打算如何處置?”
容定坤猶豫着說:“她有身孕……”
“身孕!”容太太哭道,“還不定她能不能生兒子呢,你就這麽護着她?一個妾,這樣騎到我這正室頭上耀武揚威的,你要我面子往哪裏放?容定坤,你要嫌棄我,我們直接離婚,黃家如今是敗落了,卻還養得起我和芳林娘兒倆!”
容定坤低聲喝道:“你這又是胡扯什麽?”
容太太也是積怨已久,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捶打丈夫的胸膛。
“你別忘了,我是有兒子的,芳林還有個兄弟的!是你沒有保護好他!我的辛兒呀!這麽小就走了,還死得那麽慘!容定坤你怎麽能忘了?是你親手把他的屍身抱回來的呀!”
提起夭折的次子,容定坤心痛難當,紅了眼。
“辛兒的事,我也很難過。你是他娘,我難道不是他爹?”
容太太捂臉嗚嗚大哭,容芳林啜泣着扶住母親,抱怨地瞪着容定坤。
容定坤嘆氣,道:“讓孫姨娘好生養胎,最近就不要到處亂跑了。去搜尋清兒的人有什麽消息,立刻傳給我知道。至于馮小姐……”
馮世真欠身,洗耳恭聽。
容定坤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片刻,道:“是我們家的不對,不能讓你白受委屈。讓帳房給你開三個月的工資,加我的推薦信一封,祝你另謀高就吧。”
“什麽?”容家小姐齊聲高呼。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喚了一聲。
“謝容老爺。”馮世真平靜溫順地應了下來。
“這樣對誰都好。”容定坤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披上外套,揚長而去。
既然事情已經敲定,馮世真不再拖延,當即收拾了行李準備告辭。
容嘉上從聽差手裏截過了箱子,說:“先生,我送送你。”
容芳桦還想阻撓,容芳林卻是已看出兩人私下有話要說,将妹子拉走了。
秋風飒爽,天空中的薄雲好似撒在蛋糕上的霜糖。陽光刺目而不熾烈,曬得人暖洋洋的。兩人沿着水泥路朝着街口走去,好長一陣都沒有交談。
鄰居家的孩子在路邊踢球,球落進了水窪裏。容嘉上靈活地拉了馮世真一把,水濺在他的褲腿上,打濕了一小片。
“謝謝。”馮世真低聲說。
“應該的。”容嘉上說,停頓了片刻,問,“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
馮世真說:“有了令尊的推薦信,再找一份好工作并不難。”
“還會教書嗎?”
“也許吧。”馮世真笑了笑,“我挺喜歡教學生的。尤其是看着他們頓悟的眼神,覺得很有成就感。”
容嘉上凝視着她的笑臉:“我大概是你教過的最糟糕的學生。”
“不。”馮世真搖了搖頭,迎着陽光,望着容嘉上俊美明朗的面孔,“你是最聰明,最有潛力的。你還是……”
“是什麽?”容嘉上追問。
馮世真沉默了片刻,說:“你會有所作為的,嘉上。你會和他們都不同。”
街口等生意的黃包車夫朝這邊走來。
容嘉上說:“先生,昨晚的事,我還欠你一個解釋。我當時昏了頭,口不擇言,說了許多胡話。我并沒有想羞辱你。”
“都已經過去了。”馮世真平靜地說。
“但是,昨晚的話,我還沒有說完。我……”
“嘉上。”馮世真打斷了他,目光清幽,如臨着秋光的寒潭,“我要你先好好想一想。那些話,你說出來後,期待我能給你什麽樣的回應。而你覺得,我能給出那些回應嗎?”
容嘉上默然。
馮世真輕聲說:“我們之間的區別相當大,很多時候,你只是對我好奇罷了。因為一時新鮮,從來沒見過,所以起了興趣。而你将來會離開容家,甚至離開你所處的社會圈子,走到外面天高地闊的世界裏去。你會遇見各種人,經歷各種事。到那時候,你才會真的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容嘉上沉默地凝視着馮世真,面容在秋光下顯得如此地俊朗分明,精致如畫。
“馮先生的道理總是很多,我是說不過你的。”容嘉上勾唇一笑,“好吧,有些話,既然現在不适合講,那我就暫時不說了。我想,總會有适合說的那一天的。”
他把皮箱放在了黃包車上,伸出手臂。馮世真扶着他的手臂,登上了車。
馮世真的心沉沉地跳着,像個蹒跚而行的疲倦旅客。她望着容嘉上,說:“以後估計難得再見面了,嘉上,請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容嘉上的手抄在西褲口袋裏,笑容輕松,“不過,我們肯定會很快見面的。”
馮世真不語,幽幽地看着他。
容嘉上丢給了車夫五塊錢,朝馮世真潇灑地一揮手,轉身大步朝着容家大門走去。#####
三十六
盡管容太太下了封口令,可是這樣人多口雜的家庭,沒有什麽秘密是藏得住的。不過一日,容大少爺調戲了家庭教師的事就傳得親戚朋友皆知。
年少風流,稀松平常,男人們都拿此事當作容嘉上的韻事議論。倒是幾個暗中愛慕容大少爺的小姐們對他大失所望。
在張園裏吃茶的時候,杜蘭馨好生将容嘉上嘲弄了一番。
“傻了不是?明知道你家老媽子都是你後娘的人,行事還不遮掩一下。那個女人也真是個烈女,不過你們男人就是喜歡那種裝模作樣的女人。”
容嘉上淡淡道:“我都這樣了,你老子肯定不想把你嫁我了吧?”
“只要你家簽那張結婚合同,就算你是麻臉癞頭瘸子瞎子,我爹都樂意。”杜蘭馨吐了個煙圈,滿臉嘲諷。
容嘉上忽然問:“你沒想過和人戀愛嗎?不涉及金錢、身份,只是因為互相吸引而相愛。有這麽一個人,他珍視你,理解你,呵護你。你不想嗎?”
杜蘭馨呵呵地笑起來,“怎麽不想?可是這樣的人在哪裏?反正我已經翻遍了上海灘,都沒找出一個來。”
“你不喜歡楊秀成?”
杜蘭馨面色一僵,說:“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喜歡我,光我喜歡他有個屁用?”
容嘉上說:“若是給你機會能和他在一起,你必然不會選我。”
杜蘭馨摁滅了煙,“如果的事,拿來讨論,最沒意思了。你呢?你真的放下了重慶的山茶花,喜歡上了這個上海的芙蓉花了?”
容嘉上漫不經心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一時興趣?”
杜蘭馨譏嘲:“你們男人這德性,我最了解不過了。沒有吃到嘴的,永遠是一塊唐僧肉。會朝思暮想,魂牽夢繞,欲罷不能。等真被你咬了一口,就成了爛蘋果,随手就丢開了。那女人拒絕了你,你會死心才有鬼。”
“唐僧肉?”容嘉上玩味一笑,“要是真的,那還非得去嘗嘗了,不是嗎?”
容大少爺正在摩拳擦掌地準備玩一場愛情游戲,渾然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纨绔子弟作派,他爹卻是為着小妾出走的愁眉苦臉。
容氏商行的總裁辦公室裏,容定坤坐在書桌後,聽楊秀成彙報。
“我們在汽車站,火車站和碼頭都派了人,卻沒有見到人。孫小姐或許人還在上海,躲在什麽地方。我想,她能有藏身之處,定是早就有準備的。最壞的打算,就是她已經離開了上海,甚至有可能已經出國了。”
容定坤不言不語,片刻後,猛地一把将書桌上的東西掃落。那個宮裏流出來的粉彩花草茶杯跌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濺。
“賤人!”容定坤粗重喘息,端正英俊的臉漲得發紫,“她肯定和外面的人有了接觸,但是她是怎麽做到的?那個馮世真,你查仔細了?”
楊秀成說:“我專門把陳媽提來審問過了,說她一直很老實。陳媽私下翻過她的東西,也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她前陣子确實和孫小姐走得近,但是陳媽說她偷聽來,都只是在聊文學。馮世真從不問容家的事,孫小姐也從來不說。”
“那除了她還有誰?”容定坤道,“我看還是她最可疑。”
楊秀成說:“我的人一直跟着馮世真回家,也說馮家很平常,也沒有見馮世真和什麽特別的人來往。表姨夫,你若不放心,我們可以把馮世真抓來審問。”
“那就有可能打草驚蛇了。”容定坤擺手,“不過少清是個聰明人,她也不是不可能利用馮世真鑽了空子逃出去……”
楊秀成也若有所思。
容定坤緩緩地坐下,問:“公館裏也該好生整頓一下。你說你要我拿你表姨怎麽辦?已經不求她能幫襯我了,不過讓她管好家,她也都做不好!”
楊秀成說:“值夜的門房已經開走了,西堂的保镖也換了。其實照我看,公館裏一些聽差和老媽子,也該換換了。他們雖然都聽太太的話,可是耍奸偷懶得很。”
容定坤饒有興致地看了楊秀成一眼,思索片刻,道:“要換那些下人,你表姨肯定不樂意。”
“您才是一家之主,這些事,您說了算,表姨只用聽着就是。”
容定坤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能這麽想,很好。”
趁着天氣好,馮家搬了家。
容定坤大方地開了三個月的工資,容太太又獎勵了馮世真五十元,這一百多塊錢到手,拿一半去還了債,剩下的剛好夠在另外一處條件好許多的石庫門裏弄裏租一套寓所。
這裏的鄰居都是些正經的工薪階層,比先前那個人際雜亂的大院子好太多。馮家租下了一套兩房的寓所。馮世勳已經在紅房子醫院找到了一份實習醫生的工作,要住宿舍的。
秋陽燦爛,馮家兄妹正在晾被單。兩人齊心協力,把厚重的被褥挂起來。馮世真手執撣子拍打,細絨在陽光下飛飛揚揚。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倆在晾被單的院子裏捉迷藏不?”馮世勳笑着問。
“當然記得。”馮世真說,“我們才玩過泥巴,手把剛洗好的床單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