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
得亂七八糟。”
“明明是兩個人搗蛋,但是最後挨揍的只有我。”馮世勳說。
馮世真笑起來:“爹說了,因為你是大哥,做壞事肯定是你帶頭,當然只揍你。我是女兒,女孩要嬌養的。”
“把你嬌慣壞了?”馮世勳用沾着水的冰涼指頭捏着妹子的臉。
馮世真笑着躲:“我才沒有!”
馮世勳摟住了妹子的肩膀,同她一起坐在被陽光曬得發暖的石板上,望着碧藍的天空。
“辭了也好。那樣複雜的豪門,裏面複雜得很。我們真兒這麽單純執着的人,要是被人利用了可怎麽辦?”
馮世真五味雜陳,道:“我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可對我來說,你永遠是跟在我身後跑的小丫頭。”馮世勳溫柔地注視着妹妹,“我已經去醫院的人事部門問過了,醫院裏正缺一個行政部的秘書。我們真兒這麽優秀的,絕對能夠勝任!以後咱們兄妹倆就在一起上班,多好。”
馮世真說:“連上班都要被你看管着,真是倒黴!”
馮世勳大笑,把妹子摟在懷裏使勁揉着。
“忙完了嗎?”馮太太從窗口探出頭,“家裏的醋吃完了,你們誰去打一瓶回來。”
“我去吧。”馮世真從哥哥地懷裏逃出來。
馮世真打了醋,回來的時候路過街口的鹵肉店,又去切了一個鹵豬耳朵,打算拿回去給哥哥下酒。
她拎着紙包穿過街,看到路燈下停着的那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臉上本帶着的若有若無的輕松笑意倏然凍結。
車窗搖下一半,馬大貴在車裏朝她使了個眼色。
馮世真低下頭,眼角餘光操一處掃去,果真看到一個帶着鴨舌帽的男人站在街角,抽着煙,正盯着她。
馮世真鎮定地朝前走。
一個幫飯店運潲水的少年踩着單車從她身邊經過,朝着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而去。待到跟前,車頭忽然一歪,連人帶潲水桶都跌了下來。臭烘烘的潲水潑了一地,濺在那男人鞋褲上。
“小赤佬找死呀!”男人跳腳大罵。
就這一瞬,車門拉開,馮世真鑽進了車裏。
坐在後座的男人轉過頭,朝馮世真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世真,喬遷之喜怎麽也不說一聲?”
“七爺,”馮世真冷淡道,“說不說,并不妨礙您找到我呀。”
孟緒安興味地看着她,把一個信封遞給她:“送其他禮,怕你回家不好解釋。想來想去,還是孔方兄最實在。希望世真你別嫌棄我一身銅臭氣。”
信封捏着硬邦邦的,顯然裝着一疊錢。
馮世真收起了錢,欠身道:“七爺這麽照顧我,我感激都來不及,若有半分嫌棄,那真是良心喂了狗吃了。”
下巴又被男人的手指捏着,擡了起來。
孟緒安注視着女子清潤明亮的雙眼,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力。
“世真不乖呀,哄得孫小姐離家出走,卻都不告訴我一聲?”
馮世真瞳孔猛地收縮。
“你……她人呢?”
“放心。”孟緒安松了手,只在馮世真白淨的肌膚上留下一個淺淺的指印,“孫小姐現在很安全,在我的庇護下。等她把能說的都說了,我會讓人送她上船,去她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
馮世真鼻尖滲出細細的冷汗,低聲道:“她是個很可憐的人,希望七爺不要為難她。”
孟緒安含笑看着她:“世真,你還記得你當初受訓時,我對你的那些評語嗎?”
“不知七爺說的是哪一條。”馮世真問。
孟緒安擡手,輕輕撥着馮世真鬓角的碎發:“你是個心胸廣闊、善良正直的人。這是很美好的品質,我很喜歡。但是進了這行,有些心善慈悲之舉,卻往往會壞了好事。我并非要你摒棄善良,做個冷血的人。可什麽時候發好心,什麽時候能忍住,你應該學會掌握這個度。”
“這……這事是我考慮不周!”馮世真鼻尖滲着細汗,“七爺,對不起。”
“你離開容家的事,我待會兒再和你說。”孟緒安道,“但是,那批貨的事還沒有解決,你卻幫着容定坤的小妾逃走了。他這麽多疑的人,要是多留了個心眼,把交貨地的地址換了,可怎麽辦?”
馮世真低聲下氣地道歉:“是我意氣用事了,七爺教訓得是!”
孟緒安的手指被她的發絲纏繞着,一時有些難舍難分。孟緒安凝視着女子白淨姣好的面容,問:“你這麽輕易就離開了容家,可是真的呆不住,被趕出來了?”
馮世真望向他,眼裏閃着一簇火苗:“七爺,這招叫欲擒故縱,是女人最常用在男人身上,也是你最讨厭女人用在你身上的招數。”
“幾日不見,你在這方面突然開竅了不少。”孟緒安笑道,“可以說起來,容定坤已經對你起疑,派人日夜盯住你。我們最近就不要再見面了。一切,等你回了容家後再說。”
“是。”馮世真溫順答應。
“這幾日,你就好好陪伴父母吧。”孟緒安敲了敲車窗,車停了下來。這裏是距離馮家不遠的另外一個路口。
馮世真下了車。孟緒安搖下車窗,英俊的臉上挂着和煦溫柔的笑,仿佛正望着心愛的戀人一般。
“世真,”孟緒安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車絕塵而去。馮世真站在路口,背脊上的冷意遲遲不消。
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另外一個人眼中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老鼠。
她當然沒有只是坑了容定坤一筆貨就算報仇的想法,她依舊想要容定坤身敗名裂、衆叛親離。她的懼意,來自孟緒安這個神秘的男人。
孟緒安在上海灘名聲并不響亮,世人只當他是個初歸國的普通生意人。可他卻仿佛是個黑暗世界裏異軍突起的枭雄,掌握着難以估量的勢力。#####
三十七
十月十八號的夜,是一個極平常安靜的秋夜。滿天星鬥如琉璃穹頂,人間歌舞升平。
一艘不起眼的小漁船駛出了港口,船燈搖晃,遠去,同大海盡頭的星空逐漸融為一體。
“告訴容老板,成功出海。”趙華安丢了煙頭,用腳碾了碾。
手下看他眉頭緊鎖,問:“安爺,有什麽不對勁嗎?”
“說不出來。”趙華安說,“貨檢查過了,真的沒有被調動過?”
“小的們查了三道,都是原封不動。況且倉庫這幾天日夜都有人守着,還有兩條德國狼狗。我保證,別說人,連只耗子都沒有進來過。”
趙華安思索片刻,“罷了。回去吧。”
容公館裏,容太太給容定坤夾菜,說:“芳林和芳桦的功課不能停,所以我這兩日又面試了幾個家庭教師,選中了一個,明日就來上課。你看,嘉上他……”
容定坤朝坐在桌子另一頭的長子掃了一眼,“他願意就跟着一起上。不願意,随便他瞎混。反正明年開年,他要不去大學讀書,要不就和杜家那女孩結婚!我們容家不養閑人!”
容太太忙道:“這次專門挑了個長得很一般的。嘉上應該看不上。”
容芳桦噗哧笑,被大姨太太瞪了一眼。
“我用完了。”容嘉上站了起來,漠然道,“我明天會準時來上課的,多謝太太張羅。”
他也不看父親的臉色,徑直上了樓。
今夜在容家,也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沉悶無聊的夜晚。不同的是,容定坤暫時從西堂搬回了主宅裏住着。
容嘉上坐在臺燈下,翻開了一本大學數學書,邊看邊演算。
“不要偷懶省步驟,不然後面容易出錯。”
筆尖頓住。
修長的手指伸過來,在書頁一處點了點。
“注意,這裏有個小陷阱。”
“我知道。”容嘉上低聲說,“不用你啰嗦。”
女子發出輕而悅耳的笑聲,像是微風中搖擺的風鈴,又像是水珠從樹梢落入幽潭。
容嘉上緩緩地轉過頭。
書桌邊空無一人。女子的幻像如流光,如電影,如夢如幻,轉瞬即逝。
容嘉上望向窗外。
對面的窗戶黑沉沉的,仿佛從來沒有亮過。
十九號的清晨,因為降溫的關系,起了大霧。
馮世真坐在醫院的走廊裏,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屬從她面前路過。
馮世勳正在診室裏面給一個跌破了腿的孩子縫針。孩子原本哭哭啼啼,卻被他掏出來的一本連環畫冊吸引了注意力。馮世勳手法利落熟練地處理好了傷口,開了藥。父母連番道謝,抱着孩子走了。
“面試完了?”馮世勳洗了手出來。
馮世真點了點頭,笑眯眯地打量着穿着白大褂的兄長,“我大哥這麽穿着,真是太帥了。難怪那些小護士總往你這兒跑。”
馮世勳高大英俊,穿着白大褂,夾着金絲眼鏡,非常儒雅,風度翩翩。這樣一個年輕的未婚男醫生,初來乍到,就引得醫院裏的護士們議論紛紛。
先前馮世真等候面試的時候,小秘書就一個勁朝她打聽。
“面試如何?”馮世勳挽着妹妹的手,一路走來,不少人側目打量這一對清俊的兄妹。
“挺好的,主任對我的學歷很滿意。”馮世真說,“如果錄用,頭三個月工資十五,後面會漲上去。”
“算起來沒有你在容家做得多。不過,”馮世勳親昵地夾緊了妹妹的胳膊,“在這裏,誰也不敢給你氣受。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能保護你。”
“我都長大啦。”馮世真笑意溫暖,“就算以前是你的小鴿子,現在也到了放飛出去,搏擊風雨的時刻了。”
“我寧願你永遠都長不大。”馮世勳把妹子摟住,沉聲說,“哥哥只想照顧你一輩子。”
馮世真笑:“你将來要照顧嫂子,照顧我侄兒侄女,忙得過來嗎?我會照顧自己。”
馮世勳摟緊了她,笑而不語。
馮世勳把妹子送上了黃包車,反複叮囑車夫把人安全送到家。
“大哥!”馮世真嬌嗔。馮世勳這才作罷。
車夫拉着車沿着鋪着落葉的道路而去。一陣風起,又吹落了黃葉無數。
還未曾黃透的銀杏葉打着卷兒,穿過半開的窗戶,飄進了容家的書房裏,落在了容嘉上正在書寫的草稿紙上。
他拈起了樹葉,仔細觀察着上面清晰的脈絡。
“大少爺。”新來的家庭教師不悅地輕咳了一聲,“請專心一點。解題步驟漏了一步,後面的就會接不上。”
容嘉上把樹葉夾進了英文詞典裏。
新來的老師也是個女的,年紀比馮世真略長一點,已婚。她生得容貌平平,臉色蠟黃,剪着短發,戴着黑框眼鏡,穿着有些不合身的旗袍。容太太這次可算是盡心盡意了,特意挑了個正常年輕男子都不會看得起的女人來。
她講課遠沒有馮世真那麽靈活生動,而喜歡照本宣科。她也并不是很會因材施教,不像馮世真,一來就發現了幾個學生的優點和缺點,開展針對的教導。
這個女人古板,苛刻,死氣沉沉。
就如同容家。
但是她又有着另外一種精明。剛來第一天,她就知道容嘉上在家中極不受寵,處處受排擠。于是她非常機靈地選擇和容太太站在了一邊。上課的時候,對容嘉上格外苛刻嚴厲幾分。
“大少爺,”女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只要你踏踏實實地做我給你的試題,把這些題背下來,我就能保證你來年順利考上燕京大學。”
容嘉上覺得啼笑皆非,“不求甚解也沒關系?哪怕到最後,我還是什麽都沒學到?”
“考得過了不就行了嗎?”女老師反問。她的任務是把容家大少爺送進大學,至于他學沒學到知識,她并不在乎。
下了課後,容嘉上徑直走進了隔壁的小書房,走到了容定坤面前。
“父親,”容嘉上說,“我想要馮先生回來繼續教我。”
容定坤自公文中擡頭看了大兒子一眼,道:“不行!”
容嘉上不吵不鬧,心平氣和地說:“她教得更好。”
容定坤問:“如何好?”
容嘉上将一張卷子丢給父親:“這是我做的大學二年級的試卷。”
容定坤認真看了片刻,再擡頭時,神色終于有些變了。
“你沒騙我?”容定坤說,“你既然已經是這個水平,又還需要什麽家庭教師?”
容嘉上從容地望着他爹:“我可以做滿分,也可以做零分,全看我心情如何。我只想馮世真回來繼續教我罷了。”
容定坤起身,從書桌後繞出來,打量着長子。他同長子常年分隔,如今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并沒有什麽交際。他不了解兒子,兒子也不想了解他。但是血緣是割舍不斷的紐帶。兒子繼承了發妻俊秀的容貌和孤傲的性子,也繼承了自己的精明。
一個能掩藏自己實力的兒子,哪怕自己也一度被蒙在鼓裏,可容定坤知道了真相後,還是覺得欣慰。
他容定坤不在乎別的子女蠢笨無能,但是他的繼承人,必須聰慧優秀,出類拔萃。
“你喜歡那個女人?”
“也許吧。”容嘉上漫不經心地說,“她與衆不同,很有趣。”
“你也這個年紀了,喜歡個女人很正常。”容定坤說,“但是光是一張卷子,還不夠讓我同意你這麽胡鬧。”
容嘉上想了想,說:“我同意和杜蘭馨,或者随便哪個你指定的女人結婚。”
容定坤終于滿意了。他說:“你做了那樣的事,我不認為馮小姐會肯回來。”
“這個讓我來操心。”容嘉上說,“父親是同意了?”
“是。”容定坤說,“但是兒子,馮世真這個女人,我覺得她不是那麽簡單。我是為了你才準許她回來的,但是我并不喜歡她。你玩是可以玩,但是也要能收心。”
“我會的。”容嘉上略欠身,拉開房門。
電話突然響起,容定坤接了起來。
容嘉上走出了書房,門還沒合上,就聽裏面爆發出一聲怒吼。
“你說什麽?”#####
三十七下
容家的貨如期送出了海,送到了位于崇明島的一處偏僻的廢棄的漁村。接貨的人正在碼頭等着。
就這時,不知何處殺出了一批武裝劫匪,打了這邊一個措手不及。對方武器精良,早就有埋伏。這邊将人朝陸地趕,那邊就有人凫水上了船,殺了船員,徑直把船開走了。
三日後,容家的人尋找到了被燒成框架的漁船,而船上的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賣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連數日都沒有回家,好不容易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陰郁猙獰,如一頭被惹惱了的猛獸,家裏妻小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半分。
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動參與了生意上的會議。
“孫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楊秀成說,“但是中途靠岸的時候,我們的人上去找她,她卻已經不在了。顯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查。”容定坤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目光陰鸷地盯着楊秀成和趙華安,“查出來誰幹的,提頭來見我。”
“是!”兩大幹将應下,匆匆離去。
容定坤喚住了楊秀成問,問:“馮世真那裏,有什麽異常?”
容嘉上渾身巨震,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他這時才知道父親一直都懷疑馮世真,并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楊秀成說:“盯梢的夥計說,她在紅房子醫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實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沒有同可疑的人接觸過。”
容定坤望向兒子:“很吃驚嗎?”
也許真的是與生俱來,容嘉上忽然又冷靜了下來,說:“換我也會這麽做。”
容定坤點了點頭:“她目前還算清白。但是,兒子,假如她真的來者不善,我不會因為她是你喜歡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喉結滑動,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很滿意,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肩。
容嘉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天空中,白雲如蒼狗。
一群鴿子振翅掠過窗外,引得馮世真也駐足眺望。
醫院的鐘聲敲響,清越悠揚,回蕩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