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電車叮當響,搖搖晃晃地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
車廂裏擠滿了趕着上班的人。西裝革履的銀行職員,半舊大褂的報社編輯,抱着書本的學校教室。馮世真面前,還坐着一對學生情侶。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男孩粗黑,女孩白胖,湊在一起對比十分鮮明。兩人卻親昵恩愛,依偎在角落裏喁喁私語,像是一對擠着過冬的小鴿子似的。
電車轉彎時,重心朝這邊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兒護在了懷中。
馮世真看得有點眼熱,又覺得很溫馨。
他們還小,也許将來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麽妨礙呢?至少在生命中的這段日子裏,他們填補了彼此的空白,撫慰了對方的寂寞。
“今天怎麽到處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聲問。
“沒看早報嗎?”乘客說,“淩晨的時候,閘北那邊動亂了。工人和警察起了沖突,鬧得好大,我家都聽到槍聲了。”
馮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邊,離閘北挺遠的,并不知道昨夜發生了暴亂。
有人壓低了聲音說:“是工人起義,為了支持北伐。但是沒成功,聽說死了不少人呢。”
“噓……”
電車到站,馮世真下了車便立刻買了一份報紙。報紙頭條就用粗大黑體印着“閘北暴動被鎮壓”等字樣。
上海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常有陰雨,冷風陣陣,浸入骨縫。醫院的紅房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馮世真一邊翻着報紙,一邊朝醫院大門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報紙抽了去。馮世真吓了一跳,扭頭見是馮世勳,這才松了一口氣。
“哥哥做什麽呢?”她嗔道。
“走路看書不看路的毛病總不改。”馮世勳不悅地捏她鼻子,“我在車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沒看到我?”
今天是馮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長的一早就來車站接妹子,卻見妹子拿着份報紙就從自己眼前走過,氣得啼笑皆非。
“好啦,別生氣了。”馮世真急忙笑,把裝着鋁飯盒的袋子塞進了馮世勳的懷裏,“媽媽包了包子,是你喜歡吃的香菇豬肉餡兒。還有我親手給你磨的豆漿。這個賠罪夠不夠?”
飯盒一打開,生煎的香味撲鼻而來。馮世勳深吸了一口氣,“這次先放過你了。”
兄妹兩并肩走進醫院。馮世真問:“哥,知道昨晚閘北的事了嗎?我在電車上就聽到有人議論?”
馮世勳神色一黯,嗯了一聲,“犧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麽人?”馮世真好奇。
馮世勳捏着飯盒袋子的手微微顫抖,“是一群……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人。”
馮世真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麽??」
“世真,早呀!”兩個女職員笑着經過,目光卻全都朝馮世勳瞟去。
馮世勳回過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個錯覺,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溫柔地撫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該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給上司留下遲到的壞印象。”
馮世真遲疑着,随着女同事們一起走上了樓梯。
馮世勳将報紙揉皺,一把丢進了垃圾桶裏,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滿陰鸷。
馮世真因為英語很好,被分給一位婦科專家做秘書。對方是個猶太老頭,溫和幽默,十分好相處。馮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簡單,不過是接待來訪的病人,接電話,整理一下醫案。機械地,毫無技術含量的,無限地重複着,也永遠不會有什麽提升。
雖然知道自己這份工作不會做長久,可是馮世真還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點點細微的,不能被世人記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區別于平庸者的一點證明。
午休時間,馮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飯。她們說笑着下樓,忽而一個青年從拐角急匆匆而來,同她擦肩而過。
馮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
那穿着西裝的青年大步跨上樓梯,側臉轉彎時一晃而過。
抹着頭油的頭發,高卻幹瘦的身材,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孔。
馮世真轉回了頭,深呼吸,自嘲一笑。
馮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紅房子是婦幼醫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會跑到這裏來。
離開容家已經好些天了,馮世真再沒有容家半點消息。容家派來盯馮世真的人還沒有走,卻是越發吊兒郎當。馮世真自己就可以輕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頭。
孟緒安的人只告訴她貨的事已經解決了,卻不肯說半點細節。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帥托他運的貨,錢財和信用都受巨創,怕不付出血本是無法挽回這個損失的了。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會如何。
容定坤畢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但是以馮世真對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難,他也會挺身而出,承擔自己身為長子的責任。
因為他骨子裏還是有着軍人的堅毅和擔當。
哪怕這個家漠視他,排擠他,他還是會去守護它。不被重視的孩子,往往會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馮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時的那個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對面孤零零的燈。
如今她已經離去,那個青年是否會懷念對面的那盞燈?#####
三十八
下班時分,天空忽而轉晴。金紅色的晚霞破雲而出,給這個灰蒙蒙的世界重新渲染上了溫暖的色彩。
馮世真沐浴着霞光,朝家而去。忽然一輛嶄新漂亮的小汽車開到她身邊,用力摁了兩下喇叭。車裏跳出來一個窈窕時髦的年輕女郎,朝馮世真用力招手。
“麗兒!”馮世真笑起來,“你這死丫頭,吓我一跳。這又是什麽新噱頭?”
“我的新車!”肖寶麗得意地拉着馮世真去看她的小汽車,“公司配給我的,怎麽樣?”
“什麽公司?”
“電影公司呀!”肖寶麗撥了撥妩媚的短卷發,“我離開新都會了,七爺捧我拍電影,下周就開機,我做女主角。”
馮世真驚喜:“我可要有一位電影明星的朋友了?這下我可沾光了!”
“承你吉言啦。”肖寶麗俏麗的面容布滿了興奮的笑容,“來來,我們去老正興吃菜。”
馮世真招來一個在路邊玩的鄰居家的孩子,給了他一個銅板,讓他去告訴馮太太自己不回家吃飯了,然後她就被肖寶麗拉上了車。
肖寶麗得了新車興奮得很,開車頗狂,一路按喇叭。馮世真提心吊膽了一路,幸好什麽事都沒有出。
肖寶麗做主點了幾個好菜,還要再點,馮世真攔下了她。
“就我們兩個女人,能吃多少?外面那麽多災民連口水都喝不上,我們就別浪費了。”
“就聽咱們馮先生的。”肖寶麗擠眼,“我還要問你,之前不是聽說你去了容家做家庭教師,怎麽又辭職了?”
馮世真撇嘴,夾了一塊素響鈴吃:“那種家庭太複雜,妻妾天天争吵,容老爺多和我說一句話,小妾就鬧騰。學生又不好管教。雖然薪金高,卻操更多的心。我實在不耐煩應酬,便辭了。”
“也是。”肖寶麗冷笑,“想我們家當初還沒倒的時候,姨娘們為了一塊衣料都能撕破臉地搶。帳房偷錢,管事和小妾私通。老太太偏偏不肯分家,死要面子也要撐着。到最後要債的上門,還不是樹倒猢狲散?那你現在在哪裏做事?”
“紅房子醫院,給個猶太醫生做秘書。”馮世真說,“薪金不高,卻挺穩定的。我哥回國了,也在醫院工作。”
“哦,你那無所不能的哥哥呀。”肖寶麗很羨慕,“有個大哥保護你真好。之前那陣子,你一個人支撐得太辛苦了。”
“債已經快還完了,再苦也熬過來了。”馮世真說,“許久沒見七爺了,他還好嗎?”
肖寶麗說:“昨兒吃飯的時候他還提起你,說你喜歡那道蒜蓉蒸扇貝。”
孟緒安果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馮世真并沒有和他一起吃過幾次飯,他卻居然能記住她愛吃的菜。這樣的人,要對付容定坤,可真是一場龍虎撕咬的好戲。
又是一群客人進門,跑堂地大聲招呼。
那群年輕學生中,站着一個高個兒的青年,穿着西服,領口雪白,精幹挺拔。
馮世真猛地一驚,再定睛看去,又松了一口氣。
背影很像,卻不是他。
“你喜歡這類男人?”肖寶麗敏銳地察覺了,“我還以為你喜歡七爺呢?”
“七爺?”馮世真啼笑皆非,“這話從何說起?”
肖寶麗擠眉弄眼:“七爺對你那麽特別的,別說你自己沒察覺。”
“孟七爺的情人還少?”馮世真笑道,“小報上可沒少寫他的風流韻事。”
孟緒安表面上作為一個剛回國的風流富商,自然是小報的寵愛,身邊那些歌星影星交際花就從來沒有斷過。就連肖寶麗,同他的關系一直十分暧昧。他對女人很大方,又溫柔寬容,弄得不少女子對他動了真心的。
“他對你總是不同的。”肖寶麗雖然也沒和孟緒安來真的,可說到這裏,還是有點難掩羨慕,“況且他情人多少,同你喜歡他又有什麽區別。”
馮世真只得說:“我對他沒意思。你別瞎說,弄得怪尴尬的。”
肖寶麗吐了吐舌頭。
恰好那群學生就坐在隔壁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義憤填膺地針砭時弊。馮世真仔細一聽,讨論的也是淩晨工人武裝起義的事。
學生們的觀點倒是同馮世勳一致,也是支持北伐,趁着酒意将孫傳芳罵了個狗血淋頭。
“外強環伺,他們卻還各據一方,只圖閉門做土皇帝,渾然不管家國存亡!”那個西裝青年激動得臉頰微微發紅,“掌權者、富有者,本該肩負起更多的責任,為天下蒼生謀福。”
馮世真微微點了點頭。
肖寶麗撇嘴笑了笑,“學生,最愛做經濟文章了。也沒見他們去上戰場。”
“去的那些,你又見不到。”馮世真淡淡道。
兩人用完了飯,那些學生還在熱火朝天的議論。馮世真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已喝得滿臉通紅的青年,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搖頭走了。
肖寶麗又開着車把馮世真送回家。兩人在街口分別。馮世真獨自拐進巷子裏,朝家走去。
正是飯後,因為天冷,人們用了飯都不愛出門。于是巷子裏一路都可以聽到各家窗裏飄出的收音機的聲音,卻沒見幾個人影。
路燈幽暗,拐角的那盞還一閃一閃的。
經過拐角時,馮世真敏銳地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加快了腳步,身後的人也跟着加速。
是容家派來監視她的那個人?不會,他從來不會跟得這麽緊。而那腳步沉重,顯然出自一個成年男子。
是來搶劫的,又或是流氓劫色?
馮世真眼神一冷,随即又放慢了腳步。走到一處路口,一轉頭,窈窕的身影就隐沒在了幽暗之中。
身後那人匆匆追了上來,遲疑了一下,跟着往暗處走。
一個燒火鉗猛地揮了過來,打得對方猝不及防。
男人嗷地叫了一聲,捂着鼻子連退兩步。
咣當——燒火鉗跌在地上。
“嘉上?”馮世真滿臉難以置信。
容嘉上鼻血長流,眼裏閃爍着委屈的淚花,嗡聲道:“先生……你下手好狠……”
馮家狹小卻整潔的小客廳裏,容嘉上坐在沙發裏,仰着腦袋。馮世真站着,幫他擦着臉上的血。
燈光明亮,兩人又靠得近,彼此睫毛都數得清。容嘉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感受着女子輕柔的動作。
“別亂動。”馮世真低聲道,把他的臉轉過來了點。
她的手指微涼,卻是在青年的肌膚上留下了永久的熱度。容嘉上脖頸緊了緊,耳朵又有些發紅。
馮世真被青年亮晶晶的眼睛注視得有些燥熱,別開了目光,數落道:“你來找我,喚我一聲不就行了,偷偷摸摸地跟着像什麽樣?這邊黑燈瞎火的,我平白被人跟了,不打你打誰?”
“是,先生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容嘉上呲牙抽氣,“鼻子歪了嗎?”
“沒歪。”馮世真左右看了看,蹙眉道,“怎麽有點塌呀?”
“啊?”容嘉上驚叫起來,“我看看?鏡子呢?”
“噗——”馮世真笑得打跌。
“世真她逗你玩的,別聽她胡說。”馮太太取了鏡子給容嘉上
“謝謝伯母。”容嘉上拿着鏡子看了看,鼻子紅紫,沒有塌,倒是腫得老高。
容嘉上生得俊美白皙,偏偏傷了鼻子,馮太太看着心疼,忍不住拍了馮世真一下。
“你也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家。那麽漂亮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馮世真也委屈:“萬一要真的是壞人呢。你就不心疼我?”
“哪裏敢有壞人來騷擾先生?”容嘉上脫口而出,繼而又想到容家派人盯梢她的事不能讓她知道。
幸而馮世真并沒在意,低頭收拾藥箱。
容嘉上這才有功夫打量馮家。馮家屋子不寬敞,卻是在馮太太的收拾下十分整潔。半舊的家具帶着歲月的痕跡,牆壁上挂着一張全家福。摟着馮世真肩膀站着的高大男子,就是那日在碼頭見到過的,果真是她大哥。
他們兄妹倆長得倒不像。
馮先生在隔壁屋子裏翻身,咳嗽。馮太太放下手裏的活,進去照料他。
“令尊的身子好些了嗎?”容嘉上問,“大煙還是戒了的好。”
“已經在戒了,所以有些不好受。”馮世真說,“我大哥的話一言九鼎,老人家還是更聽他的。不過,你怎麽知道的?”
容嘉上坦白說:“你來我家沒多久,我就找楊秀成要過你的資料。”
馮世真笑了:“原來那麽早就知道我的底細了。”
“你別介意。”容嘉上說,“我和我弟弟小時候被綁架過,就是內鬼幹的。從那以後,凡事進我們家做事的人,背景都要調查清楚。”
“沒什麽。”馮世真說,“你們這樣的家,謹慎點是應該的。那看了我的資料後,有什麽想法?”
容嘉上凝視着馮世真,柔聲說:“覺得你很不容易。”
馮世真安靜地和他對視,感覺到一股暖流在心田裏悄悄流淌。
咕嚕。容嘉上的肚子打鼓,打破了暧昧的沉默。
“沒吃晚飯麽?”馮世真笑起來。
容嘉上苦笑道:“從下午就一直在路口等你回來,怕去吃個飯,就和你錯過了。”
馮世真怔住:“我還沒問你,怎麽突然來找我。出了什麽事了?”
“一切都很好。”容嘉上安撫道,“我下午在附近見一個朋友,想到了你,不知怎麽的就過來了。”
他垂下眼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有點想你了。”
馮世真心裏又酸又熱,身子不禁輕輕一顫。她也不敢再看對方,局促地別過了臉。
“我……我去給你下一碗面吧。”#####
三十九
燈光昏黃的廚房裏,馮世真在竈前忙碌着。老藍布的圍裙勒着她細瘦的腰肢,越發襯得她身段窈窕。後頸露出來一截雪白的肌膚,讓人直想撩起碎發,輕輕落下一個吻。
“記得你愛吃辣的?”馮世真把盛着水的鍋放在了爐子上,扭頭問。
容嘉上喉結滑動,收回了視線:“有沒有辣無所謂,只要是你下的面,肯定好吃。”
馮世真不禁斜睨他:“士別三日,怎麽學着這麽油嘴滑舌了?”
“以前不懂事。”容嘉上靠着門邊,神情慵懶,“那時候心裏有一股戾氣,看誰都不順眼,整個人渾身長刺。是先生涵養好,不同我計較,還耐心教導我。你走了後,我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确實讨人厭。”
馮世真的嘴角含了欣慰的笑意:“看來我該早點辭職,你就能早點醒悟了。”
容嘉上的視線追随着馮世真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目不轉睛。
馮世真在碗裏放調料,拍了蒜,折了一根蔥來,洗幹淨,細細地切了,又往油鍋裏打了一個雞蛋。
女子姣好的側臉在被鍋裏騰起的水氣熏得泛着好看的紅暈。她認真做事的時候,嘴巴會無意識地抿着,顯得很有幾分孩子氣。
“先生,”容嘉上柔聲說,“你回來吧。”
馮世真的手頓了一下,往鍋裏丢了一把挂面,用筷子攪着。
“太太沒有再給你們請老師嗎?”
“請了的。”容嘉上說,“我不喜歡她,芳林她們其實也不喜歡。我們都希望你能回來。”
馮世真說:“容老板也覺得我辭職了好。”
“父親同意我請你回來。”
馮世真有些意外。
容嘉上說:“我給他看了試卷。”
馮世真往鍋裏加了點涼水,壓住了沸騰的泡沫。
“可既然你的水平上大學沒問題,那就更不需要我了。至于教兩位小姐,新的先生應該足夠了。”
容嘉上語塞,半晌,說:“你還是介意那天的事嗎?”
馮世真還是搖了搖頭:“我沒有回去的必要。況且我已經找到一份新工作了。”
“你那工作薪金又不高。”容嘉上不屑道,“你回去了,給你漲十塊月薪。”
“錢不是問題。”馮世真頭也不擡,“我也不想回去被人說閑話。”
“那你還是介意那事。”容嘉上失落地看着她,“都是我的錯。”
馮世真把面盛了出來,撒了蔥,放了一個煎好的荷包蛋。
“別想那些事了,先吃吧。”
容嘉上穿着名貴的手工西裝,坐在馮家逼仄幽暗的廚房,大口吃着面。
馮世真的手藝其實一般。容嘉上卻是吃得津津有味,将湯也喝得幹幹淨淨。
馮世真問:“夠不夠?”
“夠了!”容嘉上打了一個飽嗝,露出了滿足的笑。
馮世真莞爾,起身洗碗。
“讓我來,先生。”容嘉上走過來,卷起了袖子,搶走了她手裏的碗。
滑膩的手指蹭過掌心,心漏跳了一拍。馮世真收回了手,在一旁提心吊膽地看着。
幸而容大少爺不是尋常富家子,那些年的軍校生活培養了他。他做起家務來十分利落熟練,令馮世真松了一口氣。
“我是認真的,先生。”容嘉上低垂着頭,側面輪廓清晰俊秀,“你走後,我越想越後悔,總想着能彌補什麽,或是想能撥回時間,重新來過。我是真心想挽回你的。”
魚兒試探着啄着魚鈎上的誘餌,輕輕碰一下就游開,可沒片刻,又忍不住游了回來,繞着誘餌打轉。
馮世真的心也跟着那浮漂起起伏伏。青年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雨點落在心鼓上,敲打出輕輕的悶響。
“嘉上,我已經不是你的先生了……”
容嘉上側頭,眸光在廚房暖暖的燈光下閃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至少算個長姊,這可是你親口對我說的。先生忘了嗎?”
“我……”
“你只教了我一個多月,卻對我影響深遠。”容嘉上把洗好的碗疊放好,深深地凝視着馮世真,“我是家中長子,又從小在外一個人長大。你來了,我才知道有姐姐關照的滋味。我覺得很溫暖,很開心,覺得自己在那個家裏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你只想做老師、姐姐,那我就乖乖做學生、弟弟。只要你肯回來,我會好好聽你講課,不給你添麻煩。你願意回去,再教我一次嗎?”
青年清澈明朗的目光猶如當頭照下的皎皎月光,馮世真聽到了自己趨向失控的心跳。
“我……”她踯躅,“嘉上,你讓我考慮考慮,好麽?”
“好。”容嘉上爽快道,“我會等你!”
馮世真送容嘉上出門,走到門口,容嘉上就讓她止步。容家的司機和保镖已經等在門外,接了大少爺而去。
“先生,”臨別前,容嘉上朝馮世真溫柔一笑,鼻子的紅腫絲毫不影響他的俊美,“真高興能再見到你。你沒有讨厭我,真好。”
馮世真合上了院門,按着砰砰振動的胸膛,輕輕籲了一口氣。
容嘉上沒有急着回容公館。司機開着車,将他到帶了容家的一處倉庫裏。
一盞點燈高高懸挂,打手環伺,趙華安坐在折疊椅裏,抽着雪茄。他身前,跪着一排被捆綁起來的人。還有一個人被高高吊着,頭朝下,半身都浸在水缸裏。
見容嘉上來了,打手把人拉了起來。那人大聲嗆咳,不論打手怎麽喝問,都搖頭喊冤。
“趙叔,有進展了嗎?”容嘉上摘着手套走過去。
“老樣子。媽的,誰都不認!”趙華安唾了一口,看到容嘉上的鼻子,驚喝,“誰打了你?”
“女人。”容嘉上漠然道。
趙華安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愣了片刻方笑起來:“也是,嘉上都二十了。”
容嘉上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排人。他們全都鼻青臉腫,還有兩個已經被打得快站不起來了。
“這些都是知道交接貨地址的人了?沒有漏的?”
“全在這裏了。”趙華安道,“內鬼肯定是出在他們中間。”
一個禿頭哭道:“冤枉呀,趙爺,大少爺!小的們對容老板可是忠心耿耿,真的不會出賣呀!”
還有力氣的幾個人全都磕頭哭訴。
趙華安罵罵咧咧,一腳把那禿頭踹倒,“那麽隐蔽的地方,那夥人是怎麽會找到的。又不是跟着船摸去的,而是早有準備。不說?給我一個個來!”
大手們抓起一個人,就準備将他吊起來,往水缸裏浸。
“大少爺!”那人凄厲地大聲喊,“我們兄弟冤枉呀大少爺!真的不是我們做的呀!”
趙華安不動聲色地打量容嘉上,就見這個英俊的青年面容冷峻淡漠,不為所動,同往日那個矜貴傲慢的纨绔少爺判若兩人。
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種!
“大少爺——”那人慘叫着,被浸入了水裏。
“慢着!”容嘉上終于出聲。
打手把人拉了起來。
“怎麽?”趙華安問。
容嘉上說:“趙叔,你看有沒有可能,是這些人無意洩露給了身邊人知道。從身邊人流露出去的?”
這就是指責家屬有嫌疑,要一并審問了。這招更是狠。
有家室的人頓時炸開了,嚎叫磕頭。沒有成家的倒松了一口氣,只不停地喊冤。這些人中,只有一人露出了一點為難之色。
容嘉上一擡手,衆人下意識地都安靜了下來。他走到那人面前,問:“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那男人瑟瑟發抖,不住搖頭。
“大少爺問你話,你就說!”趙華安呵斥。
那個男人終于啞着嗓子道:“其實……兄弟們去島上勘察好了地址後,回來還把地址給容老板也發了一份過去……”
趙華安一腳踹在他身上:“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是容老板自己洩的密?”
那人不住磕頭:“我不是這個意思,趙爺息怒。我是說,也許是容公館裏有探子……聽說容公館不是才跑了一個小妾?”
趙華安皺眉,看了容嘉上一眼。
“發的是電報?”容嘉上問。
那人點頭。
趙華安低聲對容嘉上說:“你爹的那個小書房,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進去的。連太太都進不去呢。至于那個孫氏,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她走前一陣子确實天天都往大書房跑。”容嘉上說,“公館裏的事,我會回去查清楚。這幾個人就交給趙叔了。不過,趙叔……”
趙華安側頭聽着。
容嘉上忽而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滿懷着慈悲和憐憫,說:“到底都是為咱們家出過力賣過命的兄弟,用刑過度了,萬一無辜,倒是傷了感情。換個法子吧。審問這事吧,要攻心為上呀。”
趙華安一愣。
容嘉上不再多言,拍了拍趙華安的肩,朝大門而去。
趙華安望着容嘉上同他父親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背影,眉頭輕蹙,若有所思。
馮世真第二天下班回家,走到家門口,就見門半開着,裏面一片和樂融融的笑聲,甚至聽到了極少出房間的馮先生的說話聲。她驚訝地走進家門,就見容嘉上卷着毛衣袖子,臉上沾着面粉,正在同馮太太一起揉面團。
“先生回來啦!”容嘉上朝馮世真露出了一個明朗耀眼的笑容,好似雨過天晴後的陽光,驅散了漫天的陰霾。
馮世真好一陣張口結舌。這小子怎麽又來了呀?
馮太太高興地說:“真兒,容大少爺送來了一大筐螃蟹呢!”
“伯母,都說了叫我嘉上就好。”容嘉上道。
廚房門口的筐子裏,十來只碗口大的大閘蟹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正在吐泡泡。#####
四十
“佃農今天才送來的,我讓聽差的專門挑了幾個個兒最大的,給先生送過來了。”容嘉上抓了一只最大的,那給馮世真看,迫切地看着他,像是邀功的孩子似的,“先生愛吃嗎?我讓他們挑的都是帶黃的。”
馮先生用圍巾遮着燒傷的半邊臉,坐在沙發裏,笑呵呵道:“你先生最愛吃了。小時候還會貪吃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裏出事後,馮世真就再沒見過父親的笑臉。她一時驚呆了。
“我……”她半晌回過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家裏沒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來。爹今天也喝一點?”
馮先生今日氣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點了點頭:“再去買兩斤燒鹵。容少爺來家裏做客,咱們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馮世真還沒回過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門。
此時正是傍晚,鄰居們紛紛下班回家,只見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同馮家姑娘一起走了出來。一個高大俊朗,一個端莊秀麗,很是登對。
“馮小姐,這是你的男朋友?”總有愛管閑事的大媽來打聽。
馮世真矜持地微笑:“劉太太,剛才看到劉小先生帶了幾個朋友來家呢。”
劉太太的兒子嗜賭,帶朋友來家,講不定是又要變賣什麽東西。劉太太大驚失色,邁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們這裏真有趣。”
“多住幾日,你就不會這麽說了。”馮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裏的貴公子,不過在軍校裏吃了點苦,卻依舊不知世道人情百态。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罷了。
兩人并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學的中學生經過。兩個女孩見了容嘉上,驚為天人,走出老遠了,都還頻頻回頭張望。
馮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變化。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許多,精細的手工西服套裝穿在身上,服帖筆挺。他個頭高挑挺拔,雙腿修長,有着軍人的堅毅硬朗之氣,走起路來帶着一陣風。
只不過短短一個月,這個人從一個少年,就成長為一個青年了。
“謝謝你的螃蟹。”馮世真說。
容嘉上說:“送螃蟹是借口,就是想來看看先生。”
馮世真沒想到他這麽直接,倒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容嘉上看着馮世真白淨的臉頰上浮現淺淺的羞紅,得意地笑起來:“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齒的,總是駁得我啞口無言。怎麽一卸任,反而溫順多了?”
“我倒不知道你那麽喜歡被人教訓。”馮世真丢了一記白眼過去,随即又後悔了。容嘉上顯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掃,好似吃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滿意足。
“不是喜歡被人教訓,只是喜歡聽先生的教訓罷了。”
馮世真臉頰微微發熱,到是有些懷念當初那個冷漠倨傲、不愛搭理人的青年來。至少面對那個人,她不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兩人打了酒回來,馮太太已經把螃蟹下了蒸鍋。半晌後把蓋子掀開,蒸得紅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盤子裏端了上來。
馮世真給父親倒了酒,拿着剪子給他拆螃蟹。馮先生的手被燒傷,伸展不開,行動十分不方便。
“先生。”容嘉上把剝好的蟹肉推到了馮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嘗嘗。”
馮太太意味深長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頓飯吃完,容嘉上很自覺地告辭離去。
馮世真送他出了院門。容嘉上捏着帽子,問:“馮先生考慮好了嗎?”
馮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買我呢?”
容嘉上也笑,牙齒雪白,嘴唇溫潤:“說的也是,就連劉備也需要三顧茅廬呢。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馮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镖的陪伴下遠去,自己都沒發覺嘴角一直揚着溫柔的淺笑。而這笑容一直維持到她回了家,被母親堵住。
馮太太一陣風似的沖出來,把女兒拉進了廚房,問:“你同我老實說,你突然辭職,是不是同容大少爺有關系?”
馮世真十分鎮定地否定:“沒有的事。我們能有什麽事?”
馮太太拍了女兒一把:“真是念書念糊塗了。他要對你沒意思,怎麽三天兩頭上咱們家來?”
“媽,你想多了。”馮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爺,怎麽看得起我這麽一個窮家庭教師?把我請回去,是他父親給他的考驗之一,鍛煉他籠絡人的能力罷了。”
“真的?”馮太太一臉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門的事的。可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別管啦。”馮世真捏着母親的肩,“再說,他要真對我有意思,就直接約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學生,怎麽好戀愛?”
馮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遺憾地嘆了一聲,“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貴,性子卻那麽好,生得又俊。要是咱們家沒有出事……”
“沒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會有什麽交集吧。”馮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後,容嘉上幾乎每天都會來馮家蹭飯。
他倒不是空手來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帶些馮家人愛吃的點心。馮太太愛吃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裏的櫻桃蛋糕,他還親自去買了來。馮先生正在戒大煙,人難受得很,容嘉上就給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饞。
馮太太喜歡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為女婿,也想認做幹兒子。只是兩家家世相差太大,馮太太也不敢高攀。
馮世真那陣子整日聽父母誇獎容嘉上,聽得耳朵起繭。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交往,有點樂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歡你們家。”這日用完飯,馮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門。走在小巷子裏的時候,容嘉上忽然說:“你家裏,有容府裏沒有的氣氛。”
馮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馮家的那種溫馨和和諧。那确實是容家所沒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氣氛一定會很好的。”馮世真說,“你所缺少的,會在自己的小家庭裏找補回來。”
“會麽?”容嘉上想起杜蘭馨那風流妩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滿譏諷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歡你這樣。”
馮世真不解:“我什麽樣?”
“總是充滿希望,總是鼓勵我。”容嘉上柔聲說,“你是怎麽做到的?你的生活那麽波折,可你總是能看到希望,心裏永遠都有信念。”
馮世真笑嘆:“你這就是閱歷淺的人會犯的錯。鼓勵旁人的話,說起來容易,自己卻未必能做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沒有給你看到罷了。”
“我不這麽覺得。”容嘉上停下腳步,注視着馮世真,眼中蕩漾着碎光,“你并不知道,你讓人覺得溫暖。”
這一刻,馮世真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融化的聲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燈光,面容俊雅,一如他們初見,卻沒了那份傲慢冷漠。堅冰的屏障融化了,讓馮世真得以走進他的領地,也讓她可以輕易地将他傷害。
魚兒輕輕地咬着魚鈎,扯着線。垂釣人的手裏一陣陣發沉,下意識就要順着往水中走。
“嘉上……”馮世真啞聲說。
容嘉上微微低頭,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