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真聽。

兩張臉靠得很近,呼吸交織,馮世真只需要輕輕踮腳,就可以吻住青年溫潤好看的嘴唇。

馮世真用了極大的力氣,對抗着這一股強大的引力,後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馮世真說,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轉身匆忙而去。

陰冷的空氣就像一個癡情人,來了就不肯離去。上海連續多日陰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們換上了厚實的大衣,抵禦着朝來的寒雨、晚來的凍風。

每年這時,醫院裏總是擠滿了傷風感冒的病人。連馮世真這樣非醫護人員,都被借了去,在大廳裏幫忙協調病人。

打針的孩子哇哇大哭。一個孩子的哭鬧,猶如深夜的犬吠,能帶動整個走廊裏所有的孩子。家長們手忙腳亂,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聲斥責護士。那小護士不過十七八歲,被罵得滿臉通紅紅,低頭抹眼淚。

馮世真看不過去,走上前把小護士拉到了身後。

“太太,醫院現在人滿為患,相信您也看得出來。若是有床位,我們會按牌號來分,絕對不會厚此薄彼。醫院設備有限,請您體諒一下。”

那婦人看衣衫應是殷實家庭的太太,十分蠻橫,指着馮世真道:“你少糊弄我。後來的都有床位了,我們等了這麽久,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床位?你們醫院也是看人下菜嗎?”

馮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發燒,并不需要住院……”

“你是醫生嗎?你怎麽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婦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嗎?”

小護士忍不住嘀咕:“都說你孩子病不重了。你怎麽反而還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

馮世真忙回頭責備:“你少說兩句。”

可已遲了。那婦人一聽,柳眉倒豎,勃然大怒,像一只母老虎似的撲了過來。

“你咒我兒子死呢?”

小護士吓得往馮世真背後躲,把馮世真當作了人頭盾牌。那婦人亮出一對利爪,就要來撓馮世真的臉。#####

四十一

一雙手敏捷地扣住了婦人的雙手,高大的身軀擋在了前面。

馮世勳牢牢抓着那婦人,十分溫柔地一笑:“太太,我是醫生,我說的話,應該比護士可信吧?”

那婦人見對方是個英俊的年輕醫生,氣焰就小了三分,又見他笑得溫文儒雅,臉都有些紅了,讪讪道:“這事,你們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馮世勳皮蹲下來給那孩子檢查了一番,聽了肺音,說:“你家孩子的病确實不輕,但是不用住院。我給你開一些新來的特效西藥,一定能治好。只是醫院裏生病的孩子多,若他繼續留在醫院,怕會傳染別的病。”

婦人此刻已是對馮世勳言聽計從,不住點頭。馮世勳開了藥方。婦人讓奶娘去抓藥,自己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小護士這才從馮世真的背後走出來,兩眼含春地跑到馮世勳面前,紅着臉道:“多謝馮醫生。要不是你,我們肯定要被那女人抓傷!”

馮世勳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朝馮世真走去,摟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斥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麽逞能,什麽事都往前湊。萬一傷着了怎麽辦?”

馮世真還沒說什麽,那護士又羞答答地湊了過來,道:“馮醫生不用擔心,我以後會替你看好世真的。”

馮世勳拉着妹子就走了,臨別前回頭掃了那護士一眼,眼神如數九寒冰,令人骨縫生冷。護士第一次見一貫溫柔儒雅的馮醫生露出這樣的表情,又驚又怕,霎時紅了眼眶。

“馮醫生這也太……”

護士長一邊整理病歷表,一邊冷冷地說:“你拿人家妹子做肉盾。他要不及時趕來,世真的臉早就被那女人抓花了。換成我,扇你耳光的心都有,哪裏還有功夫搭理你?”

護士撲撲落淚,捂着臉跑走了。

“你發火的時候真吓人,和爹好像哦。”回家的路上,馮世真摟着兄長的胳膊撒嬌,想哄他開心。

“我還在生氣。”馮世勳瞪着她,“你這愛管閑事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

“都是一個醫院的職工,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怎麽能算管閑事呢?”馮世真說,“有時候,獨善其身的人,最後往往落得衆叛親離的下場。”

馮世勳不屑地哼了哼。

兄妹倆走進了石庫門院子,馮太太從窗戶裏望見了兒子,急忙推開窗。

“世勳,你回來得正好。真兒,嘉上今天帶來了一條金華火腿來呢!”

馮世勳一頭霧水地問妹子:“嘉上是誰?”

馮世真暗道不好。容嘉上最近都是隔一日才,沒想他昨天來過了,今天居然又來了。

她結巴地解釋:“是……我的學生。”

“哪裏的學生,怎麽都跑家裏來了?”馮世勳嘀咕。

“先生!”容嘉上從窗戶上探出頭來,“我帶來最新的英國科學雜志來,你一定喜歡!”

青年面孔英俊,西裝考究,一看就是富家子。馮世勳恍然大悟。

“容家大少爺?”

馮世真低頭說:“我們上去吧。”

馮世勳緊跟着妹子,壓低嗓音道:“他最近經常過來找你?”

馮世真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爬上了樓,兔子回窩似的竄進了家裏。馮世勳一肚子怒火,追着她邁進了門。

容嘉上指着茶幾上的一摞雜志給馮世真看,又朝馮世勳看過來,友好一笑。

“你是先生的大哥吧。幸會。我是容嘉上。”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馮世真辭職後只說因為容家妻妾吵鬧心煩,并沒說過容嘉上半句壞話。馮世勳雖然第一眼就讨厭這個公子哥兒,但是總不能莫明地失禮。

“世真倒是從來沒有同我提起過容少爺。”馮世勳同容嘉上握手,意味深長道。

馮世真拿起一本雜志,開始認真地閱讀。

容嘉上說:“先生教的學生多,我也沒什麽特別的。”

馮世勳客氣道:“我妹妹在你們家,多謝你照顧了。”

“我沒照顧好先生。”容嘉上說,“不然先生也不會辭職了。”

馮世真翻過一頁雜志,看得全神貫注。

容嘉上又變回了一副天真爛漫的富家子弟的模樣,笑吟吟道:“我還想請先生回去繼續教我和妹妹呢。馮醫生幫着我勸勸她吧。”

馮世真翻雜志的手一抖。

“為什麽?”馮世勳皮笑肉不笑,“回去繼續受氣麽?”

容嘉上十分恭敬地朝馮世勳拱手,躬身一揖:“之前是我調皮,給先生添了許多麻煩。先生走後,我每日都反省,十分悔恨。現在請先生回去,就是想她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馮世勳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注視着面前這個俊美得過分的青年:“我相信世真肯定已經原諒你了。既然心意到了,再回去,倒是沒有必要了。世真,是不是?”

馮世真埋頭專研雜志上的一道謎語,假裝聽不到。

容嘉上微微笑:“先生之前一直說她的理想就是教書育人。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薪金又高,又清閑,不是更好麽?先生現在在醫院工作,早晚奔波,十分勞累呢。馮醫生不心疼妹子麽?”

馮世勳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心疼她,才不讓她回容家。她雖然口頭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是在容家受了委屈才辭職的。”

容嘉上一頓。

馮世真啪地把雜志丢茶幾上,站了起來。

“都別争了。”她說,“我會回容家。”

“什麽?”

“先生!”

兩個男人,一個狂怒,一個狂喜。

“真兒,”馮世勳的嗓音裏飽含着怒意,“你要不喜歡醫院的工作,我再給你另外找一個。容家,我不準你再回去了。”

馮世真從容道:“大哥,我已經二十三歲了,我能自己做主了。”

馮世勳深吸了一口氣,對容嘉上說了一聲抱歉,然後拽起馮世真的胳膊,把她拖進了房間裏,甩上了門。

馮太太握着鏟子站在廚房口。連她都是第一次見兒子這麽憤怒,吓得瞪大了眼。

房間裏,馮世真甩開了兄長的手。

馮世勳怒道:“你在想什麽?”

馮世真在床邊坐下:“容家并不是龍潭虎穴。當然,這樣的有錢人家,自然有各種見不得人的陰私。但是那又如何?我只不過是個家庭教師,做好份內的事,按月領薪金就是。我教過那麽多學生,容家的少爺小姐算是最好教的學生了。我除了最後被容家姨太太刁難外,之前一直做得很開心的。”

馮世勳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在她身邊坐下。

“外面那小子,并不比你小幾歲……”

“他就算年紀比我大,我也是先生,他也只是學生。”馮世真一本正經。

馮世勳語氣略軟了兩分:“你就算喜歡教書,又何必回容家?”

“學校薪金不高,工作又累。做家庭教師的話,豪門世家都差不離,容家已算是很好的選擇。”馮世真說,“大哥,你一向尊重我的選擇的。況且我看不出來這份工作有什麽不好的?”

馮世勳的臉頰緊緊繃着,直言道:“我怕外面那小子對你不規矩!”

馮世真臉頰微紅,哂笑道:“大哥看妹子自然覺得百般好。可人家是容家的大少爺,不論是名媛閨秀,還是歡場紅顏,見得太多了,會看上一個大他好幾歲的女人?咱們這點自知之明,總是還有的。”

馮世勳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馮世真繼續說:“況且,容嘉上計劃明年開年就去燕京大學念書,我教不了他幾個月的。哥,你不要高估了他,你也不要低估了我!”

馮世勳無奈地注視着妹子。他深深地覺得妹妹變了。

馮世真以前也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但是如今的她更多了一種不容抗拒的堅決。仿佛一把劍,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開了封,利刃粹着鋒芒。

他覺得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是他唯一的妹妹,從小就乖巧聽話,他愛她到骨子裏,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只希望她永遠都長不大,快樂地活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是就在他離家的日子裏,這場毀滅性的打擊,讓他的小妹妹迅速成長、獨立了起來。

馮世勳覺得驚慌不安,只因為他覺得,他的真兒,似乎已經再也不需要他了。

“在吵架嗎?”馮太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聽着,“以前也都是世勳在管他妹子的。但是他們兄妹倆從來沒有吵過架。”

容嘉上扶着馮太太:“伯母別擔心。我看馮醫生舍不得的。”

門打開了,馮世勳鐵青着臉走了出來,看了容嘉上一眼。

容嘉上欠身。

“容大少爺。”

“叫我嘉上就好。”

馮世勳緊咬牙關,冷聲道:“請令尊這次務必管好你家姨太太。我雖然是個小醫生,無權無勢,卻是最見不得我家裏人受半點委屈的。小人物,往往有着料想不到的大作用。”

“晚輩受教了。”容嘉上十分恭謙。

“別再吓唬他了。”馮世真走出來,對容嘉上道,“我明日就會去醫院辭職。”

容嘉上朝着她燦爛一笑,“那我明天就讓李媽把先生的房間收拾出來!芳林她們知道了肯定很開心。”

容嘉上見好就收,婉拒了馮太太留飯。馮世真送他出門。

天色未黑盡,巷子裏,是一片濃郁的幽藍色。路燈已經亮了,橙黃的燈光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地。

“滿意了?”馮世真問。

“滿意了。”容嘉上歡快地搖着尾巴,又不安地再度确認,“先生,真的不改了?”

“不改了。”馮世真嘆氣,“真是磨不過你。話說在前頭,這次不準再同我胡鬧了!”

“絕不了!”容嘉上注視她的目光裏有着一股不加遮掩的熱切,“我要再有什麽不規矩,你只管扇我耳光就是。”

馮世真啼笑皆非:“你這人,之前對我橫眉豎眼,說三句話裏都要有一句奚落挑刺的,傲慢得不得了。結果也是紙老虎,被我狠狠鬧了一場,你又立刻服軟了,腆着臉賠小心。你說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既然是賠禮道歉,自然要拉下臉來伏低做小。”容嘉上側着頭,笑得幾分無賴不羁,“為了慶祝,我明天請你去吃川菜好不好?我知道福州路上新開了一家很正宗的川菜館子……”

“請吃飯就不必了。”馮世真客套地婉拒,“我辦理好了辭職手續,會同你說的。你這幾日就別再來了。我大哥他……”

容嘉上有些失望,倒也不勉強,說:“我同芳林她們不算親厚,但是也會盡力去保護她們。這是天下兄長們的職責。先生有個好兄長呢。”

馮世真感激一笑,目送着容嘉上腳步輕快地走了,而後轉身慢慢地往家走。

路邊的陰影裏,有個男子在沉默地抽着煙,火星一閃一閃。

馮世真從他身邊走過,低聲說:“我要回容家了。”

男人吐了一口煙:“七爺讓你對付那個姓楊的。”

馮世真輕輕嗯了一聲,同他擦肩而過。#####

四十二

馮世真要回容家的消息,讓容太太意外地又跌了毛線球。

“還真的要回來?”

“大少爺是這麽說的。”大姨太太說,“說讓李媽把馮小姐的房間收拾出來呢。”

“老爺居然準了?”容太太笑道,“我看這馮小姐也不像面上看着那麽清高,估計對嘉上也有幾分意思。不然鬧出了這樣的事,她都還肯回來,都不怕被說閑話。”

大姨太太說:“聽楊先生說,馮小姐在醫院的薪金不高,工作又累。想來還是覺得在咱們家輕松。”

“随便她了。”容太太想開了,“橫豎托她的福,把孫家那個小妖精給趕走了。孫氏現在也沒底氣再鬧着單獨分出去了。”

大姨太太說:“太太,現在沒了孫小姨,萬一老爺覺得馮小姐……”

容太太冷笑,“不是馮小姐,就是張小姐,李小姐,我能管得住老爺喜歡誰麽?再說了,我看大少爺對她還真有點意思。老爺應當不至于和兒子搶人……最好搶起來!嘉上搶不過他爹的。到頭來,不是他被他爹打發出門,就是他自己賭氣出門!”

容太太想着容嘉上将來一去不回,容家的家業必然落在小庶子手裏,而她就成了垂簾聽政的太後,好不逍遙。

容嘉上端着咖啡坐在書房裏,翻着一本英文的飛機雜志,看得全神貫注。

容芳桦在門口探頭探腦。

“有什麽話就說。”容嘉上好似腦袋背後長了眼睛似的。

容芳桦說:“蘭馨姐打電話叫我們去看跑馬,順便逛先施百貨。”

“怎麽?”容嘉上看了她一眼,“向我要錢買香槟票?還是缺錢買衣料?”

容芳桦說:“蘭馨姐是想給你買生日禮物,讓我們去做個參謀。”

“原來是來打聽我的喜好。”容嘉上漫不經心地說,“不論是手表還是領夾,随便買一個就是。”

說罷,掏了一把鈔票給妹妹:“看中什麽自己喜歡的,也買了吧。”

容家小姐每月的零花錢是從公中支出的,一個月十五塊錢。容芳林平日的開銷有容太太補貼,而容芳桦是庶出,大姨太太手頭并不寬裕,補貼不了。小姐們平日社交總免不了攀比,十五塊并不是很夠花。容嘉上這一把錢少說有好幾十塊,容芳桦雖說不差錢,卻也很是感動了一把。

“大哥,”容芳桦拽着錢,小聲問,“馮先生是真的答應回來了。”

“是啊。”容嘉上說,“你們不高興?”

“當然高興了!”容芳桦忙道,“我和大姐都可讨厭之前那個高先生了,都盼着馮先生回來。但是……你還是會娶蘭馨姐的嗎?”

“大概吧。”容嘉上攪了一下已經半涼的咖啡,“婚都沒定,八字沒一撇呢。這和馮先生回來有什麽關系?”

“可你們不是……”

“馮先生是回來教書的。”容嘉上漠然道,“你別想太多了。”

容芳桦臉一紅,低着頭跑走了。

楊秀成正穿過客廳走過來,差點同埋頭亂跑的容芳桦撞上。容芳桦吓了一跳。

“芳桦怎麽了?老爺呢?”

“爹在小書房。”容芳桦說。

楊秀成經過大書房的時候,朝容嘉上道:“嘉上,這事你最好也來聽一下。”

容嘉上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異樣,合上書站了起來。

小書房裏,容定坤站在窗邊,提着一個小壺,細心地給兩盆蘭花澆水。

這半個多月來,他仿佛蒼老了四五歲,兩鬓斑白,眼袋厚重,清亮的雙目也開始渾濁,終于變得符合他本來的年紀了。

楊秀成壓低聲音,有條不紊地說:“我找了個美術學院的老師,根據那晚送貨夥計的描述,畫了幾個劫貨人的畫像,發給兄弟們都看過了。之前在碼頭見過孫小姐上船的兩個兄弟,認出了其中一個下巴上有疤的人,就是送孫小姐上船的男人之一。”

砰第一聲,銅壺摔在地上,水花四濺。容定坤再一揮手。那盆被他精心養護了多年的名貴蘭草也掃落在地,陶盆摔得四分五裂。

楊秀成低頭垂目道:“這些人都是生面孔,來歷一時查不出來。我和趙爺商量過,懷疑是南邊來的,有可能是去年同咱們搶水道的阮家。但是還沒确定。”

“他們怎麽和孫氏聯系上的?”容嘉上冷聲問,“孫氏足不出戶,怎麽和外界的人接觸?”

楊秀成說:“和孫小姐有來往,又能經常出入容府的,就兩個人。一個是馮世真,一個就是孫家的人。”

容嘉上目光倏然銳利:“馮世真幫助孫氏又沒有什麽好處。”

楊秀成讪讪地看了容嘉上一眼,說:“我們也覺得馮小姐的嫌疑不大。那這樣下來,就是孫家……”

容定坤雙目赤紅,一言不發地推開了楊秀成和容嘉上,大步走出書房,徑直上了二樓,一腳踹開了二姨太太的房門。

咣當一聲響,緊接着是響亮的耳光。二姨太太尖銳的哭叫聲響徹整棟宅子。

“老爺——老爺冤枉呀!我真的不知道呀!”

容定坤狂怒的咆哮猶如負傷的獅子,夾雜着萬鈞雷霆,直要将二姨太太劈死。

“連個人都管不好,兒子也生不出,還幫着娘家坑我,你怎麽不去死?”

房裏傳出噼裏啪啦地砸東西聲響,夾雜着二姨太太凄慘的哭喊哀求,還有老媽子微弱的勸架聲。

容嘉上同楊秀成站在樓梯下,就見容家兩個大女孩從院子裏匆匆跑了過來,滿臉驚恐。

二姨太太生的那對雙胞胎女孩被吓壞了,站在門口歇斯底裏的哭着。容芳林急忙讓老媽子把妹妹們抱了下來。

容太太坐在客廳裏,興奮得滿面紅光。她喜不自禁地聽了好一會兒,這才慢吞吞起身,帶着大姨太太上樓勸架。

“老爺歇歇氣,傷了身子,可是親者痛仇者快。東西丢了就丢了,您的身子才是咱們家的無價之寶。”

容定坤站在一片狼藉中,面色紫紅,呼哧呼哧喘氣。屋裏已被他砸得稀爛,梳妝鏡碎了,脂粉散落滿地,香水瓶摔得粉碎,氣味嗆人。

二姨太太頭發散亂,抱着大肚子伏在老媽子懷裏嚎啕大哭。容太太看着她俏臉上火紅的五指印,心裏好似大暑天喝了冰鎮的酸梅汁一般痛快。

“二妹懷着身孕呢,傷了肚子裏的孩子可不好。”容太太伸手扶容定坤,“咱們先出去,有話也不急着這一時說。”

容定坤暴躁地揮開了她的手,指着二姨太太,狠狠道:“你最好祈禱你妹子永遠別再回來。否則,她前腳踏上碼頭,我後腳就把她給活撕了!”

二姨太太又冤又怕,一口氣堵着說不出話,只好捶着胸口大哭。

“以後孫家的人,一律不準上門來!”容定坤甩手而去。

容太太冷笑着道:“讓娘姨們上來收拾屋子。這裏暫時不能住人了,委屈二妹暫時睡一下客房吧。”

等人都走了,二姨太太抱着那個她從娘家帶來的老媽子,哭得肝腸寸斷。

“這日子還讓人活伐?這不是逼着我去死嗎?清兒那個殺千刀的沒良心的賤蹄子,她走就走了,還這樣害我呀!容定坤你這個薄情寡義的,我跟了你十年了,你竟然連這點信任都不給我。幹脆阿拉母女三人一道去跳黃浦江,還省得在這裏被人糟踐!”

老媽子抹淚勸道:“小姐要為肚子裏的小少爺想想呀。”

二姨太太抱着肚子,“還不知道是不是少爺呢。萬一還是個丫頭,我在容家就真沒活路了。”

老媽子使出渾身解數哄着。兩人把屋子裏要緊的東西收拾了一個包裹,搬去了對門的客房。

外面看熱鬧的老媽子争先恐後地湧進房裏打掃衛生,東翻西翻,都想找出點什麽好去容太太那裏邀功。

容家這場妻妾大戰即将落幕,容太太眼看着穩穩勝出。

下人們興許做活不行,但是捧高踩低的本事十足。當晚,連晚飯都沒有給二姨太太送上來,還是老媽子自己下樓讨了飯菜和熱水。

二姨太太每吃一口飯,都要詛咒容太太一句。

“老爺跟前可離不開女人,定會再找一個回來。我看她能得意到什麽時候?”

老媽子說:“我剛才在廚房裏聽說,那位馮小姐又要回來繼續教書了。”

“什麽?”二姨太太驚怒,“她和大少爺鬧出了那樣的事,還有臉回來?”

“聽說是大少爺花了十來天的功夫,天天上門道歉,才把她求回來的呢。”

二姨太太冷笑,兩眼放光:“大少爺真不愧是老爺的種,連喜歡的女人都是一路貨色。不過我看黃氏也是見不得大少爺好的,估計巴不得他被女人弄廢掉。容定坤,你以為你厲害,我看你遲早會毀在女人手上!”

這樣大鬧了一場,二姨太太便覺得身子有些不好,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後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卻突然被一陣劇烈的腹痛驚醒。

老媽子擰開了燈,把被子掀開,只見二姨太太身下一大團血漬浸在被單上,猶如雪地裏盛開了一朵紅蓮。

這日恰好是馮世勳值夜班。他在值班室裏睡着,突然被護士搖醒,說救護車送來一個早産的孕婦。

馮世勳一邊讓護士去聯絡值班的産科醫生,一邊出去接車。

那孕婦身邊只有一個老媽子和一個聽差陪着,情緒又激動,一直哭個不停。

“醫生,你要救救我的孩子。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馮世勳看孕婦臉上還有個發紫的五指印,想必才被打過沒多久,顯然早産就和這有關。

護士跑來,說:“值班的趙醫生家電話打不通。”

馮世勳看了看表,毅然道:“羊水已經破了,拖不起了。進産房,我來接生!”

“你行不行呀?”那家人的聽差頤指氣使,“我可告訴你,這孩子出了什麽事,可不是你的小命賠得起的。”

馮世勳一聲哼笑:“要想孩子平安無事,之前又何必打孕婦呢?”

管事語塞,又道:“不論大人如何,一定要保孩子!”

馮世勳正往産房走,聽到這話,回頭聲色俱厲道:“告訴你家老爺,在我們醫院,大小都是命,都要保!”#####

四十三

破曉時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昭示着新生命的降臨。

二姨太太大汗淋漓地躺在産床上,迫切地詢問:“是男孩嗎?是嗎?”

馮世勳把孩子抱給她看:“是個男孩。恭喜你。”

二姨太太看到了嬰兒腿間那個小小的軟肉,整個松懈了下來,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了狂喜之色。

“太好了!哈哈!我有兒子了!黃淑君,我有兒子了!容定坤,我給你生了個兒子!”

馮世勳聽到容定坤的名字,錯愕地扭頭看她。

“我有兒子了……”二姨太太念叨着,疲憊上湧,令她昏昏睡去。

聽差的給容公館打電話報喜。大姨太太聽了半晌,放下電話,面色有點為難。

“怎麽樣?”容太太盯着她,“生了嗎?是男是女?”

“生了……”大姨太太支吾,“是……男孩兒……”

容太太呆了片刻,緩緩地扶着沙發靠背坐了下來。

“太太,”大姨太太急忙說,“是七個月的早産兒,醫院說身子弱得很,現在還養在保溫箱裏的,說讓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容太太刷了石灰漿的臉色這才終于好轉了點,吐了一口氣,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兩下。

“去把老爺叫醒吧。”她淡淡道,“告訴他,他又多了一個兒子。”

馮世真早上來醫院辦理離職手續。她只工作了半個月,按照合同,只能領到五塊錢的薪金。況且她離職匆忙,醫院一時找不到人來替她,人事部的人對她怨聲載道,很沒給什麽好臉色。

馮世真忙完了,下樓去找大哥,就見馮世勳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抽着煙,一臉疲憊。

“昨晚值夜班很忙嗎?”馮世真拉了拉哥哥的手,把五塊錢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妹子我發了一筆橫財,請你去廣州會館吃早茶,好伐?”

馮世勳看着妹妹俏麗明媚的笑臉,徹夜勞累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

“有個事你該知道。”他說,“淩晨時接了一個早産的孕婦,就是你東家的姨太太。天亮的時候生了一個兒子。”

馮世真的笑容一滞。

容定坤居然這麽好運,還能再添個兒子?

馮世勳摁滅了煙,說:“我看容家裏确實亂得很。這個姨太太是不是和你不對付的那個?現在她生了兒子,怕是在容家又要硬氣起來了。你這個時候回去,我不放心。”

“我是去教書的!”馮世真重重道,“大哥你總想得太多。”

馮世勳笑了笑:“是是!我累糊塗了。走,吃早茶去!”

馮世勳回宿舍沖了個澡,換了一身整潔的長衫,挽着妹子的手去吃早茶。

走到醫院大廳門口,幾輛氣派的黑色轎車開了過來,将人行道都給堵住了。穿着西裝的保镖拉開車門,容家老小從各自的車裏走了下來。

馮世真同容定坤打了一個照面,迅速反應過來,欠身喚了一聲:“容老板。”

“馮小姐?”容定坤也有些意外,“你這是……”

馮世真說:“我來醫院辦理離職手續。這是家兄。”

送二姨太太來醫院的聽差對容定坤低語了一句。容定坤随即朝馮世勳熱情一笑:“原來是馮醫生為麟兒接生的,實在是我們容家的恩人。”

管事立刻将已經準備好的紅包雙手奉上。

“圖個彩頭,還請馮醫生笑納。”

既然都這麽說了,馮世勳也只好接了過來。

紅包沉甸甸的,想必金額不小。

“今日不便,改日定要好生再感謝馮醫生。”容定坤急着去見小兒子,匆匆說完就走了。

容家兩位小姐見了馮世真都極開心,拉着她說了一陣話才離去。連容太太也多打量了馮世勳幾眼。

全家人,也就容嘉上沒來。看來這人被家人排斥,有時候也不是沒道理的。

在飯店裏入座後,馮世勳不動聲色地把紅包打開,給馮世真看了一眼。

少說也有五百塊,當馮世勳一整年的薪資了!

“你東家出手真是大方!”馮世勳想起産婦臉上的五指印,一聲冷笑。

“收了吧。”馮世真說,“我看容太太在牌桌上随便輸贏幾把,也是這個數了。”

馮世勳便不客氣地把紅包揣了起來。

馮世真回到容家,是三日後了。

容家靜悄悄地,有些不同尋常,仿佛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感覺。馮世真覺得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院子裏的草都長高了一截,卻沒人來修剪。整個大宅子本就草木茂密,此刻倒顯出一股子陰森的氣息來。

“先生!”

容嘉上穿着白衣灰褲,走出客廳,身姿筆挺地站在門檐下,朝馮世真明朗一笑。

霎時,整個院落都被照亮了。

“怎麽不先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馮世真說:“搬家後,電車剛好到街口,走過來很方便。”

容嘉上接過她手裏的小皮箱,同她一起朝樓上走。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家裏長輩都不在家。太太和王姨娘去杭州靈隐寺了,家父最近都沒回家住。所以,家裏最近會清靜很長一段時間。”

馮世真聽出他畫外之音,莞爾一笑。

容定坤丢了那麽大一筆貨,就算不至于陪得傾家蕩産,也足夠他肉疼好長一段時間了。而損失這麽大,他必然會急切地想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

不用孟緒安細說,馮世真自己就能分析出來,容定坤近期很有可能會做一筆铤而走險、但是利潤特別豐厚的生意。眼看就要年底了,這賬要是做不好看,年都過不舒心。

所以孟緒安才嚴厲叮囑馮世真必須盡快返回容家,免得錯過好戲。

容嘉上把馮世真送到了卧室門口,并不進去。

“先生看看,還缺些什麽,我讓老媽子送上來。”他神色從容,眼裏卻有着一絲期盼,像個等着誇獎的孩子。

屋子重新布置過,換了一張更加寬大的書桌,和一盞嶄新的臺燈。馮世真還注意到,窗臺上多了一盆蘭草。纖細優雅的草葉舒展着,窗外是秋日灰藍色的天,別有一種靜谧冷靜的氣息。

“這是什麽蘭?”馮世真輕輕撥弄着草葉。

“建蘭。”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蘭草葉,被女子白皙纖細的指尖撥動,“很好養的,不用勞神。園丁移盆的時候已經施過肥了,只用偶爾澆水。過年的時候,就能開花了,很香呢。”

過年的時候,自己未必還在容府。

馮世真朝容嘉上嫣然一笑,“都說蘭花是懶人養的,倒正适合我。謝謝了。”

長輩們不在家,也就沒有什麽講究,馮世真直接下樓和容嘉上他們一起用飯。年輕人們話題多,席間也沒什麽拘束,開開心心地聊着電影明星和國外的新聞。

容芳桦貪杯多喝了些葡萄酒,臉蛋紅撲撲地說:“我頭一天見馮先生,就覺得你好親切,就像個自家的大姐姐。”

容芳林也說:“早就受不了那個高先生了,經常一問三不知,還反過來責備我好高骛遠。大哥這次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就是把馮先生哄回來了。”

容嘉上坐在對面,聞言擡頭,沖正望過來的馮世真一笑。餐廳柔和的暖光照得他愈發俊美攝人,有一種能蠱惑人心的魅力。

馮世真亦平靜地回了他一個溫柔的笑。

用完了晚飯,兩個女孩回了小洋樓。馮世真按着習慣,依舊會在院子裏走幾圈消食,然後再上樓。

夜裏起了風,吹得院子裏的樹沙沙作響,越發顯得庭院幽深陰沉。

西堂的燈黑着。想必出事之後,容定坤也沒心思再回那裏了。

将責任都推在遠走高飛的孫少清身上,馮世真也十分不好意思。她只希望,在孫少清再度回來之前,容定坤已經被徹底打垮,不會再威脅到她的安危。

大宅的後門打開,一個穿着白色中式長衫的人走了出來。兩人碰上,馮世真看清對方竟然是容嘉上,意外地睜大了眼。#####

四十四

容嘉上這樣的年輕人,一貫喜歡西洋作派,從來都只穿西裝。這還是馮世真第一次見他穿中式長衫。容嘉上身材極好,肩膀寬闊,背脊筆挺,有一種書香濃郁的矜貴儒雅。

容嘉上手裏還拎着一個大包。馮世真看到了半露出來的紅色香燭,又是一愣。

“這可巧了。”容嘉上苦笑。

馮世真問:“今兒是什麽日子?”

“同我來吧。”容嘉上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走到了水池的對面,在水邊尋了一處避風的地方。容嘉上劃了火柴,把香燭點燃了。馮世真幫着他把香燭插進了柔軟的泥土裏。

容嘉上點了香,朝水面擺了擺,低聲說:“辛弟,大哥來看你了。”

原來今日是容家那個夭折的二少爺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歲,二弟八歲,在教會小學念書。”容嘉上就着香燭點燃了紙錢,輕聲說着,“放學後,太太總會親自來接我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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