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馮世真回了家後,一切如常,有說有笑的。馮太太雖然有些納悶疑惑,可馮世真辭職的理由十分充分,連馮世勳都沒有說什麽,她也就放下了。
只是馮世真拒絕了兄長的師弟,馮太太深覺遺憾,念叨了馮世真好幾天。
馮太太是個婦道人家,一來聽信算命的話,二來也覺得女兒過年虛歲就滿二十五了,已是個老姑娘了。之前家裏出事顧不上她的婚事,現在債也還清了,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只有去做填房了。馮世真對母親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說什麽都應着,卻并不往心裏去。
這幾日,馮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馬桶,給爐子換煤。等馮太太起來的時候,馮世真連早飯都已經準備好了。熱騰騰的豆漿和新鮮出爐的生煎擺在桌子上,還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兒乖巧的笑臉,讓馮太太又是歡喜又是憂。
“我這麽漂亮又能幹賢惠的女兒,為什麽就是嫁不出去?”
馮世真額角挂汗,笑道:“媽,飯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們家才緩過來,哪裏有幾日說想嫁女兒,明日就把婚事談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婦的不是要折騰個小半年才找到合适的人,我們年輕人現在也還要自己先相處一段時間,看合适不合适呢。”
“你下月就滿二十四了,還有多少時間拖呀?”馮世真是冬天撿回來的,便把那天當作了生日。她當時看着也三歲左右,就按照三歲來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馮世真鎮定道,“一輩子的事,難道幾天都等不了?萬一合不來,或者對方人品不好,怎麽辦?雖然說現在可以自由離婚,但是終究也不是好事。媽,我也想結了婚就恩恩愛愛到白頭,像你和爹一樣。”
馮太太和丈夫确實一輩子都恩愛。聽女兒這麽一說,也怕逼急了女兒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頭上。
馮世真安撫了母親,伺候着父親用了早飯,又陪着母親去買菜。
天越發冷,小菜也漲了價,比往日要貴一毛。馮太太很是有點舍不得錢。馮世真搶先把錢付了,又買了一只鴨子,兩斤羊肉,還切了一斤鹵豬頭肉。
晚上馮世勳不用值班,趕回家吃飯。馮家人坐在那間并不寬敞的客廳裏,吃了一頓豐盛飯菜。
昏黃的燈光,簡陋的家什,虛弱垂老的長輩,還有對面心事重重的兄長。這裏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別,是撥去了浮華外衣後最現實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離開了那個充滿了涼薄陰冷、卻又驕奢華麗的世界,回歸到了自己本來的人生軌跡之中。
“怎麽不吃?”馮世勳忽然尖銳地問,“吃慣容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慣家裏的清粥小菜了?”
馮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兒子的手。
馮世真倒是對兄長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從容地說:“容家的菜大魚大肉,堵在腸胃裏,教人難受。我這樣的丫頭,還是吃我吃慣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馮世勳哼了一聲,有些不屑。
“你們倆這又是怎麽了?”馮先生不解。
馮世真掃了一眼正埋頭扒飯的兄長,說:“沒什麽,我推了張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興罷了。”
馮先生對大兒子說:“我知道那孩子不錯,可這事總要你妹妹自己願意才好。咱們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這樣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就不要再生事了。”
馮世勳對父親恭順地應了一聲,又悄悄瞪了馮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說成一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世真呀,”馮先生又問,“你既然辭職了,那打算重新找個什麽工作呢?”
馮世真給父親夾菜,說:“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過我有個學姐在北平,說那邊新辦了一所女子大學,正在廣招人。我想去試一試。”
“你想去北平?”馮世勳愣住。
“還沒定呢。”馮世真朝他遞去安撫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沒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緒安一早給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結束後,不論成與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繼續留在上海,所以根據她的意願,在北平一所女校給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馮世真盤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進展過半,她已經離開了容家,間諜任務結束了,剩下的就是慫恿着容嘉上奪權的事了。要是順利,年前孟緒安就會有所行動。那她年後就該避去北平了。現在把這事說出來,也好讓家裏人有個心理準備。
不出馮世真所料,兄長馮世勳是頭一個反對的:“高堂尚在,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若是再受什麽委屈,誰能來替你撐腰?”
馮先生驚訝:“世真受了什麽委屈了?”
“沒有的事!”馮家兄妹有默契地異口同聲否認。
“大哥是打個比方。”馮世真又給父親斟滿了酒,“我也沒說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個好去處。”
馮世勳悶頭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飯,馮太太服侍馮先生去洗澡,馮世真去廚房裏洗碗。馮世勳一言不發地走了進來,挽起袖子,幫着妹妹一起刷鍋。
羊油凝在鍋上不好洗,馮世真燒了熱水。寒冷的冬夜,熱騰騰的水氣從水槽裏升起來,熏得兄妹兩人的臉頰都泛起了紅暈。
他們沒有交談,一個洗碗,一個沖水,很快便将水槽裏的碗筷都洗幹淨了。馮世真把碗筷仔細擦幹淨,碼進碗櫃裏。馮世勳則在廚房的爐子前坐了下來,拿了一根火鉗,捅着爐灰。
馮世真知道兄長這架勢,是有話對自己說。她擦了手,關好了廚房的門,搬來一張小板凳,挨着馮世勳坐下。
馮世勳拿了兩個紅薯,問馮世真:“馮小姐現在還吃這等粗糧吧?”
馮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長的肩膀,搶過兩個紅薯,塞進了爐灰裏煨着。
爐火橙色的光照在馮家兄妹倆雖然不相似,卻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們漆黑而明亮的眼睛裏跳躍,彰顯出勃勃生機。
“你還在生我的氣呢?”馮世真問。
馮世勳捅着爐灰,說:“為你喜歡容嘉上的事?你都辭職了,我有什麽好生氣的。難道你還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馮世真苦笑:“我是那種和傻到仇人之子談情說愛的女人麽?我倒是想問問你,聞春裏的事,你打算怎麽辦?你想去找容定坤讨個公道嗎?”
馮世勳把火鉗在爐沿上狠狠地敲了兩下,說:“怎麽讨?證據在哪裏?真論起來,還要把孫姨太太拖進去。她好心告訴我真相,我不能不顧忌到她的處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會怎麽處置她?而這口氣,我也絕對咽不下去的!我們家破了,好歹人都還活着。那些家裏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害了他們。這個公道,必須讨回來!”
“怎麽讨?”馮世真問,“容定坤權勢極大,縱橫黑白兩道,有政客軍閥保駕護航,所以才能将這麽大的慘案都瞞得滴水不漏。大哥,我們同他相搏,無疑是以卵擊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親身嘗到聞春裏街坊的痛苦。你要報仇,我傾力支持你,但是請你多想想爹媽,不要沖動。有什麽想法,我們倆商量着來,好麽?”
馮世勳慎重的點了點頭,攬過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幾了,不是十來歲沖動易怒的毛頭小夥子。我不會為了一時快意恩仇,反而讓你們遭受到更大的傷害。”
馮世真靠在兄長堅實的肩膀上,長長嘆了一聲。
馮世勳問:“你在容家呆了三個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麽弱點?”
馮世真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極要面子。明明自己貪財好色,作惡多端,卻偏偏愛喬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個正經生意人。無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內帷不修,事兒往往還是敗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觸不多。他喜歡年輕柔順、有書卷氣的女學生。我雖然是女學生,可言行舉止離‘柔順’兩個字還遠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歡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們談女性獨立的事,他還老不高興,是個骨子裏傳統保守的人。”
馮世勳注視着爐火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問:“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馮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容嘉上時,青年白衣勝雪,如挺拔白楊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歡他的。”馮世真說,“剛去的時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讓他老實來上課的。後來接觸多了,發覺和他外界說的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馮世勳冷聲道,“難道不是一個輕浮無狀、被寵壞了的纨绔富家子?”
馮世真朝兄長投去安撫地目光:“一個在後娘手裏長大的孩子,能被寵壞到哪裏去?”
馮世勳冷哼:“那他騷擾你也是事實!”
馮世真說:“他還年輕,其實也急着出人頭地,好不再受繼母奚落,不受父親控制。雖然難免激進了一點,但是确實不是個纨绔子弟。他人相當聰明又好學,只不過一直藏拙罷了。而且他也不想繼承家業,一心想參軍。”
“你倒是把他誇成一朵花了。”馮世勳冷笑。
“當然,他也有不成熟之處。”馮世真淺笑,“人無完人,他才剛二十歲,又才從深山老林的軍校裏關了八年才放出來。上海的小開們還笑話他村呢。我也不是為他說好話,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誤解他。”
“那他騷擾你的事呢?”馮世勳冷聲問。
“那個事他更冤枉。”馮世真道,“他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和我說話。容府的老媽子惟恐天下不亂,就已先喊出來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騎虎難下。他為了我,還咬牙認下來了,挨了他爹一頓打都沒說什麽。”
“所以你就喜歡上他了?”馮世勳問。#####
八十三
“原來大哥在這裏等着我呢!”馮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為這一件事就喜歡上的。接觸得多了,發覺他其實是個孤單的人,尤其難得是有一顆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誠。先是欣賞他聰明有才華,然後憐惜他顧忌,再是……覺得他長得确實好看!”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長得俊?”馮世勳惱道,“你們女孩子,簡直是……”
“別說你不喜歡漂亮女孩似的。”馮世真嗤笑道,“你從小大大,有過來往的女孩子,後來念書時談過的女朋友,哪個不是漂亮的?”
馮世勳臉頰有點發燙,“那都過去了。年紀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個人的學識修養和品德。”
馮世真說:“可是大哥,你也沒有和容嘉上有過什麽接觸,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麽知道我對他的評價不準?你這樣,就不是偏見麽?”
馮世勳煩躁得很,道:“橫豎他爹是容定坤,你還想和他如何?”
馮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說的是。”
馮世勳見她這樣,反而更難過了,回過頭來哄道:“上海這麽大,總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說這個了。再下個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剛好有兩天假陪你回去上墳。”
馮世真點了點頭,輕聲說:“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場法事。可憐我娘生養我一場,我卻連她姓甚名誰都記不住了。想來真是不孝。”
“這麽些年來,你沒有新詳細點什麽?”馮世勳問。
馮世真搖頭,“偶爾還夢起,不過翻來覆去都是那麽些片段。只記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趕快跑。二十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還活着……”
馮家雖然沒有刻意強調,但是也從來沒有對馮世真隐瞞過她的身份。
當年馮家撿到了重傷的小女孩,略一打聽,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樁匪徒殺人劫財的慘案,被害的是一個帶着孩子路過的母親。做娘的當場死了,女兒落水後下落不明。因為在場的人都死光了,還是從馮世真口裏才知道還有個襁褓裏的男孩兒下落不明。
馮先生有些見識,覺得這兇案涉險殺人滅口,有些蹊跷。他沒有聲張撿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錢安葬了馮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離去。
馮家夫婦本來有心隐瞞馮世真的身份的,馮世真偶爾做噩夢,自己也很困惑。直到馮世真十歲那年,馮家兩個老仆吵架,無意中把馮世真的身世說了出來,馮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夢,自己不是親生的。
幸而馮家夫婦是極好的父母,馮世真又聰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沒有影響到親子感情。馮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還讓馮世真去祭拜過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馮世勳也從來沒有忘記當年初見馮世真時的情景。
馮先生去河邊洗手,抱回來一個濕漉漉的小女孩。馮太太抱着女孩兒就松不開手,衣不解帶地細心照料。乳母還逗馮世勳玩,說是河神公公給他送了一個小媳婦兒來。
馮世勳那年只有六七歲,對這個河神送來的媳婦兒好奇極了。馮世真養病的時候,他總去看她,覺得這個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個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臉上咬了一口。
小丫頭醒了過來,睜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鬧。
馮太太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口齒含糊地說:“真真。”
馮世勳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馮太太一下就哭了。
馮先生一手摟着妻兒,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濕的額頭,說:“以後你就叫馮世真,是我們的女兒……”
這個女兒一養就是二十年,從一個白嫩可愛的小娃娃,成長為一個秀雅明媚女子。馮世勳這次回國後,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輩子做她兄長嗎?明明當初撿到的時候,是說給我做媳婦兒的呢。
“哥?”馮世真把一個滾燙的東西貼在馮世勳的臉上。
馮世勳燙得險些跳起來,才發現妹子拿着烤熟的紅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馮世真笑嘻嘻。
馮世勳把腦子裏的念頭驅散,接過了紅薯,朝馮世真溫柔一笑。
橋本詩織那邊的動靜倒是快。橋本家的性質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處有農場和鴉片園,同時還仗着軍閥背景,做着走私生意。只是橋本家的船過去只來往與中國和日本,現在想把生意往南洋發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線。
一聽容家大少爺是庶女的舊情人,橋本三郎不用女兒多說,第二天就給容府去了個帖子,以本地古玩協會新成員的名義,請容定坤這位副會長攜家眷來家中品茶。
對于容定坤來說,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頭。他把帖子給了容太太,說:“橋本社長搬了新居,還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準備一份暖宅禮。聽說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時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帶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來,兩個女孩果真都考上了。容太太認識的幾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卻沒一個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兩個女兒帶出去滿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會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約而至。
容定坤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舊風度翩翩。容太太保養得極好,看着不過三十出頭,雍容秀麗。芳林和芳桦一對姐妹花穿着蘇繡衫裙,一粉一黃,宛如兩朵并蒂蓮般嬌豔水嫩。容嘉上則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裝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帶着矜持而優雅的淺笑。那股恰到好處的倨傲,一下就讓橋本家的幾個女孩面紅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彎沒有空着。杜蘭馨穿着一身極時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後,同他一起朝橋本夫婦鞠躬問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橋本詩織看了,不僅覺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橋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門,頗有日本女人的謹慎和優雅,雖然平日裏在家中舉足輕重,此刻卻謹慎而低調地站在丈夫身後迎客。在夫妻倆身邊,除卻兩個兒子穿着西裝,長媳和幾個女孩全都穿着華麗的振袖和服。橋本的三個妾都極美,幾個庶女的女兒全都嬌豔明麗,美得各有千秋。只是橋本三郎的兒子只有兩個,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過去,橋本的嫡長子果真和外界說的一樣,是個蒼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輕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來歲還尚未結婚。橋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國血統。橋本三郎想必心裏也十分糾結。
橋本家新居是一棟八成新的洋樓,前主人是英國的大使,對方退休回英國養老,把房子便宜轉手賣給了橋本三郎。
橋本買下來後,将一樓朝南的一個小沙龍重新裝修,弄成了一間寬敞的和室。平日裏也多半在那裏辦公。
今日品茶,主賓雙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帶着三個女兒親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橋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這三個女孩,兩個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個就是橋本詩織。田中太太是極不喜歡這個出挑的庶女的,還是橋本三郎堅持,她才允許橋本詩織出這個風頭。
橋本詩織早年還是深受過父親寵愛的,教養程度并不必兩個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橋本家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負責在一旁給容家女眷解說。她聲音輕柔婉轉,遣詞造句考究優雅,引經據典,談詩論詞,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過苦功的修養。
容嘉上重理輕文,對橋本詩織這一番賣弄感觸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驚豔了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來就最喜歡擅詩詞書畫的書香女子,想不到一個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國國學,大為驚豔。再看了看行為舉止一派西化的杜蘭馨,頓時覺得長子的婚事也許處理得有些太倉促了。
正這樣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請客人品嘗。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蘭馨卻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禮,而後端起了茶杯,姿态優雅而标準地轉了轉,捧起來輕輕抿了一口。
“過齒留香,濃而不膩,好似品嘗到了京都金秋楓葉和菊的味道呢。”杜蘭馨的日語帶着些口音,卻說得十分流利,笑容也從容不迫,充滿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驚訝,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宮中流傳出來的,曾是和宮公主的陪嫁。”
“原來是這套茶具!”杜蘭馨驚喜道,“我在日本時曾聽教授提起過,知道這套茶具出自大師山下關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沒想到今日能親眼所見!”
容嘉上順着未婚妻的話道:“這樣珍貴的寶物都能被貴府收藏,看來橋本社長的日本收藏家稱號名不虛傳呀。”#####
八十四
橋本三郎忙道過獎,又問:“原來杜小姐曾去過日本。”
杜蘭馨謙虛道:“我的二姑父是駐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過一年多。平日無事,不是去京都大學旁聽,就是去茶道、劍道社學習罷了。”
橋本三郎得對容定坤道:“你這一雙兒子兒媳,全都才貌雙全,真是一對璧人。容老板好福氣。”
杜蘭馨在一片贊美聲中放下茶杯,對田中太太躬身回禮,結束了這一套繁冗的禮節。起身之際,她借着整理發卡,目光不經意地從橋本詩織有些蒼白的臉上掃過,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滿挑釁和蔑視的一瞥。
橋本詩織一愣,臉色越發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們去參觀宅邸。橋本大少身子不适,無法繼續陪客,告罪而去。橋本三郎看着長子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發的容嘉上,心裏很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暗嘆了一聲,把情緒壓下,将容家父子請進了書房之中,商談生意。
橋本家想擴展南洋航線,容定坤想擴展北上的航線,兩家在糧食和軍火上又可以互補,幾乎是一拍即合。
容定坤指着攤開的世界地圖,說:“家中如今在南邊開通了兩條線,沿途經過馬六甲海峽。至于各埠口的情況,我讓犬子來詳說吧。”
容嘉上欠身走上前,拿了一支筆,指着地圖,開始解說了起來。
橋本三郎本來就羨慕容定坤的這個兒子精幹挺拔,現在聽他款款而談,更是多了幾分驚豔和嫉妒。就連容定坤,也暗自驚訝。
容嘉上不禁對航線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詳,各地人口環境,當地政權變動,內陸運輸線路,适合銷貨的種類,全都了如指掌。航線中不同季節的洋流變動,氣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他說得非常詳盡,可是涉及容家機密的地方,卻半個字都沒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聽着,目光卻全放在了兒子身上。他忽然覺得長子似乎長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着修身的西服,越發顯得成熟穩重。年初這孩子剛回來時臉上還帶着的稚氣和眼裏閃爍着的叛逆的光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消失了。此刻的容嘉上,讓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卻又比當初的自己更加從容和自信。
當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時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豐厚的基業之上。他熟悉家中所有的産業,掌握着每一個動向,他沒有後顧之憂,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沖刺之上。
介紹完了埠口,容嘉上還順便往南半球擴展,點着澳大利亞的地圖道:“此處也是個好地方。外界一直覺得澳洲荒涼野蠻,人煙稀少。但是此處草地廣袤,适合放牧,每年都出産大量羊毛,物廉價美。如今制衣業發展迅速,面、毛等原料價格也在飛長。如果能從澳洲進羊毛,在南洋找廉價工廠粗加工,再運回來,利潤或許不小。”
橋本三郎滿面紅光,連連稱是,又對容定坤道:“都說虎父無犬子。容老板有令郎這樣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饴弄孫,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裏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學習了個把月,什麽都不懂,只是混亂說一通罷了。橋本社長千萬不要太誇獎他,免得讓他得意忘形。”
“才學習了個把月就這麽能幹了?”橋本三郎聽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後,就由他親手帶着教,教到現在拿出來,連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頭能說幾句。”容定坤笑道,“處理公務上,商談合同什麽的,還嫩得很,還需要多多學習呢。”
容嘉上也道:“橋本社長太過獎,晚輩其實才入行,将來還有許多地方要向您請教的。”
橋本三郎看着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歡心,只遺憾這麽好的年輕人,怎麽那麽早就訂婚了呢。自家兩個嫡女,長女已經和日本的豪門定了親,次女十七歲,配他剛剛好。實在不行,詩織那丫頭也可以和容家再續前緣呀。
橋本三郎遺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搖了頭都沒發覺。
容定坤見狀,越發得意。兩個老狐貍就合作商議出了一個大致方向,只留日後由容嘉上再來同橋本詳談合作細節。橋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邊陪襯。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視,有意引了話去問他。可橋本二少全都反應不過來。橋本三郎看在眼裏,恨不能直接把兒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後,聽差送來了咖啡點心,男人們坐在書房沙發裏閑聊。
容定坤這才看似無意地開口道:“橋本社長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尋找一個多年前遺失的古玩,四處登了報。聽說貴府收藏有一個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尋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
橋本三郎早有準備,笑道:“容老板客氣,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鑒賞家,我還正要請你給為我最近收的幾樣寶貝掌個眼呢。”
說罷,讓次子去保險櫃裏捧出了好幾個匣子來。橋本三郎拿起一個金絲楠木的匣子,打開來。
“容老板請看,你說的可是這個?”
昂貴的匣子裏,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窩在天鵝絨布上,散發着陳舊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暈。
容定坤屏住呼吸,帶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來。
金麒麟處處樸拙,想必橋本三郎也從來不敢貿然清理,所以胡須被矬掉的那處依舊保留了當年的劃痕,連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細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着放大鏡仔細數了數,正是五條,和他當年記下的一樣。他心裏一顆大石頭終于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親臉色,便知道這個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開口,只能他做個冒失後輩,笑道:“不知道橋本社長是否舍得割愛?我們願出重金。”
橋本三郎呵呵笑着,說:“容老板要是想求別的,橋本我定是雙手奉上。只是這金麒麟,同我長子命脈相關,不是輕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準備,笑着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聽說了一些。看來傳言是真的。”
橋本三郎嘆道:“你們中國人的一句話:兒女都是債。我長子那樣,容老板先前也看到了。醫生說他活不過十五歲的。可自打我得了這金麒麟後,他數次重病垂危,卻都能轉危為安,一直堅持到了現在。你我都是做父親的,都有舔犢之心。世上珍寶千萬,卻都沒有自己的兒女寶貴呀。還請容老板體諒一下我這個老父親的心。”
容定坤或許并沒有橋本三郎這般愛孩子,但是姿态卻要做足,當即道:“确實如此!我們如今這麽拼搏,也還不是為了給兒孫掙下一份好家業,讓他們将來過得平平安安罷了。”
兩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談,只拿了其他幾個古玩點評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并不是很懂古玩,橋本二少更是對這事抓瞎。兩個長輩見孩子們無聊,便把他們打發走了。
出了書房,橋本二少立刻熱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見,你真是大變樣了。記得當初我們倆還在重慶讀書的時候,你脾氣可暴躁了。想不到你還能這麽沉穩地陪着老頭子講古。”
容嘉上雖然和橋本二少是舊時同窗,但是兩人一向話不投機半句多,哪怕他當初和橋本詩織好的時候,和她哥哥也沒有什麽來往。今日一看,橋本二少倒是沒有變,和當年一樣又蠢又懦弱。容嘉上看似沉穩,卻是比當年更傲氣了,越發瞧不起對方。
“回上海來見識多了,脾氣自然收斂了。”容嘉上客氣而疏離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間,失陪。”
洋樓的布局都差不多。容嘉上從洗手間裏出來,從後門走了出去,站在後院牆角,點了一只煙抽着。
“你這喜歡躲後院抽煙的習慣還是沒變呀。”橋本詩織笑容明媚地走了過來,“怎麽?嫌我哥煩人?”
容嘉上吐了一口煙,道:“他倒是一點沒變。”
這可不是誇獎的話。橋本詩織暗恨兄長沒出息。不然,橋本家只有兩個兒子,長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頭都極容易。可次子真的是爛泥一塊,敷不上牆。
“我倒聽說你表現不錯,家父對你贊不絕口呢。”橋本詩織靠近容嘉上,伸手從他口袋裏掏出了煙盒,抽了一支煙出來,“你當年還整天抱怨不想繼承家業,想從軍。現在想通了?其實誰年少的時候沒有一些不切實際的理想,我還想着做女明星呢。你家有偌大的家業,又是長子,多少人燒幾輩子高香丢求不來你這麽好的命。聽我哥說起來,你現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許多大事都已經由你直接做主了。我看你既然都已經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劃了火柴幫她點了煙,道:“我記得你當初可是相當鼓勵我追求夢想的。”
“當初我以為你只是個家道中落的少年呀。”橋本詩織說,“對于當時的你來說,從軍确實是個極好的可以出人頭地的選擇。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爺,有偌大的家業等着你繼承,你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容嘉上說:“我想要從軍,并不是為了出人頭地。”
“那是為了什麽?”橋本詩織笑問,“做軍人,不靠打仗争功名,難道圖扛着槍炮很威風?”
容嘉上語塞,再度體會到了面對橋本二少時的那中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感受。#####
八十五
橋本詩織又問:“你現在在你家商會裏做得那麽好,難道就沒一點喜歡?”
不喜歡。容嘉上在心中道。他甚至是厭惡的。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做得很好。他可以熟悉所有的業務,他也能學着容定坤的手法去談生意,簽合同,打壓對手,彈壓調教手下。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對于他來說并沒有什麽難度。
但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些事。他厭惡那些沾染着血汗的鴉片,股票數據也在一天天地消耗着他的耐心,那些逢場作戲的商業談判令他作嘔。他每天起床的時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寶貴的時間去做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無可戀的消極來。
可身邊沒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覺得他是無病呻吟。
錦衣玉食,又有社會地位,卻嫌棄這一切,只想去做個軍人。他們都會和橋本詩織想的一樣,只覺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無端要生出一點事來折騰。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勵他為了理想而奮鬥的那個人,卻已經知道了容家隐藏的醜陋秘密,随時可以和他決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馮世真,不敢和她對峙,生怕她問起聞春裏的事,找他求證。到時候,他是承認,還是撒謊?他又該怎麽求她的原諒,把她挽留住?
她是他僅有的知己,是他愛戀所系,可父親所做的事,在他們之間埋下了毀滅性的炸彈。這讓容嘉上不敢去愛馮世真,也沒勇氣所求她的愛。他第一次感覺到這麽卑微而無力,像是一只仆婦在馮世真腳邊的流浪狗,哼哼着求着她丢來憐憫的一瞥,不要把他踢開。
“杜小姐很讓人意外呢。”橋本詩織突然出聲,打斷了容嘉上的思緒,“想不到她還挺有才華的。嘉上,來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學,別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聲,道:“那個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麽?”橋本詩織挑眉,“家父一直覺得那玩意兒是給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還活着,他就不會把金麒麟讓出來的。你們家真的那麽想要?這金麒麟到底是什麽寶貝?”
是我爹欠了別人一條命。容嘉上腹诽着,踩滅了煙頭,道:“再說吧。畢竟君子不奪人所好。”
橋本詩織看着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脫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
容嘉上回頭朝她看去。
橋本詩織咬了咬唇,道:“他從小就有嚴重的心髒病,醫生說要治好,只有換心。呵呵,這天下哪裏有這樣神奇的醫術!別看他今天還能支撐着來見客,其實他平日連床都起不來。要不然,我們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趕走了,又怎麽會被接回來?”
容嘉上問:“醫生怎麽說?”
橋本詩織冷笑:“新找了個美國醫生,倒是有點本事,用了新藥後,大哥居然能起床了。可剛能起床,太太就忙着張羅他的婚事,想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