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孫子想瘋了。我也只好和你說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确實對容家兩個女孩特別熱情。容芳林是嫡長女,自從滿了十六歲後,各路打聽和上門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容定坤對這長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價而沽的姿态。橋本家長子病弱,次子愚鈍,容定坤就算有意聯姻也肯定舍不得長女。不那麽值錢的容芳桦倒是有些危險了。

容嘉上想到這裏,心情煩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橋本詩織又喚住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你和杜小姐,是認真的?”

“什麽認真?”容嘉上反問,“你要是問婚約,合同都簽了,自然是要正經結婚的。”

“你喜歡她嗎?”橋本詩織追問。

容嘉上不答,只是輕輕地哂笑了一聲,随即轉身而去,只擺了擺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田中太太帶着容家女眷們在花園裏賞菊,陣陣說笑聲傳來。橋本詩織望着遠處杜蘭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随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過去。

回家的路上,容嘉上和容定坤單獨坐一輛車,把橋本詩織對他的話說給了容定坤聽。

“等他們家大兒子死?”容定坤不以為然,“你沒聽橋本說的。醫生說活不過十五歲,可也一直活到今天了。現在說活不過新年,沒準又還能茍延殘喘地再活十年。等人死好比等天下雨,雨能一等就來,還何必挖井?”

“爹的意思,是我們自己出手?”容嘉上面無表情地問。

容定坤沒回答。

“那個金麒麟,孟緒安要得很急嗎?”容嘉上問,“可是限定了時間?”

容定坤不想談起孟家的事,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容嘉上也不追問,道:“既然買不到,那就只剩兩個法子:不是偷,就是搶了。”

容定坤冷哼醫生:“今天你也看到了,橋本家密室複雜不說,家裏也有私人警衛,還裝了軍用防盜警報。怎麽偷?怎麽搶?”

容嘉上沒回應。他其實也不在乎金麒麟的事。有把柄落在孟緒安手中的人是容定坤不是他。而容定坤多半罪有應得。所以這事還是留給他去操心好了。

車窗外,黃燦燦的夕陽曬得半條馬路如鍍金一般明亮,街上行人來去匆匆。放學的女學生們穿着整齊的衣裙,挎着書包,一人手裏拿着一串糖果子,有說有笑地穿過馬路而去。她們青春而恣意,沒有一點苦惱,真是令人羨慕。

回到家中,容嘉上疲憊地脫下大衣,解開領帶。

對面的窗戶竟然打開了,風吹得窗簾飄動,裏面人影晃動。

容嘉上怔了一下,難以置信,渾身血液轟地燃燒了起來,顧不得領帶還挂在脖子上,拉開門沖了出去。

“你怎麽——”

話語戛然而止。正在收拾屋子的老媽子驚訝地轉過身來。

“大少爺?”

容嘉上臉上狂熱的表情冷凝住:“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老媽子緊張道:“今日天氣好,管事讓我們把客房裏的窗簾都洗了。這日頭落山了,才把窗簾收回來挂上呢。大少爺是有什麽吩咐?”

容嘉上擺了擺手,環視了一眼空空蕩蕩的房間,轉身而去。

馮世真她……是不會再回來了的。

馮世真這幾日在家裏過得倒是十分惬意。她每日裏不過幫馮太太做家務,閑了就在房頂上曬着太陽看書,偶爾約了同學喝茶看電影,日子仿佛回到了家中還沒有遭災、自己還在大學裏念書的時候。

這日馮世勳值夜班,馮太太做了一大鍋筍子燒肉,讓馮世真提了一盒給兒子送去。

馮世真送完了飯,從醫院出來,正準備搭乘公交車回家去,突然一輛漂亮的白色福特轎車一個急剎停在了她面前,驚得馮世真倒退了兩步。

車窗搖下,從駕駛座裏探出一張明媚的笑臉來。豔麗女郎身穿貂皮,絲巾裹着俏麗的卷發,大墨鏡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臉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齒紅唇,笑得意洋洋。這幅打扮,洋氣得好似從好萊塢的畫報裏走出來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見了的肖寶麗。

馮世真噗哧笑起來:“肖大明星好時髦的派頭呀!這是要去哪裏?”

“去片場補拍幾個鏡頭。”肖寶麗摘下了墨鏡,笑嘻嘻地朝馮世真擠眼睛,“這幾天正想着要找你出來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我的新車怎麽樣?是七爺送我的生日禮物!”

“好氣派的車!”馮世真贊道。

“上車!”肖寶麗招手,“我帶你去片場玩,拍完了戲我請你去吃湘菜。”

馮世真橫豎無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寶麗的車。

肖寶麗本人生得嬌小秀氣,開起車來卻橫沖直撞。馮世真坐在副座,見她一路風馳電掣,不停地按喇叭轟行人,手心裏都捏了一把汗。

“吓着你了?”肖寶麗側頭朝她笑,耳墜上的火油鑽好似一百瓦的燈泡閃耀,。

這麽濃的妝,也看不出肖寶麗真實的氣色如何,只覺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裏,大眼紅唇,愈發顯得纖弱嬌小。

“拍戲很累嗎?”馮世真問,“我看報紙上把你稱呼為中國電影的明日之星,說你之前拍的那個《牡丹之春》很有好萊塢新派電影的風範呢。”

肖寶麗嗤笑着轉着方向盤,“導演是個美國留學回來的才子罷了。我這樣土生土長的丫頭,哪裏知道什麽好萊塢呀。”

“報紙上說你可是留學美國的才女呢。”

“公司給我弄的噱頭罷了。”肖寶麗不屑地聳肩,“覺得給我一個清白的背景,比賣我家道中落、做舞女還債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觀衆的好感。所以我不僅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還得努力維持我這個新的假身份,不能讓人識破了。活來活去,都是頂着一張假皮過活……說起來,聽說你已經離開了容家了。”

馮世真點頭,說:“七爺覺得接下來我再呆在容家會不大安全,就将我撤出來了。橫豎後面的事,不用留在容家也能做。”

“容嘉上果真上鈎了?”肖寶麗把車速減了下來,朝馮世真擠眉弄眼,“這種風流潇灑的富家公子卻冷不丁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孩給拿下了的橋段,真是電影裏都少見,卻是在自己身邊發生了。我是戲如人生,你才是人生如戲。”

“普通人過日子,那麽戲劇化做什麽?”馮世真嗤笑,“不折騰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得做累。”

“說的也是。”肖寶麗輕嘆一聲,“不過你是怎麽想的?容定坤不是個東西,可是容嘉上看起來還是挺不錯的。你們倆要是沒有世仇,在一起也挺好的。”

馮世真道:“要是沒有仇,我和他壓根兒就不會認識。”

“說的也是。”肖寶麗轉着方向盤,把車開進了一條巷子,進了大門。#####

八十六

一個穿着西裝,梳着大背頭的制片廠員工一個箭步走到車窗邊,熱情地近乎誇張地嚷了起來:“哎喲,我的麗兒姐,我的祖宗老佛爺,您可終于來了!裏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導還發了火。”

“他就是炮仗變出來的,不發火倒是奇了。”肖寶麗一臉淡定地下了車,又道,“這位是我好朋友馮小姐,跟着我過來玩的,你讓人招呼好。”

說罷,她撥了撥耳側的卷發,姿态婀娜地朝裏走去,就像戰争女神奔赴戰場一般。馮世真拎着手袋,跟在她身後,倒是像個小助理似的。

制片廠租用了愚園路上一處英式風格的洋樓,劇組的員工們鬧哄哄地擠滿了屋子。這裏到處牽着電線,屋裏的客廳裏架着雪亮的射燈,照在昂貴的紅木羊皮沙發上。

一個披着狐裘、妝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發上抽煙,見肖寶麗來了,一聲冷笑,尖聲道:“你何不再來晚一點,咱們幹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場戲好了。”

這個女明星馮世真也認識,姓林,卻并不怎麽紅,年紀也不小了。

肖寶麗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寬容又藐視的輕笑,徑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個傻子沖自己胡鬧一般不以為意。

林小姐好沒面子,朝旁邊一個禿頭的男子抱怨:“導演,你看她。明明遲到了讓大夥兒等,可架子比誰都大。不過只演了一部電影,就把自己真當大明星了。”

肖寶麗雖然只演了一部電影,卻是一炮而紅,且靠山強硬,導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來就是臨時安排補拍,誰調時間都不容易。人能來了就好。”

林小姐讨了個沒趣,氣得起身去窗邊猛抽煙。

有人來請馮世真去一旁,給她找了一張椅子。馮世真安靜地坐在角落裏,饒有興致地看着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個最近當紅的英俊小生,穿着摩登的白西裝,臉上還抹了粉。他三言兩語,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來,拿還夾着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過了好一陣,肖寶麗才換了一身女學生的裝束出來。她臉上洗盡了鉛華,直發垂耳,一雙大眼明眸善睐,清麗得好似帶着露水的栀子花,愈發襯得濃妝豔抹的林小姐如同一個不甘年華老去的黃臉婆。

導演摸着光頭,一臉垂愛之色,吩咐開始拍攝。林小姐被制片人哄了半天,這才不情不願地摁滅了煙,走到了燈光下。

馮世真還是第一次看拍電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燈從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致考究的布景,燈光下的人說着別人寫好的對白,演着不屬于自己的故事。

若說假,可他們的神情是那麽專注,眼睛裏也寫滿了愛和恨。若說真,這一切卻都是虛構的。

等到燈光熄滅,他們分開,各自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裏。

在這裏,沒有絢麗的流光,沒有英俊的少年,沒有熾烈的愛。她還是個平凡的女人,依舊要為生活奔波,為五鬥米而折腰,碌碌而堅強地活着。

她将會繼續自己本來的路,離開這個光芒絢爛、浮華喧鬧的城市,在另外一個城市過是平靜的生活。

也許她會再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男子,他們也能在月色下随着樂曲跳舞。她或許會在很久很久以後,和他提起自己這段隐秘的過往。他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樣不凡的經歷。

而容嘉上的結局會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緒安的安排,容家将會分崩離析。也許容嘉上反而有機會掙脫家族的束縛,實現他翺翔藍天的夢。他并不是個重物質的人,他應該會喜歡那樣自由的生活。

他會有美麗的太太和聰明的孩子。他或許會懷念她,後續會很她,或許幹脆遺忘了她。但是不論如何,他的人生必然會比她過得精彩許多。

演戲的時候一片歡騰喧鬧,落幕的時候卻總是這麽冷清。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戲中無法自拔,怕的只是別人都出戲了,卻只有你還走不出來。

拍戲其實也很枯燥,一場戲幾句臺詞,翻來覆去地拍。馮世真看了一陣,覺得無聊,輕輕起身朝攝影棚一角的小門走去。

手還未放在門把上,門突然被人從外拉開了。

一股寒冷的風猛地灌了進來,青年高挑筆挺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占據了馮世真的全部視線。

馮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當面一刀捅進了胸膛,整個人霎時僵住,皮膚上綻開一陣寒意。而心,卻又立刻反應了過來,火熱地跳動着,熱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帶着羊皮手套的手還抓着門把,微微低頭注視着馮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凍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他也緊張得要死。

馮世真回過了神,深呼吸地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容定坤的聲音從容嘉上身後傳來。

容嘉上也活了過來,清了清喉嚨,說:“好巧,竟然碰見馮先生了。”

馮世真讓開了幾步,讓容家父子先進了門。

容定坤衣冠楚楚,進門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馮世真身上一掃,朝她點了點頭。

“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馮小姐。”

馮世真欠身,說:“我同肖寶麗是朋友,她請我過來玩的。容老板您這是……”

“哦,投資拍了一部戲,今日有空,過來看看。”

容定坤還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溫和的作派,對着家裏的前家庭教師都有三分和氣,好一副禮賢下士的作派。

過去三個多月裏,馮世真和他的接觸其實并不多,但是每次見面,馮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容定坤對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覺得也許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那麽不喜歡馮世真。也許是一個老奸巨滑的狐貍,本能地知道來者不善,于是散發出了強大抵禦之意。

而如今馮世真已經離開了容家,威脅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對馮世真,更多的是漠視。他毫不在乎一個退出了舞臺的小龍套。反正美麗的女孩那麽多,兒子總會愛上別的面孔,誰耐煩記住一個平凡的過客?

電影公司的人迎了過來。容定坤不再多看馮世真一眼,被人簇擁而去。容嘉上卻沒動,手扶着門把,看着馮世真。

他面無表情,唯有滑動的喉結暴露了他的緊張。

馮世真也沒有做好同他對峙的準備,低下了頭,道:“我出去透透氣。”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着馮世真,低聲說,“你穿得太單薄了。”

不遠處的聚光燈下,拍攝已經停止了。導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妩媚地湊了過去。肖寶麗披着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馮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長地挑眉一笑。

馮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對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勞煩讓一下。”

容嘉上讓開了。馮世真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轉陰,風中夾着零星的雨滴。馮世真裹緊了披肩,大步朝門口走去。身後傳來砰地一聲關門聲。她腳步微微停頓了一瞬,苦笑着,繼而加快了腳步。

路口等客的黃包車看到馮世真招手,立刻跑了過來。

馮世真站在路邊哆嗦着,忽然一件還帶着體溫的大衣搭在了肩上。容嘉上雙臂環繞,把她裹進了大衣裏。

風似乎停了下來,私下一片寂靜。

容嘉上沉默地擁着馮世真,站在落葉蕭索的街邊。

“我很想你。”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

馮世真怔怔地望着前方,視線卻沒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沖,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難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縮越緊,眼看着車夫拉着車逐漸跑近,心裏盼望着時間能拉長,最好能停下來,讓他能多抱一會兒。

馮世真聲音極輕,卻透過寒風清晰地傳進了容嘉上的耳中。

“聞春裏,是你爹派人燒的,對嗎?”

一句話,就将先前還站在岸邊的容嘉上一手推進了冰冷徹骨的水中。

車夫跑近了,看着相擁的兩人,有些尴尬。上海風氣開化,年輕情侶在路上拉手擁抱也常見,可這一對明顯氣氛有些不對。他正摸不準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兩塊大洋丢給了他。車夫識趣,抓着錢,又拉着車跑走了。

容嘉上深呼吸,将馮世真轉了過來。馮世真面色青白,雙眼黑憧憧的,像照不進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氣。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費了好大勁才重新跳動起來,卻像壓了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了定神,說:“我們換個地方談。”

“好。”馮世真平靜地答應了。

容嘉上緊緊咬牙,帶着馮世真走到自己車邊,把她送上了副駕駛座。

公共租界裏的奧地利咖啡館,容嘉上同馮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裏。外面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屋內卻暖融融的,彌漫着咖啡苦澀而馥郁的特殊香氣。

侍應生端來了咖啡和一客總彙三文治。容嘉上把盤子朝馮世真那兒推了一下,輕聲說:“你應該還還沒有用午飯,多少吃一點吧。”

馮世真低頭拿着小銀勺攪拌着咖啡,面容沉靜。

容嘉上的目光随着她白皙的手指轉着,問:“你怎麽知道的?”

馮世真說:“我哥告訴我的。他知道怎麽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馮世勳是聽二姨太太說的。他并不想計較庶母出賣的事,橫豎這事本就是容家的罪。

“所以,”馮世真擡頭看了容嘉上一眼,“是真的了?”

容嘉上沒有喝咖啡,可口中依舊泛着苦澀。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喉中像堵着棉花似的,說:“不是有意瞞着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這幾天,我不論睜眼閉眼,都在想着你們家的事,又不知道怎麽和你說才好。怕你恨我,也抱着僥幸的心理,想你或許不會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馮世真說,“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瞞着我一輩子?”

“我不知道。”容嘉上無奈地說,“我是個自私的人,世真。本來,想要得到你,就已經夠難的了。我真的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馮世真終于直視他,笑得蒼涼,“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然後才知道了這事,我會怎麽反彈?你說喜歡我,我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

“想過。”容嘉上苦笑着:“可似乎不論知道不知道,我們都不能在一起。瞞着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撐着額頭,拇指用力地摁着太陽穴。

馮世真怔怔地看着他,問:“你就打算這樣一直維護你爹下去?”

八十七

“他?”容嘉上冷笑,“才不!他作惡多端,總會有報應的。我享受了他作惡所得的好處,我也會受到連帶的懲罰。老天爺是公平的,我從來沒想着替我爹辯護什麽。我只是不想讓他影響到了我和你。但是現在看來,說這些都已經遲了。你恨我是應該的。”

“我不恨你。”馮世真啞聲說,“我只是……我沒有辦法了。嘉上,你見過家父,見過聞春裏的斷壁殘垣。家父萬幸沒有死,但是街坊鄰居裏卻因這場大火,多少家破人亡。有這事橫在我們之間,如鲠在喉,我們怎麽在一起?”

容嘉上坐在對面,面容戚哀而平靜,就像一個聆聽宣判的罪人。

馮世真望着他,目光描繪着他俊秀的眉目,犬類一般清澈的眼,還有那張她癡迷地吻過的溫潤的唇。她心裏難受極了,想用力捶胸頓足,想把胸膛打開一個洞,好讓那顆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夠痛快地跳動幾下。

“你的情誼,讓我很感動。”馮世真的嘴唇輕輕顫抖着,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活了這麽大,你是第一個這麽真心對我的男人,也許再也沒有後來人了。誰不想過簡單平靜、親親愛愛的生活?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一個勁給我們兩個添堵。所以,放棄吧,嘉上。有康莊大道不走,何必勉強光着腳踩荊棘路?”

“你在這事上到是輕言放棄的那一方。”容嘉上哂笑着,“可這種事是沒法說停止就停止的。我不甘心,我喜歡你,發了瘋似的,被你下了咒似的。我不想就這麽放棄!我們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找個法子化解仇恨。”

火熱的表白烙鐵一樣燙在馮世真心口,燙得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着。

“化解仇恨自然是有法子。”馮世真努力維持着冷靜,“讓你爹登報道歉,承認自己做過的事,去警局自首,賠償受害者。他能做到,我可以把和你們家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們倆能重新開始。問題是,他做得到嗎?”

容嘉上沉默了。

馮世真注視着他,慢慢笑了。

“嘉上,就如同那天你同我說你要退婚時一樣,你的想法是正直而美好的,但是你沒有能力做到。因為你只是容家的大少爺,而不是老爺。因為你和容家的利益是一體的,還不至于為了愛情而自殘。”

“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容嘉上輕聲問,“一個只會說大話,懦弱無能的男人?”

馮世真垂下眼,避開了男人充滿悲怆的目光,“你只是還年輕稚嫩罷了。有些話,你說早了十年而已。我們,相逢得不是時候。”

馮世真要起身。容嘉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還是那句話!給我一點時間!”他急切地望着她,“我說過不會讓你失望,就絕對不會食言。”

馮世真卻并不怎麽相信容嘉上的話。一只剛剛成年的狼,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挑戰已掌管狼群數十年的頭狼。但是馮世真的任務,就是要利用所有的手段,唆使年輕的狼去挑戰,去厮殺,盼着他們兩敗俱傷。

“我也還是那句話。”馮世真說,“我從來不會刻意去等。況且,聞春裏這事和我們倆的事還有所不同。我自己會找到法子複仇!”

“世真,你別亂來!”容嘉上肅然道,“你不理解我爹。他遠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

“我也遠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馮世真冷冷地掙脫了容嘉上的手,揚長而去。

容嘉上獨自坐在咖啡館裏許久,無數念頭在腦海裏飛過,又被他一一擊斃。

馮世真說他沒有能力,其實容嘉上覺得自己如果能狠下心,并沒有什麽做不到的。只是他終究姓容,保全容家的念頭是深深刻在他的潛意識裏的。容定坤再不堪,也終究是他爹,他也總是要替他善後。

他反複猶豫,只因為想找一個兩全法,既能讓馮世真放下仇恨,又能不傷害容家。情和義,他都想兼得。

想到此,容嘉上不僅自嘲地笑起來。

自己真是夠天真,夠貪婪的。生死之仇,又能有什麽解決的兩全法呢?

所以難怪馮世真從來不信他。

和容嘉上不歡而散後,馮世真在家裏一連兩日都有些沒精神。

說是要報複,其實報複早就已經開始了。她在容家的時候,出入容定坤的小書房就和回自己房間已經自如。小書房裏的那些上鎖的櫃子也在她的耐心下撬得七七八八,有用的沒用的資料全都偷了一遍。

孟緒安做事自有安排,拿着情報按兵不多,想必是準備對容家來個一擊致命。如今政局也有些為妙,北伐打了那麽久,看樣子整個年底都不會消停。容家的軍火賣得如火如荼,靠這場仗就可以吃一個肥年。孟緒安怎麽會放任容家繼續發財?馮世真估計他年底之前就應該會有動作。

深秋陰雨纏綿,馮世真窩在家裏足不出戶。望着窗外雨打落葉,她總忍不住想起容嘉上,想起那日在咖啡店裏,他拉着自己苦苦哀求的樣子,心就一陣發悶地難受。

其實馮世真已經越發分不清自己對着容嘉上時的表現究竟是真事假了。那些慫恿,那些刺激,是真的;那些坦然的戀慕,那些難舍的糾纏,也是真的。不知道是她自己入戲太深,還是她已經把戲過成了人生。

想想也殘忍。容嘉上不過才二十歲。她這麽大的時候,正是無憂無慮地在大學裏念書,平日裏呼朋喚友,等高賞景色,和同學們高談闊論,鬥牌解題,或聽師兄們針砭時針,活得十分恣意。容嘉上又是豪門富家子,如果不是攤上那麽一個爹,又被她從中這麽一攪和,日子只會過得更加潇灑。

如今容嘉上被拘在容家商會裏,成天庸庸碌碌地算計着生意,偏偏生意又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南邊賣大煙,北邊販軍火,閑暇時還得本前跑後地替他那不靠譜的爹收拾爛攤子。喜歡上一個女人,這女人也不懷好意,只是吊着他,将來也不會回報他同樣的感情……

馮世真想到這裏,深深嘆息,蜷縮在椅子裏,抱着雙膝。

那是個熱愛着藍天,憧憬着飛翔的少年呢。她卻眼睜睜看着他被鐐铐捆住了翅膀,一路往深淵裏拖去。她非但不去解救他,還幫着踹上幾腳。

可是他不知道,他還對她滿懷愧疚,眼神是那麽澄淨而哀痛。

這真是一條美麗而多情的魚,被魚鈎劃得鮮血淋漓,卻還癡癡地望着垂釣的人。馮世真中了咒,被他拖着一步步走下了水。

愛如湖水蔓延,幾乎将馮世真溺斃。

“世真!”馮世勳大聲喚着走進了屋。

天色已暗,馮世真的房間卻沒有開燈,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坐在窗前,茫然回神望過來。

“怎麽了?”馮世勳察覺不對勁,拉亮了燈,“一個人發什麽呆?”

馮世真笑道:“不一個人發呆,難道要和一群人在一起時發呆才合适?”

“你就會巧辯。”馮世勳揉了揉妹子的頭,回頭朝門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馮太太在廚房裏忙碌,馮先生正聽着收音機裏的評書。馮世勳輕輕把門關上,将手裏的一摞報紙遞給了馮世真。

“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

馮世真這兩天都懶洋洋地沒出門,自然看報紙。她随手抽了一張攤開,只見第二版的頭條用醒目的黑粗字體印着:“容定坤收購不成放火燒街,聞春裏火後賤價轉手”。

馮世真呼地站了起來,放在膝頭的報紙嘩啦啦散落一地。

“這……”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今天的報紙上全都在說這個事。”馮世勳把其他的報紙撿起來,一一指給馮世真看,“《申報》《晶報》《新聞報》,別說一堆小報,連《字林西報》上都給了個英文頭條。世真,你看這會是誰做的?”

馮世真張口結舌。

她之前和馮世勳考慮過就算不能讓容定坤認罪,至少也要揭露聞春裏的事,為此私下聯系過幾家報社。馮世真手裏有調查報告,未必不能就此寫幾篇新聞出來。可是對方一聽說針對的是容定坤,便急忙推拒,最後竟然沒有一家敢接的。

馮世勳受挫後,也熄了通過媒體來聲讨容定坤的心,轉而琢磨其他途徑。卻沒想到,今日全上海的報紙突然發聲,竟然将這個事揭露了出來。

“你看新聞內容,說得頭頭是道,顯然是知道內幕的人給提供了情報!”馮世勳激動地說,“你平時接觸容家人比較多,你看會是誰?”

馮世真也在努力思索。

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孟緒安。可是又否定了。孟緒安做任何事都是有明确目的,要求一個穩妥的好處的。公布聞春裏的事,可以抹黑容定坤,讓容家股票跌一番。但是孟緒安要這麽做,肯定會配合着其他行動一起來,力求一鼓作氣将容定坤幹掉。而如果他發動全面總攻,不會不通知自己。況且現在時間尚早,時機不對。

不是孟緒安,那容定坤的仇家可就太多了。比如楊秀成,才被容定坤戴了綠帽子,又在公司裏失了寵,走不得,留不穩,肯定把容定坤恨了個透。燒聞春裏的事楊秀成也有參與,他偷偷爆料,也說得過去。

不過這些新聞裏也都提到了“容定坤心腹楊某”的字樣,直言他出謀劃策,才讓聞春裏街坊有此一禍。如果真是楊秀成洩密,何必這麽直觀地把自己也供出去?

再說,馮世真覺得楊秀成此人心機沉沉又內斂,就算要報仇,也不會用這個看似熱鬧,實則并不會造成很大傷害的方法。

那不是孟緒安,又不是楊秀成,還會是誰?#####

八十八

馮世勳翻着報紙道:“不知道容定坤會有什麽反應。是硬撐着否認,還是咬牙認下來……”

馮世真腦子裏閃過一簇火花。

難道……

“想到什麽了?”馮世勳看她神色不對。

馮世真慌忙搖頭,心噗噗狂跳。

容嘉上問她如何化解仇恨。她說讓容家登報認錯,自首,倍償受害者。

兩日後,揭露聞春裏慘案的新聞就鋪天蓋地而來。

是他嗎?

馮世真手掌按着胸口,緩緩坐下。

他真的開始動手了?她的刺激和慫恿奏效了?

“世真,你想到什麽了?”馮世勳不安地問。

“我現在也不知道情況。”馮世真說,“哥,放心,聞春裏受害的也不只咱們一家人。這才第一天,局勢誰也看不懂。不如耐心等幾天,看看後續再說。”

馮世勳也只得如此。他把報紙拿出去給父母看,也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馮世真坐在屋裏,心跳急促,冷汗自鼻尖背脊上一陣陣冒出來。她想了想,借口出門倒垃圾,去了巷口的小賣部,撥了一個電話。

等到孟緒安的嗓音自話筒裏傳出來時,馮世真有些驚訝:“沒想到您親自來接電話。”

孟緒安低笑道:“看了報紙後,我就吩咐了他們,你今天要是來電話,直接接過來。”

馮世真低聲道:“打攪七爺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有些沒頭緒。”

“這事可不是我做的。”孟緒安意味深長地笑着,“是你家那癡情的容大少為愛而大義滅親呢。”

馮世真背脊一陣發麻,打了個寒顫,半晌沒出聲。

“世真,你做得很好。”孟緒安道,“你覺得,容嘉上願意和你私奔嗎?”

馮世真這下更是連氣都一時喘不過來了,握着話筒整個人僵成了個石雕。

孟緒安的笑聲裏充滿了興味:“放心,不會讓你們吃苦的。你要是中途不樂意了,回來找我,我定會再好生安置你。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我們聰明的小世真,卻只有這麽一個。”

馮世真啞聲道:“七爺說笑了。”

“你斟酌着,自己做主吧。”孟緒安說完,挂了電話。

馮世真沉默地回了家。馮氏夫婦還在和大兒子議論報紙的事,也沒在意女兒的異常。

馮世真溜進廚房裏,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找到了一瓶做菜用的白酒,拔開塞子仰頭猛灌了一口。熱辣的液體流過敏感的喉嚨,湧進胃裏,重起的熱氣讓她咳嗽起來,眼睛濕潤。

她喘息着靠在廚房牆上,聽門外馮太太在念叨着:“原來是他們家幹出來的事!世真還在他們家做了那麽久的工,好在已經辭職了。千萬不能讓舊街坊知道!”

馮先生也說:“不知道這事會鬧多大。就怕小報記者為了挖新聞找上門來,胡亂寫些什麽。”

“我們當然會謹慎的。”馮世勳說,“我一直和張家老二他們有聯系,明天和他們碰個頭,看看舊街坊們是怎麽看這事的。現在這新聞才出來,容定坤又還沒有認,一切都不好說。”

“我想他是不會認的。”馮先生冷哼道,“如果街坊們要去鬧事,你可千萬別湊過去。你不比他們是光棍。我們一家子俱全,你還有這麽好一份工作。容定坤有權有勢的,萬一讓你丢了工作可不好。尤其你妹子還在容家工作過。女孩子家名聲更要緊。”

馮世勳憋着氣,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一家人在別扭的氣氛中吃了晚飯,各自回房歇息了。風起雲散,淡薄的月光一視同仁地照耀着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容家華麗精美的洋房裏,燈火明亮。容定坤前兩日有事去了南京,今天傍晚才回到上海。一家人全都惴惴不安,好歹拖到吃完飯了,容嘉上把繼母和妹妹們打發回房,才把報紙拿出來給容定坤看。

容定坤鐵青着臉連翻了幾張報紙,忽而一言不發地抓起書桌上的硯臺,狠狠地朝一側砸去。硯臺嘩啦打碎了窗玻璃,落到了窗外的灌木裏。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清晰,連窩在繡樓裏的容家姐妹都聽到了,吓得面面相觑。

容芳桦忐忑地問:“大姐,你覺得報紙上說的事,是不是真的?”

容芳林也不知道怎麽回答的好。她白日裏也問過容嘉上。容嘉上卻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讓她管好下面的弟妹,最近這陣子不要亂跑。容芳林潛意識裏覺得,這事估計有七成可信,可又不想承認自己親爹會作出這麽喪盡天良的事來。況且……

“馮小姐就是從聞春裏出來的呢。”容芳桦說出了容芳林心裏的話,“她就說她家被燒了,她爹也受了傷。你說,她看了報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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