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演技
屏風上跳躍着女子和床帏的影子,稍遠的地方立着桌椅,桌上燭火靜靜燃燒着,仿佛能感知到夜的寂靜和深沉。
女子那一聲嬌媚的叫罵落入空寂,她頓了一會,埋頭嘤嘤地哭泣着。
片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有風拂過,燭火随之舞動。
屏風上的影子又開始變換,映出一個儒雅的男人身影,他坐在椅子上,很安靜。
那女子哭聲漸大,隐隐傳來一聲嘆息,燭火熄滅,屏風上的兩處影子交疊,有細碎的衣料摩擦聲響起,斷斷續續的呻吟聲疊起,未過多久,那女子慘叫一聲,燈光瞬間熄滅。
這一聲慘叫十分突兀,衆人唬得心中一跳,屏風後沒了動靜,由不得人料想那女子應是死了。
大廳随之慢慢寂靜,吟月公主難堪地咬了咬嘴唇,擡頭偷偷往軒轅珞瑜那處看去。
軒轅珞瑜撐着下颚,不動聲色地看着,明明滅滅的火光跳躍在他眼底,驚心動魄,吟月公主見狀心口一跳,低頭不敢再看。
燈火漸滅,屏風處一片黑暗。
須臾後,雞鳴聲伴着熾烈的燈火冉冉升起。
交疊的影子分開,卻不見那男人起身離去,衆人不由納悶。
燈光漸漸亮如白晝,白晝偏向黃昏,如此變幻,那方桌上燭火重新點燃,那昨日慘叫應亡的竟然女子坐在床邊甩着帕子,搔首弄姿:“你這多情的死鬼!”
語音裏纏綿悱恻,軟軟糯糯,與昨日的嗔怨截然不同。
衆人心中疑惑更甚,沒死?
門又開了,燭火搖曳,進來了個男人,屏風上的身影略微臃腫,直撲床榻,那女子的叫床聲這回便不那麽含蓄,間或夾雜着男人沉重的喘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又是一聲慘叫,萬物寂靜。
這回衆人紛紛露出恍然的神色,這女子怕是個吸食凡人精元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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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過後又疑惑:那為何傳出的是女子而非男子的慘叫?
吟月公主嘴唇咬得死緊,心中越發羞怒和難堪,無奈在座幾個男人無一不是面不紅氣不喘,坦然自若的很,她顧着禮儀矜持,不好離席,更不好捂耳朵,只得盡力不讓那些穢語擾了清明。
第三日仍是如此,那女子夜夜都要念叨一句“你這多情的死鬼!”其後與人颠倒鸾鳳,期間慘叫收場,翌日又完好如初。
到了第四日,那女子照例念完開場白,門外居然傳來敲門聲。
女子這次分外訝異地念了聲:“誰?”
門外的男子開口說了話:“可有人在家?在下路過此地,想讨碗水喝。”
女子嘻嘻笑了兩聲,打開了門,屏風裏兩個立着的身影相依在一起,門外的男子似是呆了,沉靜的氣氛襯得女子的嬌笑聲格外動聽。
許久,那男子才嗫嚅道:“姑娘可否,給在下一碗水喝?”
屏風裏映出女子的背影,身姿妖嬈萬分,她對着那男子巧笑嫣兮:“公子如何不進來一敘?”
男子推拒道:“不,在下不過是因天熱想讨碗水喝。”
女子媚笑兩聲,伸手去拉他,言語露骨:“男歡女愛之事,公子又何必推遲。”
那男子受不住女子的推攮,竟大叫一聲跑了,女子在原地撫胸發出銀鈴般笑聲,連道兩聲“有趣”,回身熄了燈就寝。
燈光又暗,屏風裏影子與黑暗融為一體。
第五日,女子仍舊倚在床前,這次她卻省了那句開場白,沒過多久,昨日的公子聲音傳來,屏風上卻不見他的影子,想必是站在屋外。
“姑娘,在,在下是來道歉的,昨日那般走了十分對不住。”
女子卻未給他開門,只笑道:“公子莫非就如此道歉,進來與妾身相見豈不是誠意更足?”
男子大驚失色道:“萬萬不可,請姑娘潔身自好!”
女子也不生氣,起身邁步,笑聲嬌媚入骨:“公子害羞作甚,容妾身給公子開門。”
“不可!”男子驚叫一聲,竟然又落荒而逃了。
女子彎腰再次大笑,輕嗤道:“呆子!”
映在屏風上的燈光又熄滅了。
軒轅珞瑜輕輕敲擊了桌面,勾起嘴角笑道:“這接下來怕是個花前月下的戲。”
其餘人互視一眼,借着微弱的光看出彼此眼裏皆有贊同之色。
果不其然,随後幾日,男子夜夜來尋那女子,任女子如何哄騙引誘,卻始終不願踏進那屋子。
那女子自語之詞漸漸帶了幾分不明的情緒和嬌羞。
明眼人幾乎都能看出,這若真是個花前月下的戲,那女子定是動了真情,但聯想到開場那幾段詭異的場景,又令人生出荒謬之感。
連吟月公主都暗暗為那男子捏一把汗,聽着那女子滿含情意的自語也不免帶了幾分複雜之情。
屏風上的戲還在上演。
直至有一夜,男子終究被女子磨得見她一面,兩個身影再次相依,空氣沉寂了片刻。
兩個人都沒說話,女子腳步向後退,那男子向其接近。
吟月公主臉上露出鄙夷之色,天下男子皆好色,這女子若真是個鬼怪,死了也活該。
眼看着兩個身影即将交疊,那男子突然跳開,慘叫一聲,燈光瞬間寂滅,屏風光暗模糊,重歸黑暗。
吟月公主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見旁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她頓時羞得整張臉都紅了,一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所有的燈光重新被點亮,吞沒了屏風上的影子,蒙洛無辜地摸了摸鼻子:“諸位看我作甚,這出戲雖是我安排的,但演戲的可不是我。”
好好的一出戲演斷在半途,衆人心裏像被掐了脖子一樣難受,只好轉而将目光集中在船艙大廳中央,不由同時皺了皺眉,皺眉之後又四下望了望,沒尋見多餘的人又皺得更狠了。
大廳中只有一個人,那個驚鴻一瞥的美人垂首站着,身上披着雜亂的衣服,羅裙長衫,搭配怪異得很,偏偏不覺得難看,反是萬種風情俱在,他雖是站着的,卻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能癱坐到地上,随便一推腰都能折斷,如此嬌弱,絕不是沒骨頭三字可以解釋得清的。
軒轅珞瑜也不計較對方的無禮,目光在其身上逡巡,笑得高深莫測:“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懶懶地擡眸看了軒轅珞瑜一眼,懶懶的腔調,奇特的聲線讓人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燕花序。”
張立率先一驚:“江南第一戲子?”
軒轅珞瑜也露出幾分訝異:“哦,原來你就是那個讓情湖樓關門大吉的燕花序。”
情湖樓是江南最出名的戲院,這家戲院規模班底在江南全都排不上號,唯一夠看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名滿天下的燕花序,僅憑着這塊金字招牌,足以笑傲天下同行。
戲子在大秦朝的地位并不高,甚至可以說十分低下,因為戲子很大程度上都等同于娼妓,區別只在于戲子的買賣未捅破那層道貌岸然的紙罷了。
事實上,禍福相依乃亘古定理,如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燕花序可以讓情湖樓如日中天,也能讓情湖樓跌落淤泥。
燕花序豔名遠播,久而久之,慕名而來的人便多了,争風吃醋那是家常便飯,不可避免的,在一次争風吃醋演變為大打出手的過程中,燕花序的追求者齊心合力把班主投了湖,順便把情湖樓給拆了,追求者們一番激烈運動後,汗液沖掉了酒精,一回神,班主屍身已然沉入湖底,嗚呼哀哉。
秦朝提倡以法治國,人命官司抓得極其嚴苛,燕花序雖不是兇手,到底與其脫不開幹系,經此一事,江南任何一個戲班都不敢接納燕花序,再然後,燕花序離開了江南,不知所蹤,然後于某一日被蒙洛遇上。
任誰看了出沒頭沒腦的戲也會覺得窩心,在場之人都是圓滑之人,便等着這裏最有資格發話的人開口。
軒轅珞瑜果然不負衆望問道:“這戲演了一半你為何不演了?”
燕花序低眉順眼地回答:“氣力不足,只好分兩日演。”
“……”軒轅珞瑜轉眼看蒙洛,蒙洛連忙苦笑搖頭,表示十分無奈,這燕花序油鹽不進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哪曉得這厮面對王爺也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仗勢。
軒轅珞瑜眯眼笑道:“你居然敢吊本王胃口,膽子不小。”
見七王爺貌似有發怒征兆,蒙洛又出來打圓場:“王爺莫氣,這戲一次看完倒真的不夠滋味,分兩回看才其樂無窮。”
軒轅珞瑜似笑非笑地看了蒙洛一眼,那一眼裏大有深意,又對燕花序道:“這全場怕應不只你一人演。”
燕花序面不改色道:“是,他剛演完出了一身汗,等不及便跳進湖中洗澡了,請王爺見諒。”
衆人:“……”瞧,瞎話宗師!
軒轅珞瑜不在意地摸摸鼻子,他細細打量燕花序,突然興致勃勃道:“你既是戲子,想必便是什麽人都能演。”
燕花序目光奇異:“王爺想讓我演什麽樣的人?”
軒轅珞瑜摸了摸下巴,斟酌着詞句道:“嗯,一個脾氣很壞的人,哦,一點就爆的那種。”
張立一聽,頓時覺得牙龈牙根牙槽都疼了個遍。
軒轅珞瑜這話有失偏頗且籠統,燕花序卻會心一笑:“王爺說的是,丞相公子?”
吟月公主驟然扭頭盯着軒轅珞瑜,眼神哀怨,泫然欲泣。
軒轅珞瑜像是未注意到那目光,微微一笑,連語氣都柔和幾分:“正是。”
燕花序輕輕笑了笑:“燕花序曾有幸見過丞相公子一面。”
他說完下一刻整個人都變了,仍是那副站姿,那副沒骨頭的懶樣卻消失殆盡,只剩下無窮盡的銳氣和鋒芒。
他冷冷一笑:“七王爺好生快活。”聲音竟與雲骁止有八分像。
軒轅珞瑜的眼神也變了,他定定地看着燕花序,茫然和熾熱交織着,誰都能感受其中洶湧的情愫,他笑了笑,竟從主位上走了下來,配合着燕花序演戲。
他笑眯眯道:“我說,骁止,翻個筋鬥給本王樂樂。”
衆人:“……”王爺這是準備讓燕花序耍猴給他們看?
燕花序十分入戲,臉色一黑,像似忍着揮拳而上的沖動,咬牙道:“翻你姥姥!”
軒轅珞瑜仍舊笑容滿面,伸手想去勾燕花序的下巴,還未觸到,突然“噗通”一聲,張立摔了個四仰八叉。
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對上衆人的視線,讪讪道:“坐久了,活動一下。”
衆人:“……”活動什麽?活動屁股麽?
軒轅珞瑜也放棄調戲假雲骁止了,斂笑淡然道:“張副使這痔瘡原來還沒好啊?”
衆人恍然大悟,向張立投去同情的目光。
張立:“……”這是污蔑!這是诽謗!老子沒痔瘡!
成功甩了壞他興致的張立恥辱一鞭,軒轅珞瑜心滿意足地準備繼續方才調戲之舉,擡手去摸燕花序漂亮的臉,伸到一半——
“哐當”一聲,凳子被絆倒,一陣風刮過,風中飄出一串“嘤嘤嘤”,吟月公主終于受不了刺激奔出了船艙,張立看着吟月公主消失的地方,欲哭無淚,七王爺不搞砸這門親事不死心是吧,是吧,是吧!
片刻後,外面傳來重物落水聲,有人大喊:“公主跳河了——”
衆人:“……”
張立頓時覺得他可以去死了。
他多有先見之明啊,公主會想不開自殺?呵呵呵……呵呵。
蒙洛率先反應過來,大喊一聲:“救人!”随後奔出船艙,探着扶手往下看,船上會水的一個接一下地往下跳,公主在湖裏四肢撲騰,越撲騰離船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驚恐:“救命啊——”
張立着急得左右探了探,發現罪魁禍首仍好整以暇地呆在船艙裏,瞬間化為怨婦,犀利又哀怨的目光掃向七王爺。
軒轅珞瑜摸摸鼻子,心道這次的确有點過分,萬一惹得張老狐貍發飙可就不好收拾了,思緒一轉,他慢吞吞邁開腳步,誰知一出船艙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把锃亮的劍,殺氣撲面而來。
他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張立吓得嗓子都尖了:“大膽!竟敢對王爺不敬!”
公主還沒救上來,蒙洛和莫将軍被張立驚醒,蒙洛眉頭一皺,莫将軍一揮手,護衛一擁而上,團團圍住,他面沉如水:“敢問閣下何人?”
“王堯。”那人掀開頭上的黑帽,露出一張銀質面具。
蒙洛訝異道:“你不是公主身邊的護衛?”
“正是。”那人淡淡道,忽而提劍拍了拍軒轅珞瑜的臉頰,“七王爺,看來你忘記我與你說過,不要欺我樊國無人。”
他這種公然挑釁,目中無人的舉動立刻惹得張立和莫将軍面色難看起來。
相對來說,被挾持的當事人倒是鎮定得很,他歪歪腦袋,觑着那劍光湛湛:“大俠,打個商量,能不能把劍拿遠點,當心偏了。”
王堯嗤笑一聲:“王爺也怕死?”
軒轅珞瑜反問道:“誰不怕死?”
“也對。”王堯輕笑一聲,他的聲音本就難聽,這一笑就像是鐵片摩擦砂礫一樣令人牙酸,軒轅珞瑜忍不住皺皺眉,王堯瞧見他模樣,突然伸出一只手,輕柔得像情人一般,撫摸着他的臉,“七王爺果然真絕色。”
軒轅珞瑜臉都綠了。
張立抖動臉皮:“大膽!”七王爺代表着大秦朝的臉面,他此時摸軒轅珞瑜也就罷了,最多算是摸一摸大秦朝的臉,要是這人再得寸進尺點,往軒轅珞瑜臉上甩一巴掌,那不就是相當于打大秦朝的臉嗎?!
王堯收回手,劍鋒銳利,緊緊挨着七王爺細嫩的脖頸,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既然公主因七王爺落水,那七王爺便去陪她吧。”
軒轅珞瑜飛快地插嘴:“跌入河中?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嗎?”
王堯淡淡道:“不是,她出來的時候絆了我一腳,跌倒在欄杆上,然後掉下去了。”
衆人:“……”看看,何謂豬一樣的隊友!其實這個護衛是假扮的吧,為悲劇的公主殿下抹一把辛酸淚。
王堯推搡着軒轅珞瑜接近船沿,衆人顧忌着那把明晃晃的劍,謹慎地往後退。
軒轅珞瑜垂死掙紮,試圖溝通:“喂喂喂,大俠,既然是被你絆下去的,與本王有何幹系,你這是推卸責任,這不是一個——”
軒轅珞瑜喉嚨裏的話被湖水灌回了肚子裏。
王堯收回那幹脆利落的一腳,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
“狗男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