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聖旨

七王爺落水的當晚,張副使接到一道命令:雲骁止已逃脫,責令七王爺在邊境即刻完婚。

他望着燭火愁眉苦臉,這責令二字除了陛下和太後誰當得起啊,況且,誰能告訴他這個即刻要怎麽個即刻法啊?

他千想萬想,想成兩個字:找死。

清晨,守将城一座清幽寬敞的院子,正遭遇着百年難得一見的雞飛狗跳。

張立一踏進院子,看到下人們匆忙地來來回回地走動,端盆送水,沒一個有空理他的,正值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管家在屋裏跳腳,大呼小叫,聲音能震翻天:“快點!快點!又出來了!”

張立:“……”什麽情況?

他糊塗了,趕緊跑到院門外,仰起脖子瞪大了眼看了看牌匾,新近鑄造嶄新的“王府”二字在陽光下金光閃閃,隔着十裏外幾乎都能閃瞎人眼,沒走錯呀。

張立一頭霧水地走進了內院,管家急吼吼地沖着端水的下人發火:“狗奴才!這水怎麽這麽燙,你是想燙死王爺麽,當心株正連九族!”

張立微微蹙眉,這哪來的白癡管家說話這般不清白?不過,端盆送水,出來甚的——他囧囧地想道,難不成這是王爺在生孩子?

啊呸,妄議皇族是罪,該殺!

甩掉這些天方夜譚的想法,張立邁步朝主廂房走去,管家一見他,便堆起谄媚的笑容,将他迎了進去。

屋裏光線充足,擺設華貴,瞧着別具一格,有檀香爐煙袅袅升起,聞之便覺清雅舒心。

軒轅珞瑜蒼白着一張俊臉,玉雕般的鼻頭紅通通的,更顯風姿妍麗,他裹着厚厚的精致棉被靠在奢華的床上,身旁立着幾個丫鬟,額角汗漬密布,神情緊繃。

張立正要與軒轅珞瑜說話,還未到跟前,七王爺突然一仰身,屋內人立時神色大變。

“阿嚏——”血花綻開在雲錦織就的錦被上,七王爺玉白的臉霎時梅花點點,恰如百花齊放裏獨争俏枝,他身旁的丫鬟立馬慌亂地給他擦臉收拾錦被上的狼藉,動作雖急卻很熟練,顯然不是倉促應對。

看到這由一個噴嚏聲引發的血腥畫面,張立徹底驚恐了,他手抖腳抖,嗓子也抖:“怎……怎麽了?快傳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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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光鮮亮麗的七王爺斜着眼看他,一臉“你大驚小怪”的表情:“此地如何會有禦醫,不礙事,就是受了寒引起虛火,流了點鼻血。”

就算流鼻血也不是這麽個流法吧?

張立有些呆愣,下一刻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在軒轅珞瑜面前,抓着對方露出在外的衣袍下擺,老淚縱橫地哭訴道:“王爺啊,我的爺啊,是老臣的錯,老臣有罪,老臣未曾照顧好您,才累您被那樊國賊子踢下水,落得如此可憐……嗚嗚嗚,老臣忏愧,老臣萬死難辭其究……”

軒轅珞瑜無言地看着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張老狐貍,手下施力,欲将張立抓得死緊的下擺拽回來。

衣袍拉鋸戰開始了……軒轅珞瑜詫異,老狐貍蠻力不小。

張立哭喪似的哭了好半響,哭得頭昏眼花實在哭不下去了,順手扯着手裏的布帛擦了擦臉,把能抹的一股腦全抹了上去。

“……”軒轅珞瑜僵住,下一瞬見鬼似的縮回手。

張立權當沒看見,一咕嚕爬起來,繼續說唱俱佳地演出悲憤狀:“老臣這就去砍了牢裏那個樊國賊子!”

軒轅珞瑜額上冒出青筋:“回來!”這老狐貍吃錯藥了,給他三分顏色還預備開染坊?

張立木然轉身可憐兮兮地看過來。

軒轅珞瑜笑如春風:“本王的仇怎能假以人手呢?須得親躬才不枉本王聲名。”

一見頂上祖宗笑,張立四肢連着心肝一塊兒顫。

軒轅珞瑜站起身來,一臉嫌惡地脫了那件被張立“玷污”的外袍,嫌棄地扔到地板上踩了幾腳:“随我去牢房!”

張老狐貍的厚臉皮絕非吹牛皮吹出來的,期間一直面不改色,直到七王爺重新裹上了錦被,瞬時囧囧地看着他:“王爺,被子……”

軒轅珞瑜大手一揮,豪氣萬丈道:“本王樂意裹着,誰敢說!”

張立擡腳跟上去,豈料軒轅珞瑜回首伸手一指,笑得極其人畜無害:“煩請張副使給本王端個檀香爐。”

張立敢怒不敢言地照辦了,內心崩淚控訴,睚眦必報的都是小人!

啊呸,妄議皇室是病,得治。

軒轅珞瑜滿意地笑了,大搖大擺地朝牢房進發。

下人們都麻木着一張臉看這位爺搗騰了一身奇異的裝扮出門,早就聽聞七王爺出格的性子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今兒他們算是長見識了。

一位派頭極大的大人物貴步臨賤地,上至牢頭下至囚犯都忍不住小心翼翼乃至戰戰兢兢,七王爺在民間的名聲一向不怎麽好,也不怎麽壞,保險起見,他們還是夾着尾巴看貴人臉色,免得惹火燒身。

從七王爺裹着錦被進入,到端坐于鋪了狐裘的凳子上,草席上抱着劍盤腿而坐的王堯自始至終未動過一絲一毫,對一切恍若未見,瞎子範裝得十足,都快趕上張立裝瘋賣傻的本事了。

自古以來真理昭昭的是:存心找茬的向來絕不是無視能打發的,七王爺也不例外,阿全貼心,自發地上前把人押過來。

王堯被下了軟骨散,勁力使不出來,阿全記着他踹主子下水的那一腳,手下動作不留半分餘力,王堯被推搡得直接跪倒七王爺面前。

軒轅珞瑜眼裏閃過一絲異色,瞬息恢複如常。

王堯盯着他的眼神熾熱,決計能夠烤肉了,一雙垂在身側的拳頭握得死緊,看樣子忍得頗為辛苦。

軒轅珞瑜耷拉着染血的錦被的樣子有點可笑,不過在場之人把膽子充爆了也不敢笑出來。

“七王爺。”王堯開口了,音色壓抑陰冷,讓人覺得背後涼飕飕的,“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上古神劍軒轅。”

軒轅珞瑜露出感興趣的神色,王堯淡漠地敘述下去。

“傳說此神兵劍身黃金,乃衆神采首山之銅鑄造,劍身一面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劍柄一面書農耕養畜之道,一面書四海一統之策。天界諸神賜予黃帝擊敗蚩尤的曠世神劍,為斬妖除魔的神劍,魑魅魍魉克星。”

張立面上的神情越來越古怪。

他心裏感嘆,這王堯膽子真熟,啧啧,熟得都能煎蛋了。

不過,他心裏冰雪般透亮,眼見王爺興致正濃,他自不會越俎代庖上去踹一腳試圖封上那人的嘴。

軒轅珞瑜唇邊笑意始終不減,笑得眉眼微微彎起,危險而蠱惑。

王堯冷靜甚至冷漠地砸出一大堆話來,不緊不慢,娓娓道來,谀辭如潮,馬屁拍得震天響。

“大秦朝大勢所歸,順應天下大同,自太祖皇帝伊始,諸代皇帝無一不英明神武,大秦朝治國有方,招賢納士,愛民如子,使得原本滿目蒼夷的山河漸漸恢複元氣,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大秦朝名聲遠播,震響海外。當今陛下更是天縱奇才,如今天下統一乃大勢所趨,有朝一日,你們軒轅王朝囊括四海,吞并八荒也是指日可待。”

“……”軒轅珞瑜靜靜地看着他,笑容越來越燦爛,他不明白對方到底想幹什麽,但這不妨礙他越來越盛的憤怒。

王堯突然頓了一下,語氣微微上挑:“既然你們乃軒轅黃帝正統,還真當得起劍中之皇,軒轅劍之名。”

軒轅珞瑜驀地有些明白王堯欲說出些什麽言論了。

張立有些懵,這一番話明嘲暗諷,字字帶刺,不可謂不誅心,但臨到末了,只扔出一句“當得起軒轅劍”,傻子才相信他方才是在真心恭維。

究其緣由,大秦朝軒轅皇室因其恰好姓軒轅,便自稱上古五帝之一的軒轅黃帝後人,一百多年前初建王朝,為撥亂反正,尊王攘夷,從而舉着大義的旗幟正統皇室統治所做的舉措,天下的明白人心裏跟明鏡似的,哪個王朝會不重視血統和大義的正統?

更何況,大秦朝這手段實在算不得手段。

大秦朝四代皇帝輪換下來,早已無人會追究其中血脈真假,這個王堯膽子大得能捅天一個窟窿,什麽都敢提。

兩人都沒什麽大反應,王堯卻吊起了胃口:“民間有一句俗語,在下深覺有理,不知王爺可曾聽過。”

軒轅珞瑜被成功地挑起了好奇心,挑眉道:“哦,是甚?”

王堯語氣悠然,字正圓腔地砸出驚人之語:“俗語言,人至賤無敵,可不是……賤、中、之、皇。”

“賤中之皇”的後人兼弟弟:“……”

周圍有一瞬息的靜默。

下一刻,張立跳腳了:“大膽狂徒,竟敢口出污言!”娘親哎,別說給他一百個膽子了,就是給他一百個豹子膽,他也不敢想這厮是拿軒轅劍在亂嚼皇室舌根啊!

軒轅絡瑜突然覺得,他的祖先自稱軒轅黃帝後人委實有種自打臉的嫌疑。

張立激動得胸中翻騰,幾乎差點岔氣,指着王堯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王八羔子混賬東西!哪來的潑皮無賴,你活膩了你敢如此信口雌黃!信不信老夫,信不信……”

“你可知這是殺頭誅九族的大罪……”他嘴裏搜腸刮肚地想詞罵人,奈何他一介文明了大半輩子的文人,能想到的“污言穢語”實在不多,罵得氣喘如牛,心裏真是欲哭無淚,哪來的狼崽子兇狠至斯,他此番被連累得好生冤枉,心緒起伏間喘得太厲害,驟然眼一翻,厥了過去。

他懷裏還揣着檀香爐,這一暈,檀香爐墜了地,散落開了,香味四處溢開,朦胧煙霧中,竟給修容不整的七王爺平添了幾分雅趣。

軒轅珞瑜默默地低頭看了一眼暈得四仰八叉的某只老狐貍一眼,心道要不要去踹上一腳,驗證一下是真暈還是假暈?

親耳聽到皇室遭辱可不是什麽好事,倘若他心黑一點,為了保全那點皇室顏面,随便尋個罪名都能把張立給抄家滅族,不過,一想到這老狐貍素來謹慎,這次不慎聽了這番“诋毀皇室的污言”,定是悔青了腸子,不由心裏大爽。

他嘴角勾出愉悅的笑容,花費如此多的功夫,張立若還是不上鈎他索性就直接砍了他,剝了狐貍皮毛做狐裘。

張立将将倒地,須臾,蒙洛便踏了進來,身後還跟着搭拉了滿身缭亂的花衣裳,幾乎花得跟孔雀有得一拼的燕花序。

軒轅珞瑜甚至都沒來得及跟“立了大功”的王堯做個微笑的鼓勵表情。

他所思所想的是,皇室顏面這玩意——當然不是不在乎,他依仗的無非是,這番言論僅僅在這牢室的方寸之地,誰敢将其流傳出去?

況且,七王爺心中有些苦澀,他若看不通透顏面二字,視世間虛名為塵土,他與雲骁止這段情,究竟要何時才尋得了出路?

蒙洛疑惑地瞟了眼地上躺屍般的張立,目光飛快地掠過低垂頭顱的王堯,對軒轅珞瑜怪異的裝扮視而不見,行了一禮道:“七王爺見諒,蒙洛此行,是為王堯求情,不過請王爺明鑒,下臣求情絕非是因他乃樊國之人而存的私心。”

軒轅珞瑜不知從哪變出一把折扇來,他敲敲手心,似笑非笑的神色,偏着頭,眼中帶着戲谑:“說來聽聽。”

蒙洛對着不遠處的燕花序招了招手,燕花序上前,胡裏花俏的衣服和懶洋洋的神色怎麽瞧怎麽有一股半死不活的媚勁和頹廢。

燕花序拖着懶懶的腔調,語氣也很欠缺說服力:“王爺是否還想看那剩下半出戲?”

軒轅珞瑜道:“此話怎講?”

燕花序道:“王爺若是不想看,那一切好辦,若是想看,就請饒了王堯的命,讓他容後再死。”

軒轅珞瑜心中微動,一口道破:“你那時果真在诓騙本王,他是你演戲的夥伴?”

燕花序表情仍沒什麽變化:“是,我請他幫了個忙。”

軒轅珞瑜并未生氣,僅怪異地掃了眼腳邊的王堯,有點想象不來這人一本正經演戲的模樣,便覺得有點可笑,王堯察覺到他的笑意,眸子裏射出的光霎時變得有些陰測測的。

軒轅珞瑜略微點了點頭道:“那本王暫且饒他不死。”

蒙洛面有喜色,拉了拉燕花序的衣袖,兩人一起跪地謝恩:“多謝王爺寬宏大量。”

燕花序站起身來道:“不知王爺想幾時看剩下半出戲?”

“那便就今日罷。”軒轅珞瑜笑了,幸虧張立“暈”了,否則這厮又要唠叨什麽王爺不可,應杜絕一切隐患發生雲雲從而阻止他饒恕王堯,那可就無趣了。

他們預備押着王堯走出牢房,七王爺才踏出一腳,便回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盯着張立,唔,這樣把老狐貍仍在這也不好吧,不行,他還是想踩上一腳。

他正欲付諸行動,張立就立馬識時務地醒來了。

軒轅珞瑜不動聲色地收回腳,不高興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張立道:“張副使何時有心疾本王怎不知,可千萬保重身體,要不要傳個大夫,免得玉體有所差池?”

玉體……張立嘴角抽了抽,一臉便秘的表情,只當對方才七王爺因一時興起饒恕罪人的事一無所知,至于那番污言,王爺都沒計較,他才不會傻得去提起從而自掘墳墓,他僵着面皮開口道:“多謝王爺關心,下官有分寸,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今日未來得及禀報。”

軒轅珞瑜目光清亮:“講。”

張立從袖中拿出一卷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老狐貍一動如驚雷,狹窄的空間裏霎時齊刷刷跪了一地。

“至宣旨之日起,令軒轅氏七王爺珞瑜與樊國和親公主于守将之城兩日內完婚,不得有誤,欽此——”

軒轅珞瑜面色冷凝:“臣弟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立神色複雜地看着七王爺陰沉着臉往外走。

他選在此時宣布聖上旨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個叫燕花序的戲子的出現,連帶着這個王堯,他心裏都有種揮之不去的蹊跷感,但他又不能明着阻止他們,只好暗中試探。

王堯功夫一流,昨晚擒住他可頗費了一番手腳,七王爺被救上了岸便縮在被窩裏死活不肯出來,幾個臣子可因此犯了愁。

蒙洛提議冒犯王爺的樊國人應送給大秦朝當場格殺,張立當即皮笑肉不笑道,王爺尚未開口,就将人處置了委實不妥當。心裏卻道,笑話,大秦朝的事可容不得一個樊國臣子置喙,再說這內中名堂也是值得深究的。

職責所在,為求周全,他只能硬着頭皮兩面都深究一回,故而才有王府內的裝瘋賣傻和牢房裏的裝暈舉動。

當今陛下的這一突然襲擊可真是兇狠如獸,直搗黃龍,如此這般,接下來作為陛下代言人的他怕是沒好日子過了,唉,為君臣子難做,為君分憂的臣子更難做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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