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事
軒轅珞瑜抓着手中的聖旨,未免失态之下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急匆匆地往前走,大步流星,越走越快,心裏的火也愈燒愈旺。
好得很,真真好得很!
他決勝千裏,小心謹慎何等嚴苛,走一步算三步,俯仰點滴動靜,他那位皇兄倒好,直接在他前路上橫上了一堵牆,還是精鋼加固的銅牆鐵壁。
委實氣得他心肝脾肺疼。
不得不說,這一道聖旨來得非常漂亮,當今聖上雖稱不上大秦朝歷代帝王以來最文韬武略之人,卻絕對上稱得上是最會知人善任的皇帝。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此八字陳述上佳。
這代秦皇德行巍峨,更兼有一雙天底下最明亮的眼,底下朝臣何其多,他都一一摸得清脾性,更遑論這個在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皇弟,他猜不透軒轅珞瑜私底下做了什麽安排,但并不妨礙他施展手段去贏得勝利,只因他知己知彼。
他深知,老狐貍一只的張立是委派破壞七王爺大計的最為合适之人。
自從紫禁城裏那次用盡手段勸說軒轅珞瑜無果之後,皇帝便未再試圖勸過只言片語。
這個幼弟,看似嚣張随意,實則內含狠勁,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秦皇知曉過剛易折的道理,逼迫他絕了這份情容易弄巧成拙,不如只擾不阻,光明正大,幹脆利落地施行種種雷霆手段,用以往他們之間安插嫌隙,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磨得那情不散也松。
故而,和親娶妻只是第一步,初始的手段不能過激,否則軒轅珞瑜被激起了性子,肯定會奮起反抗,他們畢竟是親兄弟,再鬧騰也不可鬧得傷了情分。
俱言帝王家無情,皇帝和七王爺卻都念着這份兄弟情,皇帝長七王爺六歲,看着七王爺光屁股到穿開裆褲,直至成年,可謂亦兄亦父,二十幾年的愛護弟弟之舉深入本能,他也舍不得逼得太狠。
再者,太後尚且健在,如何會眼睜睜看兄弟反目?種種原因,兩人你來我往地交鋒對峙都停留在那一道底線上,誰也未曾越過。
這道底線也是皇帝未同時頒下聖旨給雲骁止賜婚的原因,他心中昭然若雪,若他這麽做了,軒轅珞瑜必會恨他入骨。
況且,只要軒轅軒轅妥協了第一步,就能妥協第二步,那麽,皇帝有漫長歲月施展計策去離間他們,身為一個雄才偉略的雄獅帝王,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獵物落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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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想得開是一回事,行動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從那日禦花園的“抓奸”伊始,皇帝一看到軒轅珞瑜就覺得心煩氣悶,簡直恨不得将這冥頑不靈的幼弟綁起來好一頓爆打,幹脆打死算了。
為了抑制心中那份怒火,皇帝甚至不與他那看着就糟心的幼弟直接溝通,而令張立将傳信和相關指令全盤接收的。
再說這次迎親隊伍,護衛和一應人員皆從皇宮調出,絕對效忠當今皇上,表面是七王爺負全責,張立對其更是百依百順,暗地裏做主的卻是張立,七王爺就相當于個空架子,隊伍裏所有人的眼睛和功夫都是用來監視或牽制七王爺主仆二人的。
皇帝手段用得狠,七王爺在方寸餘地裏掙紮,頗為艱難,故而他除了間或尋點樂子找點茬,倒真沒丁點辦法。
眼下……他恐怕連找茬都找得不痛快。
天上雲霭浮動,日頭正好。
七王爺怒火攻心,多日壓抑的情緒一并爆發了,沒頭沒腦的一番踱步,醒神時才茫茫然不知何處,披着的錦被也不知掉在了哪裏。
今日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晦氣。
罷了,他氣糊塗了,竟這般容易心浮氣躁。
骁止……他苦笑,骁止此刻怕是連撕了他的心都有了,何等煎熬。
軒轅珞瑜掩了心緒,面上不見半分喜怒,衣袖上日光氤氲生輝,轉眼又是那個天下無雙的笑面虎七王爺,阿全不聲不響地吊在他身後,始終寸步不離。
不遠處,蒙洛幾人站在廊下,遙遙張望着,他看不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表情。
他眯了眯眼,一個想法在腦中成形。
……
莫将軍得知陛下旨意大為吃驚,守将城身處邊境荒蕪之地,這樣萬仞山裏的一座孤城,竟然即将舉辦權貴皇族的婚禮,他心裏甚覺不可思議,更不妥不合規矩。
奈何陛下旨意已定,他們只得遵從,守将城的一幹官員收到消息時便火燒屁股般地忙活相關事宜,幾乎人仰馬翻。
時間太過緊急,限定了二日內,這是連個黃道吉日也不讓選了,宣旨之日成婚是絕無可能的,故而只能推至翌日。
官員們實在忙得腳不沾地,兩眼發黑,承受不住時,便在心裏暗暗叫苦,這七王爺胡鬧也就罷了,怎麽一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也來湊一回熱鬧,這軒轅皇室真是胡鬧的祖宗。
不過他們暗地裏滿腹牢騷,明面上行事卻是個個全力以赴,唯恐搞砸了大喜之事以致丢了腦袋,那可是人間喜劇一樁,供普天下的同僚看了笑話去。
至于二日內成婚的個中內情,軒轅珞瑜心念一轉,便摸了個透。
他與蒙洛兩國代表還未将兩國外交事宜談妥,故而還需停留些許時日,他們停留得久,雲骁止又從丞相府消失了,皇帝陛下豈會不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憂心之下,才有這道倉促甚至顯得胡鬧的聖旨誕生。
閑話不多提,不論旁人心思如何,也不論他們是否不得不廢寝忘食,都礙不着七王爺為看那剩下半出戲,附庸風雅,行些奢侈事。
寂寂空庭遠,疏影蔽荷塘,燈半昏時月半明。
一行人圍在庭院裏就坐,點了兩支大紅燭,燭火明明晃晃,焚燒起來照亮滿桌盛筵,襯得滿庭有如白晝,軒轅珞瑜被衆星捧月般圍坐在主位,他支着下颌,眉梢眼角俱是含笑,不輕不重地撥弄着茶杯,手指白皙修長。
五尺外的荷塘裏潔白蓮花亭亭玉立,嫩蕊凝珠,輕輕随風搖曳,滿院清隽蓮香,飄散四溢,別有一番風味。
時節步入九月份,秋老虎漸漸顯出威色來,衆人初始見了這長勢繁榮的潔白晚蓮頗有些驚奇,邊境的地域條件并不适合這嬌弱的雅致物生存,想來其原來住的主人也費了許多心思呵護,才養得這賞心悅目的光景。
這院子本是守将城的一個巨賈的財産,聽聞朝廷有皇親貴胄親臨,便獻了出來做七王爺的臨時府邸,衆所周知,中原的歷朝歷代均施行重農抑商政策,商人富裕有餘,地位不足。
至大秦朝統治時,因開國皇帝秦太祖奪取天下時多少借了商賈之流的銀錢助力,秦太祖大力推行着安國定邦的懷柔政策,開國初便對商人放寬了些許限制,使得他們少受了許多歧視,此番措施歷代相傳沿襲,直至今日。
可即便如此,商人地位到底還是低下,故衆人唏噓了須臾,便住了嘴,也沒生出叫那商人叫來見一見的心思。
恰逢這院子占地寬廣,莫将軍與張立一商讨,便安排吟月公主住了進來,蒙洛自是沒這個福分了,訂了間上好的客棧招待了。
盛宴過後,彼時酒足飯飽,敲了三遍鑼,好戲正式開場。
一展屏風獨獨立在庭院中央,此物高逾九尺,寬約摸橫跨了半個庭院,略顯氣派,想必是請人定做的。
大紅燭被吹熄,反是屏風上打出一道強光。
話說那日演到那女子慘叫便斷了聲息,此刻屏風裏立着男子挺拔的身姿,手持一劍,劍鋒向着床帏裏仰着脖子的女子。
女子音色悲戚:“你這是為何?”
男子聲音凜冽充滿正氣:“妖女,我與你虛與委蛇許久,你終是沉不住氣要害我了。”
燭火緩緩地跳動着,屏風上映出的人影随着光影恍惚飄蕩。
女子沉吟道:“你來找我,是為除我?”
男子道:“不錯,妖女,你早已死去,為何還要留在陽間害人?”
屏風外看戲的衆人微微詫異,有種恍然大悟之感,難怪前面那幾位男子都消失了,原來這女子是個采陽補陰的女鬼,不過那次次的女子慘叫又是何緣故?
女子冷笑道:“我害他們,是他們個個色域熏心,要送上門來,怎可怪我?”
男子沉怒道:“那我呢,我不是沒上當,你為何還要害我?”
女子掩嘴笑了,笑聲清脆悅耳,嗤道:“呆子,你若沒上當,第二日來扣我的門作甚?”
男子似是被噎住,沉默一陣才堅定道:“你是鬼怪,我必除你。”
女子不笑了,她突然道:“我何時害你了?”
男子怒道:“就是方才,你,你——”他憋了半天,還是憋不出類似“你欲拉我行颠倒鸾鳳之事好吸我精元”的話來。
女子又咯咯笑了:“真是個呆子,誰告訴你同你行這歡愛之事便是要——。”
“閉嘴——”男子惱怒地打斷她,“妖女,你少胡言亂語,看劍——”
劍鋒頓住,女子指尖夾着劍尖,男子用力抽了抽,悍然不動,女子嘲笑道:“這桃木劍……哪裏學來的半吊子道術。”又慢慢道,“我們的情分是假的麽?”
男子不欲聽,只怒不可遏道:“妖女,你休要蠱惑我——”
女子自顧自地道:“你知我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麽?我那死鬼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他曾說一生一世只有我一個,可他還是變了心,他變心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欺我瞞我,所以我一怒之下,拿把菜刀砍死了他,随後舉刀自我了斷……可入了輪回道的人是他,我卻要在這做個孤魂野鬼,每當吸盡你們這些負心男人的精元時便會重現當年死亡極烈之痛,一次比一次深,倘若我不吸,我就得消亡,幾百年來不得解脫。”
衆人的心又跟着起伏,這女鬼也真是個慘烈凄苦的,想來這便是解了那三番五次的慘叫的謎團了。
男子聽得渾身直冒冷汗,卻仍強硬道:“你雖可憐,也不能害人。”
女子又道:“我後來修煉有成,耗盡心血推演了前世因果,才知,他并沒有與其他女子有私情,可我卻一句話不曾問便誤了他。”
聽聞此言,衆人心中不免感嘆,這出悲劇,到頭來竟是遭誤會釀成的。
屏風上男子身形僵住,他幹澀道:“那是你活該。”
女子沉默了,男子則試圖奪回那把劍。
屏風裏的影子一靜一動,對比鮮明。
女子突然嘆息一聲“罷了”,松了手,男子仰首差點摔了個底朝天,他穩住身體,舉劍戒備。
屏風上女子身影一閃,瞬息欺近男子,親昵地挨着他:“你心口的那一刀,是我砍的第一刀。”
“嘭——”一聲,軒轅珞瑜捏碎了茶杯,其餘人皆往他那處看去,軒轅珞瑜鎮定自若地用衣袖将碎片掃下了桌,輕描淡寫道:“不妨事,手滑了。”
話音剛落,屏風上正演到男子驚得大駭,恐懼使他本能地縱身刺劍,目标直指往女子心口。
“噗嗤”一聲,劍鋒插入血肉,一陣光芒閃過,女子的身體漸漸消散,最終完全泯滅,天地間飄來一聲嘆息,潛着淡淡的悲涼:我前生誤你害你,今世你卻不肯信我愛你護你,實為報應。
軒轅珞瑜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
屏風熄滅,四周重歸黑暗,衆人大大松了口氣,這出戲一波三折,劇情也的确精妙,燕花序不愧是號稱江南第一戲子,雖是個令人唉聲嘆氣的悲劇,好歹終歸有了個結果不是。
莫将軍撫掌大笑:“妙,果然妙,妙得很——”
其他人也默契十足地跟着附和不止,稱贊之詞不絕于耳。
此時,庭院裏大紅蠟燭重新被點燃,鮮豔欲滴的燭淚很快軟化,緩緩流淌而下。
軒轅珞瑜掂了掂衣袍站起身來,臉上看不出喜怒,心裏卻老大不痛快,這個燕花序,編的什麽破爛,看得人悶得慌。
他施施然走下來,前來搬運道具的下人識時務地加快腳步,為他移開了擋人視線的屏風,露出屏風裏兩個人。
燕花序一如既往的着衣花枝招展,姿态随意。
因演戲之故,王堯被解了軟骨散,此刻他兩旁站着兩個神情緊繃的頂尖高手,正将鐐铐往他手上套,随時防備着他突然發難。
軒轅珞瑜的目光在王堯身上一觸即離,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疑惑,随即落在燕花序臉龐上,笑容可掬道:“那女子灰飛煙滅之後,男子呢? ”
“我不想看。”
軒轅珞瑜怔了一下,目光奇異。
燕花序卻閉了嘴。
軒轅珞瑜清清淡淡地笑了笑:“原是本王唐突。”
他不想看,故而不想演,這位江南第一戲子,确是個有故事的,既然如此,他可沒有勉強別人的惡劣趣味,不過,不用蠻力,尚有柔力。
燕花序目光閃了閃,忽而開口:“不知七王爺可否知這故事來由?”
軒轅珞瑜心中微動:“願聞其詳。”
不遠處的衆人一直暗暗關注着七王爺和這江南第一戲子的對話,聞言均被吊起了好奇心,高高豎起耳朵。
“在江南情湖樓終日唱戲是十分無趣的,同一出戲反複地唱,千萬年不變的調,千萬年不變的客人,也不知他們怎地不膩味,那一日,情湖樓來了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邦人,他與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寓言故事……”
這個故事名為:狼來了。
從前,有一個放羊娃,每日白晝去山坡上放羊。
獨自一人放羊的日子是單調乏味的,終于有一日,放羊娃耐不住內心孤寂無聊的煎熬,想了個折騰玩弄人的法子。
他扯開嗓子向山下的人們大聲呼救:“狼來了,狼來了——”村民們聽聞立即驚慌地扛着鋤頭和鐮刀趕來了,誰知連狼的影子都沒見着,只有放羊娃清脆刺耳的嘲笑聲。
村民們生氣地走了,後來更是連遭放羊娃三番幾次的戲弄,村民們便再也不相信放羊娃的呼救之言。
直到有一天,狼真的來了,沖入羊群大肆咬殺,放羊娃放聲大喊救命,村民們卻再也沒上來過,他的羊全都死了。
故事到此為止,燕花序低沉的敘述聲沉寂了很久,全場仍是一派靜默。
軒轅珞瑜意态娴雅,用折扇敲了敲掌心,微笑着評了一句:“此中有深意。”
“那要看七王爺如何理解。”燕花序也微微笑了,烏黑的眼眸綻開妖嬈萬千,衣袍血色翩飛,美好得像是入了畫。
軒轅珞瑜皺了皺眉,忽而有所感應,轉眼望去,撞上一雙冒火的眼,那人倚在廊下,在皎皎月色裏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四目相對,一剎那,成永恒。
西邊廂房突然毫無預兆地竄起一陣火光,下人們大驚失色:“不好了,走水了——”
庭院裏一片混亂,有人高聲疾呼:“那是公主住的地方,怎麽回事,快去救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