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巷的道路曲曲折折,一路向前延伸。
餘沙沿着一條水道往前走,這裏不少人都是順着小巷的遮掩往別處去了,并不往回走。這些小巷通往的地方,入口比暗巷正經的入口要難找許多,說不準還開在誰家後院裏,又彼此連通,不是在這裏浸淫久了的人,不要說順着離開暗巷,怕是連自己的方位都要迷失了。
餘沙目不斜視,順着主道走到壬字牌附近,人倒是變得多了起來。這些人大多都穿着灰布衣裳,也有體面些的穿着綢布,都排在壬字牌第三間的旁邊,一臉無奈地等着。
排在末尾的人瞧見餘沙,打了個招呼:“喲,來藍蠍子這裏買藥的?今兒人多,還要再等等。”
餘沙排到隊尾,與那人搭話:“往日也沒見這麽許多人,這是怎麽了?”
“嗨,還能怎麽,外客多了呗。”有等的無聊的人回話:“那些窯姐兒用的不夠了,可不是要來這裏多備些。又不是都跟牡丹書院些死要牌坊的娼婦一樣,端得什麽架子。”
這話引起一連串猥瑣又心照不宣的笑聲。
餘沙等他們笑完,又問:“若是那些東西,又何必來壬字牌這裏,前面不也有藥店。”
有人問:“那你又來這裏買什麽?哪家妓館的,說話讓人笑話。”
餘沙只得說:“我是替人來取東西的,并不在妓館裏做工。”
許是真的等的無聊,有一抽着杆煙的人回他:“別處都是些脂膏,水油之類。最多有些催情助興的,再多便沒了。只有藍蠍子這裏賣治病的,懂麽小子。”
餘沙啊了一聲,回道:“是花柳嗎?我只知道是不治之症,卻不知道還可以治的。”
“治不了,想什麽呢。”有人嗤笑他:“只不過藍蠍子這裏有藥能讓那地方看起來沒那症狀。時候到了,人該廢還得廢。”
餘沙哦了一聲,便沒話了。有人在旁邊仔細打量他樣貌,有些狐疑:“你小子替誰家取東西?憑春坊裏大小妓館,暗娼巷裏的我都認得,怎麽不太知道你。”
這話問的巧,餘沙便用那剛知道的诨名答了:“那催命客棧的掌櫃,替窈娘來的。”
“娘的。”這話一出,就有人罵髒,摔了嘴裏叼着的草葉,走到餘沙面前:“那琵琶是你彈的?”
這人身量頗高,餘沙要仰視他,回:“……卻也不是,舍妹彈的。”
“你那聲音真的是……”那人一臉的有仇報仇,想是記恨久了:“今兒既然撞見了,老子非教訓你一頓。”
餘沙默默退了一步,一手抱着包裹,一手在口袋裏扣緊了剩下的幾枚錢。
氣氛正有些緊張,藥店門開了。扣群二?散。0六、酒二三/酒_六追更'
開門的是名女子,身上像男人一樣穿着件短打,還綴着些銀飾。她看着這門口烏壓壓的一群人,又看了看餘沙面前那個疑似要動手的,皺了眉毛,開口:“別在我門口打,不然今日就閉門歇業了。”
此話一出,效果拔群的很。餘沙面前那個大漢狠狠瞪了餘沙一眼,收了拳頭,說:“你小子,一會兒買完藥不準走。”
餘沙答應了一聲,心裏想,又是個只長個不長腦子的傻子。回頭拿了藥,他就順着這四周的巷口溜了,誰還等你。
藍蠍子把店門打開,這處店面倒不像別處,藥品都放在明面上。只是瓶子都清一色的白瓷紅塞兒,看不出什麽差別。倒是那藍蠍子個個都分的清。問了要什麽,便随手拿了藥,用毛筆在瓶身上點标記。餘沙側眼看着,倒是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怕是人人都有不同的一套标記,指代不同的藥。這倒是十分隐蔽,難為這藍蠍子都記得住。
輪到他了,他上前說了窈娘的名字,又說了漢壺兩個字。
藍蠍子擡頭看了他一眼,從臺面上找了個藥瓶,倒是沒用毛筆标。
“替我帶句話。”藍蠍子多說了一句:“命就一條。”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屋裏頭都是下三濫的人,聽到這個還能往哪裏想,紛紛大笑。
有人笑道:“哈哈哈哈哈就那蕩婦,她也得那個病?”
“玩嫖客把自己玩進去了,哈哈哈哈什麽時候她也廢了,我倒是願意去接濟接濟!”
“對,讓那娘們看不上我們這些人,不是傲慢的緊嗎,回頭落魄了,老子定要好好照顧她生意。”
衆人皆笑,說的話也逐漸下流沒品。
餘沙還未發火,那藍蠍子倒是生氣了。一腳踹在櫃臺上,鬧出好大的聲響,那些瓶瓶罐罐也都倒了滿桌。
“當我這裏什麽地方。”她開口:“要笑回回自己的臭水溝子去。”
她這發怒頗為有效,人瞬間靜了些。半晌,有人讨好到:“不過是些不入流的笑話。也沒礙着藍姑娘你,多擔待些。”
藍蠍子哼了一聲:“再喧嘩,通通打出去,以後也別來我這裏買藥了。”
衆人皆說好。餘沙被這陣仗驚了一場,想來這個壬字牌确實也不是白挂的。不管真的假的,能讓這些人擺出這麽副笑模樣退讓,眼前這位絕不是什麽尋常女子。
餘沙拿了藥,也不敢多做耽擱,怕礙着人藍蠍子的眼被罵一場,迅速離開了。
同他離開的還有些別人,前後腳的功夫,剛離了店門就對着這店面啐了一口,嘴裏小聲念叨:“狗屄出的沒腚眼的玩意,仗着有些能耐還端起做派來了,不過也是個娼婦。”
餘沙與他擦身而過,進了小巷。确認自己身形能迅速隐蔽在街巷中後,扣住手裏捏着的錢,對着污言穢語那人就擲了出去。
瞬息功夫,街巷中傳出一聲凄厲的叫聲。
餘沙沒看那人膝蓋骨碎了的慘狀,扭頭順着巷道離開了。
巷道曲深,餘沙左拐右拐,還幾次碰上也在這巷道裏穿行的人。彼此迎面也沒說話,各自往去處去。
等到餘沙又到了人聲繁華之地,卻是到了憑春坊主路旁邊的一條輔巷裏。此時時間已經到了傍晚,此處都是些二流的勾欄瓦舍。好些店家開始挂起燈籠和紗幔,預備晚上的營業。
餘沙記起原先窈娘說的話,并不從主路走,想從幾條貫穿的巷道繞路回去。這一繞路,便走到某間妓館的後門去了。正巧碰見這妓館在往外趕人。
“行了行了,少在這裏癡纏。”攆人的是妓館雇用的龜奴,一臉的嫌棄麻煩。“你家妹子甭管原先什麽身份,現在進了玉銷樓了就不是良民了,莫要再來。”
那被趕的是個有些羸弱的青年,一襲麻布衣服看着十分寒酸,體格又弱,此時還在與那龜奴争辯:“定是弄錯了!我家妹子是被騙進你們這裏的!我們一家都是良民,祖上還給太守做過文書!牡丹書院未沒落的時候,我妹子還去聽過墨書先生的課!怎麽會去你們這裏?!”
那龜奴臉上神色更不耐煩,說:“良民又如何?就你妹子那種姿色,要不是會些文墨又是良家來的,我玉銷樓還不稀得要呢,再說你家都收到銀錢了,文書賣身契俱在,就是鬧出去也沒有放人的理。快些走吧,下次再來,可就要拿棒子打了。”
那青年被龜奴一把推到地上,早前下了一陣子雨,道上有些泥污,這就全沾惹到身上了。
他摔了不先呼痛,倒是顫顫巍巍地從懷裏裏拿出個錢袋出來,用勁朝那龜奴扔過去。只是力氣太小,那錢袋還是砸在自己腳邊。
“錢……錢我都拿來了。”那青年說,臉上竟然還挂了淚,“我不要錢,你……你們,你們放我妹子走!”
那龜奴耐心告罄,看他這可憐樣子也不好再惡語逼人,開口勸慰了一句:“你也別這樣,你妹子既聽過墨書的課,保不齊日後也和牡丹書院那司恩陸畫一樣,被叫做個什麽女先生,畫中仙的雅名,不比在你家裏窮死餓死的強?”。他這話說完,便不再理問,直接轉身回了樓裏。
餘沙看了全場,見那人還坐在地上,先走過去撿起錢袋,又掂量了一下。
不算少了,約有個兩百錢,省着用,若自己有住所,普通人家也夠過一年的。
如今人命輕賤,賣兒鬻女只換來一袋饅頭的事也不新鮮。給這麽多,換做他人,怕還是要感恩戴德,覺得這玉銷樓真是天大的恩人。
“這錢袋是誰送來的?”餘沙扶起那青年,把錢袋遞到他手上。
那青年渾身顫抖,受了這麽一番刺激還不忘說謝謝,手抖得拿不住錢袋。還是餘沙幫他放在懷裏。
“我……我妹子拿回來的。”他說,“那日回家她把這個錢袋給我,說以後就不回來了。我……我那日和她起了些争執……”
說到這裏,這青年咽了口口水,才繼續說下去:“……原以為是開玩笑,可她真的一夜沒回來……我第二天出去找,一連幾天都不見人。等找到她,是有人告訴我在玉銷樓見過她。”
這青年像是忽然找到了根救命稻草,忽然死死地掐住餘沙的胳膊:“她們說,他們說我妹子是自己賣到這裏的!這不可能!她十分聰慧,認字的年紀比我還早些,怎麽可能自甘堕落去做這麽沒有廉恥的事?!”
餘沙聽到這裏,又知道玉銷樓給的金額數量,其實已經差不多知道是怎麽件事。
那姑娘大概率還真是自己賣到這青樓來的。
這一兩年的時間裏,雖然漓江越發富庶,李王府那些世家子弟更是嚣張跋扈,為只鵝都能動辄千金一擲,民間有些地方卻越來越窮了。
正如用眼前這個書生一樣。就算祖上留的有産業,子孫裏一旦讀書讀不出,又沒有門路。大多只能坐吃山空,賣兒鬻女。他家能有個會認字的女孩,倒還是真的值錢些。
如今這世道奇怪,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那些知禮識字的姑娘要是肯自甘下賤來,倒是比一從頭就陷在這泥淖裏的女子金貴。
可這姑娘的兄長,不會接受。
那青年又說了一會兒,仿佛突然醒了神,用袖子擦幹淨了淚。又向餘沙做了個揖,是讀書人的禮。
“此番狼狽,讓兄臺見笑了。”那青年說,“謝兄臺扶我,家中還有老父卧病在床,我已在此處耽擱許久,還要回去侍奉。”
說罷,他又看了看玉銷樓,緊咬住了下唇,眼中帶有些許恨意。
倒也沒再多言,轉身離去了。
餘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也沒再有什麽動作,複又沿着他本來的路回了客棧。
天色漸黑,不管是店家還是住所都亮了燈。餘沙走回自己那條街上,發現就自己家黑的。略微一想,就知道是旬二記挂着有客人,就不到前面來點燈了。
餘沙跨了門檻進去,抱着東西直沖後院,果然只有旬二自己的小屋裏亮着燈。
他也不再走,就站在院子裏開始喊。
“天都這麽黑了,怎麽還不點燈?!養你真是什麽用都沒有!”
旬二在屋裏做活,聽到聲音氣不打一處來,就坐在屋裏和餘沙對罵。
“我怎麽就沒有用了?!還不是記挂着今天有客人,哥哥也分分是非好賴,怎麽空口糟踐人啊?!”
餘沙不為所動,繼續喊:“我不管,要擺飯了,你到大廳裏來吃!”
此話一出,旬二忽然沉默了,半點剛才的嚣張都沒了去。良久,才在屋子裏說話:“那……那要是讓他看見,吓着了怎麽辦?”
“吓着就吓着。”餘沙說,內心燃着火氣:“大不了不招待了。”
說罷,他也不管旬二是否開門。轉身回了大廳,去了偏屋的廚房。
旬二在屋裏躊躇片刻,還是聽餘沙的開了門,去了大廳,從櫃臺裏摸出火燭來點上。
這時節蠟燭也是金貴的,旬二不敢多點,就點了一盞在桌子上。坐在桌子上借着燭光繼續做繡活。
廚房裏餘沙看着只剩下一點的米面,和涼了的饅頭,抱着裝着夜行服的包裹懵了片刻。旬二還真沒說錯,他還真就忘了買菜這事。
餘沙想了又想,只好硬着頭皮蒸了饅頭。
左右也算有主食吃,旬二要念叨就念叨吧。
饅頭慢慢蒸熟,面食的香氣飄蕩出來。這客棧不愧是破,不隔音就算了,還不隔味。餘沙一進門鬧出那些動靜的時候關瀾就醒了,他睡了一天,臨睡前饅頭也才啃了一口。此刻饑腸辘辘,正想着弄些吃的,就聞見這股香味。
他翻身下床,還穿着裏衣就往外走。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樓下大廳還亮着些光。他便順着樓梯下去,正巧和坐在大廳裏做活的旬二撞上了。
旬二看着這人下來,縱然今天遠遠的瞧了一眼,此刻還是被驚豔到了。
老話常說燈下看美人。如今就這這盞燭火,關瀾的眉眼被襯托的更加溫和,去了三分男性骨骼的生硬,變得更加柔美了起來。
而若是從關瀾的眼睛看,卻該是要被吓壞才對。
那是一張布滿了如蛛網般疤痕的臉。
燭火将旬二的臉照得分明,縱橫全臉的傷疤在黑暗的對比下顯得更加立體。那傷痕極其細密,一道疊着一道,密密麻麻地把整張臉變得可怖非常,第一眼甚至認不清五官的方位。
關瀾心理素質倒是好,驟然看見這樣一張臉也沒被吓到,只是在想怪不得這姑娘白日來送水要躲起來。只是不知為什麽這會兒的功夫又願意出來了。
他二人在這裏互相打量,餘沙的饅頭也蒸好了。端着出了廚房門,就看到大廳中這詭異的一幕。
關瀾和旬二,一坐一立,聽到動靜都回頭來看他。這昏暗燭光下,一個美的朦胧,一個醜的清晰,實在是太有沖擊力。
餘沙整個個人都僵了一瞬,心說雖然這情況大抵是他搞出來的,怎麽好像在場被吓到的只有他一個。
其實旬二見關瀾不對她的容貌大驚小怪,心裏也是驚訝的。只是這驚訝讓步給對關瀾美貌的贊嘆,于是沒顯出來罷了。
于是場中唯一一個沒被吓到人開口了,他實在是餓的夠嗆,見餘沙遲遲不挪腳,有些着急。
“那個……是晚飯嗎?”關瀾斟酌着開口,怕是自己攪了人家的晚飯,顯得太過唐突,“……我有些餓了,不知……”
他在這裏欲言又止,腸胃倒是誠實直率許多,話音未落就聽見關瀾那邊傳來一聲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這聲音太過家常,一下子就把餘沙從某種迷幻的情景中拉了回來。他看看旬二,又看看關瀾,走到近前,把饅頭放在桌上,又看着關瀾說:“……如不介意,一起吃?”
關瀾就是等他這句話,立刻假裝矜持地點了點頭,開口:“那就卻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