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夜,大地被黑暗籠罩。
人類的燭火化作地上的星光,在黑暗的大地上,對抗着這懾人的黑暗。
然而火燭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
夜更深,尋常人家的火燭早已熄滅。整個漓江只有兩處還亮着燈火。
其一,是入夜後才醒來的憑春坊。多少秦樓楚館,勾欄瓦舍,在夜色的遮蔽和燈光的照耀下,徐徐發出攝魂的迷香,奏響惑人的靡靡之音。
這是溫柔鄉,是銷金窟,亦是不夜城。
而另一處,是金盞閣。
謝景榕站在大殿之中,無數火燭點在錯層的燈柱上,擺了滿殿。
這些不是尋常人家用的燈燭,是上品的油脂煉出來的,焰光大而明亮,時不時爆出閃耀的燈花。殿中還置辦了兩處佛臺,一座金身佛像,一隊僧侶。往來伺候灑掃和念經上香之人連綿不斷。
而這些尚且不算什麽,最讓人驚嘆的,是殿中放着的一口棺木,是冰做的。
雖夏日還未至,天氣卻已轉暖許久了。如今天下百廢待興,尋常人家只要過了隆冬時節,便再難見冰雪。此時此地,在此處有這麽一大塊冰,實在不知要耗費多少財力人力保存下來,又請工匠來雕刻多少時日,才能得到這麽一口冰棺。
而此刻為了防止這棺木被滿殿的燭火烤融,又在四處放了不少大塊碎冰,用以降溫。
謝景榕看了又看,還是忍不住開口。
“如此徹夜點燈,又如此鋪張,實在是太過奢靡了。”
話音落下,旁邊傳來一陣取笑的聲音,“怎麽,太子殿下愛惜民脂民膏,舍不得?”
說話的人是李王府的世子,李達,神情倨傲的很。即使在這靈前也并不收斂自己的傲慢。信步上前彈了彈棺材板上并不存在的灰,繼續嘲弄謝景榕。
“也是,狄寇北下,鑒安之亂那會兒,皇室死了皇帝和三個親王,又打沒了大半個朝廷的将軍戰士。如今湊了個缺胳膊少腿的新朝,确實是力有不濟,看不慣漓江這做派也在情理之中。”
他轉過身來,說着恭敬的話,卻全然沒有恭敬的姿态:“太子殿下既然來了,便也好生享受幾日,不如我在牡丹書院設個宴,也讓太子在這漓江的溫柔鄉裏舒緩舒緩筋骨,沒得過幾日回去了,惦記着漓江的日子,夜不能寐。哈哈。”
他口出狂言,謝景榕心中氣惱,念着此刻說話的地方是大殿正中,并無多少仆役在這邊伺候,便勉強忍耐下來。
他說的是事實。
如今大冀朝還姓謝,卻一南一北多了兩個雄踞一方的異姓王。
十三年前先帝死在京城,數得着的親王先後殉國了。本以為要亡國,卻又峰回路轉,平了戰亂,朝廷得以茍延殘喘。殘存北方的貴族門閥以翟家為首,從偏得不能再偏得宗室裏選了一只出來,才有的現在的定州朝廷。
這一場戰亂打空了大半個天下的人,也打空了大冀朝從太祖時候留下來的家底。國庫空虛,良民為了生計上山為寇,官員貪無可貪,能跑的都跑了。
南邊的李家因為隔得遠,不但沒被戰火牽連,反而吸收了北邊逃難的大量人口,一時間有地有人,朝廷空了,他倒肥了。北邊的關家原本只是個守邊的将領,偏偏鑒安之亂打到後面,只有他家有兵。朝廷依賴着這股兵力打完了仗,最終也徹底沒了壓制的手段。封的這個異姓王,也不知到底是全了哪邊的體面。
可憐謝景榕這個太子,地位是足夠尊貴,可他的這個朝廷也就是個空架子。裏頭爛完了,外面又有人虎視眈眈,過得還不如個普通的世家子弟。
他不吭氣,倒是有人替他說話。
一盛裝婦人微微一躬,開口:“殿下莫要見怪,世子是在漓江這野地滾打慣了,說話行事上不得臺面,比不得定州都城恪守禮教,還望殿下海涵。”
謝景榕心中郁郁,卻也不能拂了這婦人顏面,開口:“菱雲夫人客氣了。”
菱雲夫人打了圓場,李達卻又在張口輕狂:“姑姑,你姿态也忒低了些,算起輩分來你也是封了郡主的,算是一家人。”
菱雲夫人剜了李達一眼,又對謝景榕說:“我聽說北上送去定州的帖子是給翟谡将軍的,怎麽會是殿下來了?”
“啊,他還在汎陽。”提到翟谡,謝景榕态度和緩了些,“前些日子茶岩商道東邊的山賊又成了聲勢,他出兵平亂去了。”
提到茶岩商道,李達倒是關心許多:“怎的又亂了,這都打了多少年了?”
說起這事謝景榕也是頭疼,多說了幾句:“原先都只是流寇,這幾年冒出來幾個大勢力來,聚了一些流民,不太好打。”
“那你們殺啊。”李達嚷嚷:“就翟谡那身手,手裏那麽多精銳。幾個不成事的匪徒能這麽為難?”
謝景榕聽他這麽說,臉立刻黑了。還是菱雲夫人先打了圓場:“世子不要在殿下面前鬧笑話了,當年鑒安之亂,流血漂橹,死了那麽多人,北邊的貴族豪門乃至良民百姓紛紛南遷。如今若是中原還有能用得上的人丁,總是以安撫為主,怎麽能說殺就殺呢。”
這話說的在理,卻也說的誅心。謝景榕雖然早就料到要受這麽一場奚落,卻還是憋了一腔氣在胸口,不再搭理人了。
正巧這時候,餘斷江到了。
他上前,朝謝景榕等人各按規矩行了禮,才開口說話:“老身來晚了,讓諸位大人久候。”
李達同他兒子餘望陵最是熟悉,壓根不在意,幫腔道:“嗨,如今望陵掌權,有事你讓他去做不就成了。”
餘斷江稍微颔首:“望陵向來體弱,前幾日舊疾又起,還在後院将養,老身便多擔待些。”
說罷,他又轉向謝景榕,開口:“也不知是太子親自到了,如此盛情,倒是折煞金盞閣。”
“這有什麽。”謝景榕看到餘斷江,态度倒是好一些:“我也是同少淼讀過一年書的,得知噩耗,自然要親來送他一程。若不是翟谡抽不出身,也是要來的。”
菱雲夫人在一旁感慨:“殿下确乎是一腔對同窗的情誼,想來少淼泉下有知,也定然感念殿下恩德。”
這廂金盞閣大殿中,衆人在述說舊情。卻又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悄然潛入進了金盞閣。
此人身影矯捷,步下無聲,所行之處,幾乎是出現便立刻消失,只留淡淡虛影。
正是關瀾。
關瀾按着餘沙所給的紙條,從一狹角處的矮牆翻進了院落。此處算是換防時的一處盲區,按圖紙所說,旁邊的廚房是備用給灑掃下人的,入夜之後除了巡防的弟子,便無人再來。
關瀾掐着侍衛換防的時間,逮住空隙順着廚房外的甬道走。這過道狹窄,氣味難聞,上面卻有樹木屋檐遮蓋,又是夜晚,很容易藏匿身型。他疾行須臾,果然見到開闊處,便貼着牆邊的陰影躲着,屏息等待。
那張紙條上所說的,不僅包括如何潛入金盞閣。還包括如何悄無聲息地離開憑春坊,又如何繞過守衛進入平恩坊,以及相應所有的最為隐蔽難查行進路線。
從離開客棧開始,到此刻,一切應如餘沙的圖紙所說。
那客棧老板來歷定然非同一般。縱然知曉如何在漓江城內來去尚有解釋的餘地。對金盞閣這樣一間位置偏僻的屋舍構造都如此了若指掌,怕是和金盞閣關系匪淺。
關瀾心裏不是沒有疑問,只是覺得這并不太重要。
只要有用便行了。
片刻後,有金盞閣弟子巡防路過。關瀾耐心潛伏,等到這隊人轉彎視線偏開時,便如同鬼魅一般地竄了出去。
金盞閣大殿,衆人閑話間,便又說到了西北的事。
李達拍拍棺木,開口:“如今是太子您先到了,再過些時日,西北也要來人了。”
說着,他看向餘斷江:“請的是誰來着。”
“逢香山莊,葉绾绾。”餘斷江說,“也給北境王府遞了帖子,只不過沒回音。”
李達奇道:“怎麽,關淨月也不賣漓江一個面子?”
謝景榕抿了嘴不說話,倒是菱雲夫人開口:“這便是已經賣了。北境王世子,未婚妻據說就是這位葉姑娘呢。”Q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李達挑了一邊的眉毛:“娶個江湖女子回去做王妃?這關家可真不挑,不愧是草莽出身。要不是抗狄有功封了個異姓王,這作風還不如漓江的貴族呢。”
“那也是朝廷封的王府。”謝景榕總算是忍不下去,冷冷開口:“我剛到漓江,頗為疲累,這就先回去歇息了,諸位告辭。”
說罷,也不等衆人拜禮,徑直轉身走了。
他剛一離開大殿,李達就沖着他背影啐了一口:“啧,什麽東西,個趕鴨子上架的擺設,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世子,慎言。”菱雲夫人開口:“不管他怎麽上的位,名義上,如今朝廷的太子就是這位。面上的禮數還是要過得去。”
李達渾不把這些當回事,說:“他謝氏都被殺絕了戶了,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找來個姓謝的小子按在那金椅子上,裝模作樣地說是謝氏的血脈傳承。我們李家祖上又不是沒和皇室通過婚,仔細算來還未出五服呢,怕是我這血統也比這小子純點吧。”
如此言論更是越發沒了體統規矩,菱雲夫人只是嘆息一聲,看向餘斷江。
餘斷江心領神會,開口:“……如今他是不是太子,倒是與血統沒什麽關系。”
李達掃他一眼:“那與什麽有關系?”
餘斷江言簡意赅:“翟家。”
此言一出,饒是李達再混賬,也不好說話了。
皇室如此羸弱,卻還駐守中原不被南北兩位異姓王吞并,原因只有一個。
翟家,和翟家背後的士族。
李達懊惱,也只能狠狠啧了一聲,不忿道:“早知今日…當年就不該讓翟谡回去。”
菱雲夫人開口:“往日種種,後悔也沒用。好在如今朝廷日子也不好過,國庫空虛,皇城都荒了,更不要說民間,就靠着茶岩商道的關稅活着,翟谡什麽時候死在任上,翟家群龍無首,定然是要四分五裂的。到時謝氏自然如風中之燭,沒多少時日了。”
幾人說着閑話,關瀾卻已經悄聲來至大殿處。
那圖紙上并未寫明存放餘少淼屍身之處,關瀾只得憑着感覺去尋,他本不覺得棺木或是屍身會存放在大殿這種地方,只是行至此處,見門開着,往來行走的人物頗多,殿中又燃着大量燈火,才想着上前一觀。
深處的情況看不分明,燈火照得晃眼,只能依稀看見大殿中央似乎站着三個人。兩男一女。皆是錦衣華服,關瀾沒有餘沙辨認衣服冠冕來确認身份的本事,只能猜測這三人來頭不小。
關瀾沉吟片刻,這裏人員混雜,極易被發現、但不到近前一觀,他又實在是放心不下,只得等到空隙,借着門口玄關處屏風的遮掩,悄聲上了房梁。
殿內,幾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你說這餘少淼,卻也是個硬骨頭。”李達說着,手又放在了棺木上。“那日金盞閣事變,他居然就這麽跳了臺,真是讓人想不到。”
說到此事,餘斷江有些汗顏:“金盞閣的家務事,勞煩世子費心了。”
“呵。”李達笑了聲:“也沒什麽,只是感慨他不過就這麽死了,也是無趣的很。”
餘斷江聞言問到:“世子又以為如何才有趣呢?”
李達舔了舔嘴唇,“畢竟半個謝家子弟,也不知這皇室宗親嘗起來是個什麽味道。”
梁上,關瀾已來到正如鬼魅一般往大殿深處去。才行至一半路程,殿中景象就已看得清楚。
那三個人後面放着的那東西,雖然材質與他所知的天差地別,卻依舊能看出來,是口棺木。
他一時竟然不敢再往前走。
此刻,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被拉遠了,關瀾這才注意到,這大殿之內,不僅燃着火燭,還有四處缭繞的煙,和角落裏隐隐傳來的梵音。
關瀾不涉佛學,聽不出是什麽經文,前塵往事卻被輕易勾起。
當年竹林寺中,也是這樣的渺渺梵音。十歲的餘少淼站在一顆最長勢最繁茂嚣張的銀杏樹下,笑容燦爛如旭陽。
關瀾忽然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他看看周圍,并不是熟悉的建築和裝飾,他又低頭看那些在棺木前的三人,俱是生面孔。再看旁人呢,這大殿兩旁金盞閣的仆役,僧侶,門人,更遠處站着的守衛,沒一個人是他認得的。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分外的假,餘少淼真的死了嗎,這些人究竟是在做什麽。
他誰也不認識,他怎麽能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餘少淼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
關瀾腳一點,縱身從梁上一躍而下,急急往棺材處躍去。
從他動身那一刻,殿中三人就發現了他的動作,神色俱是一凜。殿中的守衛也都紛紛反應過來,連忙疾步朝棺材沖去。
可關瀾實在是太快。李達本以為是刺殺,吓得肝膽劇烈,卻只是感受到一陣疾風。等他鼓起勇氣定睛看去,只看到關瀾已然落在冰館之上,黑色衣袍緩慢垂下。
關瀾伸出手去擦冰館上隐隐的霧氣,他想要看清餘少淼的臉。
“你是何人!”短暫的驚愕過後,餘斷江直接怒聲出口:“踩踏逝者棺木,不尊不敬!還不快下來!”
話音剛落,餘斷江便皺緊了眉頭。他一時看不出此人來歷,須臾之間心下閃過許多念頭,最後也只能讓侍衛準備好攻擊的姿态,不敢貿然出手。
關瀾根本沒心思理會旁邊的人在說什麽,冰館厚重,表面的霧氣擦幹淨後,裏頭還有許多棉絮狀的凍痕,根本無法看清裏面人的樣子。
既然看不清,那就打開來看。
關瀾想,手中蘊了內力,直直往棺上拍去。
餘斷江見他要毀棺,瞳孔急縮,厲聲開口:“你要做什麽?!”
此刻殿外,項飛白已經聞訊趕到了。見此間情境,猝然一驚,出手阻攔,終究還是差了幾寸。
關瀾的掌已經拍到了棺木上,冰裂聲乍起,掌力帶出一股震風,轉眼棺木就裂成一地的碎冰。
等衆人挨過震風再去看時,只見關瀾蹲在餘少淼的屍身旁邊。
餘少淼是淹死的,撈起來的時候在水裏泡了幾日,屍身已經不好看了。
可關瀾卻只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遠去,隔了遙遙的十三年,他終于又見到了這個人。
容貌毀了也不要緊,身體被泡爛了也不要緊,他自然知道還有什麽方法能認出他來。
他伸手去摸餘少淼的屍身。
餘斷江在還未散盡的冰霧中看清了關瀾的動作,微微眯起了眼睛。
片刻後,關瀾的手放了下來,心裏卻好像是空了一片。
這似乎的确是他記憶裏的那個人,卻那麽冰,那麽涼,那雙眼睛也再不會睜開。
本以為再見面,這人應該還似一輪烈烈驕陽,日在中天。卻沒曾想,居然連餘晖都沒有施舍給他片刻,就這樣歸寂于漫漫長夜。
原來這就叫造化弄人。
關瀾理了理餘少淼的的衣襟,又退了幾步,跪了下來。
他看着眼前餘少淼的屍體,腦海裏閃過的還是餘少淼十歲時的樣子。
既然我是來給你奔喪的,便做些奔喪該做的事吧。
關瀾想着,便俯下身,沉沉地,給餘少淼磕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