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八·續·折十二

我時夢時醒,醒的時候少,夢的時候多。夢的開始總是與現實無異,下床走出房門,繞過回廊,繞過亭院,三哥就坐在槐樹下。藍衣烏發,意态悠閑。他招招手,我走過去,他托着腮問,“阿白,你想要什麽?”

我常常思考很長很長的時間,三哥就在這長長的時間裏身影越來越淡,及至消失。每當我伸手去抓的時候,頭就開始疼,如同有人拿着鑿子對着我腦殼敲打。然後突然就睜開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房頂。屋內服侍的丫頭起先還會被吓到,後來便見怪不怪了。

顧驚鴻說我是被魇着了,中邪。中邪這種事素來是外力作用,不是內力作用,于是他在我房內多安置了兩人,房外派了十多人看守。值守人員三班輪流,個個盡忠職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又請了京城裏一些得道高僧,道長來府上做法,畫滿符咒的黃紙在我的小院裏積了厚厚一層,梵音檀香飄滿整個院落。籠罩在半空的不詳之氣将我的小院子從相府劃割開來,獨辟了一個空間。與世隔絕。

我對顧驚鴻的說辭表示不認同,鬼怪精靈一類的事屬于唯心主義,我一唯物論者怎麽可能相信這種東西?且表現在我身上的症狀不同書中所述,瘋瘋癫癫,力大無窮,似換了一個人一樣。我只是嗜睡、多夢,夢境格外清晰,醒來甚至能記起夢中路邊的野花是什麽顏色的……這種情況絕不能單純稱之為“中邪”!

我幽然醒轉,夢中再次遇到了三哥。三哥的面孔一次比一次模糊,等待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話語卻一次比一次清晰,“阿白,你想要什麽?”寂靜無人的府上,我站在槐樹下,聽疏疏風聲把那七個字一字一字烙在心上,永不能忘。

屋內陽光滿滿的鋪了一地,像灑了一地黃金,暖熱的溫度在房間裏蒸騰,很快就驅散了連日來的黴氣。我伸個懶腰,坐起來。屋外有不知名的鳥兒歡唱,隐隐可聽府內下人們的議論交談。

靠着床,我将視線投到牆上。牆上挂着一副字,筆力遒勁,鋒芒畢露,然寫的卻是“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不由噴笑,這般柔情的一詞配這麽剛硬的字,真是糟踏了。笑着笑着,忽然就停住了,笑容戛然而止,餘音斷在腹中,似琴弦斷裂傳播出驚慌不安的情緒。

一直都是山水畫,怎麽變成了字?

紫陌端着托盤走進來,我望着盤裏一碗紅豆飯一碗豬頭湯,嫌棄的捂着鼻子問,“阿陌,牆上那副字是什麽時候放上去的?”

紫陌奇怪的回頭看一眼,“這字是一直都有的啊,還是夫人您親手挂上去的呢。”

我心頭一跳,追問,“那我未出嫁時的房間裏挂的是什麽?”

紫陌無奈的嘆道,“夫人,您果然病的不輕。——夫人未出嫁時房間的牆上根本沒有挂東西!”

“那,你可記得一幅山水畫,有些年頭了,上面沒有提字,就一郁郁蔥蔥的山谷裏流出一條河來?”

“夫人,這世間大凡山水畫都是從山谷裏流出一條河,單我見過的沒二十幅也有十幅了。”紫陌在我後背墊上靠墊,“夫人,先喝湯再吃飯。這是安妃娘娘親寫的藥方。您一病就病這麽多天,真是……”

她哽咽了聲音,轉過頭,抽了抽鼻子。我嘆口氣,安慰她,“這不是挺好的嘛,又不曾磕磕碰碰傷到哪兒。就是犯困而已,不成大事。”

紫陌收起眼中淚水,把豬頭湯遞給我,滿面愁容,“夫人,您醒醒睡睡,我真擔心您哪天會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丞相說您是中了邪,我卻知道您是放不下。夫人,何苦呢?”

我打個哈欠,将湯灌進口中,“小丫頭別亂說,我早就放下了。別擔心,阿陌,等換了季,到了秋天,就好了。”

“唉……”紫陌沒有回話。我一邊扒安安特制的紅豆飯一邊想牆上那幅字。大腦裏一片渾沌,千頭萬緒找不出個開始。我每回做夢見到的都是山水畫,怎麽回到醒來就是字了呢?難不成我在盜夢空間?

我打個寒顫,覺得事件變得詭異起來。

——口胡!這明明是三流的言情故事,怎麽還能扯上鬼神!

安安的“藥方”真特麽的獨樹一幟!紅豆飯只見紅豆不見飯,泥媒都能趕上世理大大的紅豆泥了好麽!!又軟又粘,這真不是豆沙麽!!!

我內心狂暴的吐着槽。一連N天,頓頓豬頭湯,餐餐紅豆飯,是個人都會想吐的吧!對我的病又沒有任何意義。真不知道安安那丫頭在想什麽……

吃完之後沒過多久又開始犯困——吃了睡睡了吃,我覺着我就像被圈養的豬,只等長膘被宰——睡了之後仍舊做夢。不過這一次夢境支離破碎,一會兒是三哥,一會是紫陌,一會兒是安安,我夢到自己将刀子捅進安安心髒,從傷口處噴出許許多多的血,我愣愣不知所以然時,安安的頭卻變成了一個大豬頭!我吓了退後幾步,方才看清流滿血液的地面上滾着無數顆紅豆!豬頭忽然開口說話了,用的是安安的聲音,“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莫非這才是安安送我紅豆飯的原因?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于是明白了一切。

我這種症狀說中邪也可以,畢竟不同常人,舉止多有異處。但結果并沒有中邪的那麽糟,只是嗜睡多夢,根本不會傷及人體。待夢中的事一了,自然就可以安生了。

因為,這是“夢回”之術。

我艱難的睜開眼,三哥坐在床邊,深藍衣衫,滾着銀邊,似笑非笑。我試着伸出手去,他的身影沒有消失,衣服質感輕軟,手指纖細修長,掌心溫暖。

“三哥……”我輕輕的喚他,将臉貼上他的掌心,蹭了蹭。

三哥聲音依舊很好聽,擡手摸了摸我頭發,“我在。”

我吸吸鼻子,問,“為什麽要給我用毒?”

“夢回”之術是一種連接現實與夢境的法術。《異聞志》上記載:昔有姑蘇餘氏含冤而亡,精魂不滅,徘徊其家數年,不得投胎。後有得道高人偶過此地,施以夢回之術,使其入夫夢中,告之原委,乃知冤情。旬月,冤情得訴,餘氏得以輪回。

我對這法術起了興趣,又翻閱大量奇書異錄,終在《浮生記·佚事》中查到了這個術的具體操作方法——以曼陀羅花為引,使被施術者喝下,再尋一媒介,施術者旋即以術法入夢,則成。

我牆上挂的那幅山水畫就是媒介。夢回之術的媒介須與被施術者的記憶有很大關系,那幅山水畫畫的是西南幽蘭谷的景色。少年時大哥曾攜我和安安去過一回,風景秀麗,深幽靜雅,宛若世外桃源。然與名字不同的是,谷裏不生蘭花,生黑色曼陀羅。那幅畫是谷中的一先生送我的,那先生本也是術士,故而畫上隐了術法。三哥讓人在我的飲食中放了曼陀羅,挂上施了法術的山水畫,那麽他即使隔了很遠也能将現實與夢境相連,入我夢中。

曼陀羅含劇毒,适量使用卻可做藥材。我這些天昏昏沉沉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只怕毒素已在腹中沉澱。下毒的該是紫陌,我的事均由她親自打理,她是最有可能的那人。

“為什麽,三哥?”

“不如此,我怎麽見的到你?”三哥低聲道,“京城裏的防禦一層比一層嚴實,丞相府四周不知埋了多少暗線,我想見你只有通過幻術。”

“……可是,現在的你是真的啊?”

三哥眯了眯眼睛,神色變得哀傷,“因為我快沒有時間了,阿白。”

“什麽?!”

“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我只有親自來找你。在百夷十年,我學了很多東西,包括術法。你看過那麽多書,該知道學術法是講求天份的。我沒有天份,所以走了偏門。現在體內的術開始反噬,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三哥将我額前亂發撥開,“我快沒有時間了,所以才從百夷跑回來,想方設法的要見你。曼陀羅花汁是我給紫陌的,我騙她說那是能治好你病的藥,她相信了。我告訴她你房裏的那幅山水畫有避邪的作用,讓她挂你牆上,但不能讓你知道,她聽了。她并不知情,你不要怪她。”

“我怎麽會怪她……我知她是真心為我好的……”

“是啊……紫陌是個好孩子,你得好好的照顧她。你還要照顧安安。阿白,你還有很長的路,我卻沒有多少時間了。阿白,我得在死之前把你想要的東西交給你。”

三哥伏下來,貼着我的臉問,“阿白,你想要什麽?”

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緊緊的摟着。

幽蘭谷裏除了曼陀羅外還有一樣東西,即連命的“連心蠱”,又稱“子母蠱”。我彼時沉溺于稀奇古怪的佚事中不可自拔,聽大哥說有“蠱”當即要大哥捉一對送我。大哥請山裏人為我捉了一對,兩條毛絨絨的蟲子,在皮膚上蠕動時的觸覺粘膩又惡心。

這兩只蟲子我一直放在陰僻處養着,而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我不想要什麽,三哥。我只願你好好的。”

“別說傻話,阿白。”

“我只要你好好的。”我緊緊的抱住三哥,不想松手。可是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哥,你得好好的活着。終有一天,我會帶着安安離開這裏,和你一起生活,再也不分開!”我松開手,力道轉換方向,将他推離,“現在,快走!走!”

三哥凝視着我,在顧驚鴻推門入房前一剎那,從窗戶跳了出去。

屋外刀刃交接的聲音丁丁當當,不絕于耳。顧驚鴻咬着唇瞪我,我同樣臉色不好的瞪着他。屋外的聲音漸漸弱了,一個衣衫淩亂的黑衣人跑了進來,拱手道,“請大人責罰!”

顧驚鴻臉黑的可以滴出水來,他揮揮手,“加派人手,去追!”

“是!”黑衣人領命離開。跟過來的人随即被他揮手退出去。

房中只餘我二人。

我索性披衣起床,站到他面前,“你很生氣。是不是想殺我?”

顧驚鴻吸一口氣,退了兩步,“你激怒我沒用,我不會殺你。除非你真的通敵叛國,人髒俱獲,我才會依法給予你處決。”

我冷哼一聲,瞄到他手中的“麗影劍”,走到桌前,用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下,“你拿着麗影劍,對我說這種話,不覺得很諷刺嗎?通敵叛國,哈,我三哥當年一首精忠詞不知賺了多少報國雄心,而今倒成了敵人了!”

“陳季平叛國,歸百夷,領兵在西南邊陲滋生事端,意圖攪起兩國開戰。他不是敵人,誰是?”

“你怎麽不想想他為什麽叛國歸百夷?他當年若留在東璃,頭顱只怕也挂在柱上!是你們不仁在先,反怪我們不義來了!陳家上下一百四十七口,刑柱上挂了一百二十二顆人頭,密密麻麻,你不在場所以你沒看到那個景象。你不知道那一顆顆頭堆積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你也沒看見從那一顆顆頭顱的眼中流出的血!顧驚鴻,你難道至今都不曾後悔過嗎?午夜夢回時難道就不曾愧疚嗎?”

顧驚鴻臉色變了數變。我看到他身體微抖,手指發顫。他走到桌前,也倒了杯茶,喝下。再擡頭看向我的眼神裏帶着鋼鐵一般的堅毅,他說,“我不後悔!”

我呆立當地。我想過無數次這個問題,也想過無數次他的答案,卻從未有一次想過是這樣的結果。木木的開口,“呵,你不後悔……你不後悔……到頭來,你仍舊不悔……顧驚鴻,我當真是看錯了你。”

“你看錯了我,我也看錯了你。我們這一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吧。阿白,你說的對,我用那些深明大義的話來說你,确實很諷刺。因此,阿白,你還有一次機會,若再犯,休怪我無情!”

我聽他腳步聲漸行漸遠,木然地笑了起來。

愛恨匆匆,驚鴻,很快一切都會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白是徹底放下顧驚鴻了。

故事也快結束了。

唉……三流的宮鬥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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