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海市政財大氣粗,先是冬天,在道路中間的綠化帶擺上了昂貴的北美冬青。輪到這會兒開春,已經把各種上相的月季盡數就位。

一路飛馳過去,讓人入眼繁花缭亂,好像全中國的月季,都供到了上海一樣。

陳詩酒開始有點貪戀南方的春了。

她坐在車裏,很久都沒有開口和他說一句話。

看着車窗外不斷變換的街景,她有一種莫名的心酸,好像眼前那些飛馳而過的畫面,是她走馬燈一樣的青春。

那些年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陸星寒從反光鏡裏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麽?”

陳詩酒捧着只剩半瓶水的礦泉水瓶,神情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她的視線飄的很遠,心平氣和地說:“在想我們的孽緣,到底是怎麽開始的。”

她自嘲地笑了下:懷念是懲罰,懲罰念舊的人。

***

故事的開始,要從丢失的那只狍子說起。

2013年的冬天,陳詩酒家圈養的傻狍子,又雙叒叕一次走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赫吉說快過年了,年底要殺只狍子,擺上一桌狍子宴,請她的幾個老姐妹上家裏喝點小酒,家裏的狍子可能聽懂了,所以最近時常逃命似的往外跑。

下學期就要高考了,陳詩酒還想在家裏溫書,結果不省心的狍子又來給她添堵。

狍子這種生物,智商是真蠢。但蠢出生天的玩意兒,居然能把自己生的那麽好吃,實在也是一種生物學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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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吉讓她背上銀水壺,帶上鐵匠阿胡那給她新磨的一把小刀,上山去把狍子給找回來。

打這把刀,阿胡那不收錢。

赫吉一生未嫁,是位靓麗的單身女士,縱使老了,仍舊風韻猶存,因此赫吉的人緣在老男人堆裏特別俏。

別人找阿胡那磨菜刀,阿胡那要象征性地收他們兩塊錢。但每回赫吉或者陳詩酒抄着菜刀去他的鐵匠鋪找他磨刀,他不僅不要錢,還經常獻寶似的給她們展示他最近新磨的箭矢。

不是新出的滿意傑作,他壓根不屑拿到她們祖孫面前現眼兒。

很多時候陳詩酒覺得,阿胡那一身孔武有力的雄性荷爾蒙,魅力全展示在他新磨的那些箭矢上了。畢竟整個鶴因林場,誰都知道再好的獵手,都離不開鐵匠阿胡那磨滿老繭好手藝的功勞。

陳詩酒裹上羊皮大襖,腳踩麂皮棉靴,出門前摘了衣帽架上的氈帽老老實實扣在腦袋上,順手還不忘帶上一本化學公式手冊在路上背誦。

***

昨晚剛下過一場雪,山上的雪原本已經夠肥厚了,這下又把原來路人用腳印踩出來的上山軌跡,全覆蓋沒了。

鶴因下不下雪,全賴天老爺今天有沒有心情搞搞衛生。他老人家要是覺得人間的腳印太髒亂,玷污了他的白雪畫布,可能瞅着眼見心煩的,就随意抖一抖衣袖,掉落大片大片的雪花,消滅人類這些可惡的不聽話腳印。

人類在他老人家眼裏和熊孩子一般無二,要是熊孩子把他惹急了,就幹脆給你來一場天崩地裂的雪崩,最後落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狍子出去了一夜,碰上下雪,越往山上走就越冷,因此這些小畜牲們為了躲避風雪嚴寒,大概率會往山谷走。那裏不僅有水,連氣溫都比山上高個幾度,那點溫差,有時候足夠動物們在野外活命了。

陳詩酒打定主意往山谷走,在銀白的雪地裏艱難移動,路過一片雪海松林,聽見風在簌簌的拍打着樹枝。搖搖晃晃的枝丫上舀着一捧積雪,很快,在風中巨顫的樹枝,抖掉了身上的一撮銀屑。

雪落在雪地,是無聲的,但陳詩酒卻隐隐約約聽到樹林裏低沉的人語——

口音是南方特有的溫調平潤:

“有什麽事你非得在這說,如果你真不想玩,這趟真沒必要和我們一起出來。你總是這樣,明明不願意的事情卻非要裝大度,最後磨得我一點興致沒有。你這樣每一次都讓大家特別掃興。”

“陸星寒,我不想再和你窮游了。”無論是拉薩的青旅,還是上一次和他學校裏的那幫狐朋狗友去大理窮游,她都厭倦透了。她只想要以後的每一段旅行,至少能住上四星級以上的酒店,而不是一群窮學生拉拉雜雜的在窮鄉僻壤到處野到處瘋,美其名曰青春,其實不過是窮罷了。

“什麽意思?”

“我們分手吧。”

陳詩酒沒想到會碰上這麽尴尬的畫面,吓到連忙就近蹲靠在樹幹後面躲起來。

兩個城市青年男女,像是來這裏旅游。都說男女朋友一起旅游能見人品,看來他們旅游崩了,要分手。

不得不說,城市裏的人,還挺養眼。跟電視劇上的俊男美女一樣,生的怪讨人喜歡的,尤其那個男的,氣質清冷卓絕,五官輪廓冷逸精致到令人瞠目。

“窮游他媽怎麽了,你為什麽老是不能量入為出?你要分手,随你的便。”男青年的聲音寫滿了不在乎,仿佛已經受夠了這種一直被嫌貧愛富的窩囊氣。

“你能不能稍微放下點驕傲,好好聽我說一次?”女聲因為愠怒,氣息明顯紊亂了一下。

“說什麽?”男青年繼續不耐煩。

陳詩酒觀望的角度,可以看見男青年嘴上雖然說着不屑,但背對着女青年的那張臉,表情明顯陰翳受傷了。

他本來張揚的眉眼,已經微垂安靜下來。

是個嘴倔心軟的人,就連難過都要用尖刺來僞裝。

“你連分手的原因都沒問我,看來下學期畢了業,你也是想分手的。”女青年自嘲的笑了笑。

“難道我該問嗎?”

在他看來分手就是分手,哪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理由。

哦,你還喜歡我,但你要跟我分手?

媽的,有意思嗎?!

“下學期畢了業,我就去加州了。”

“你的績點不夠申上全美top30吧?”不知道她去那些野雞大學有什麽意義。

他抱着胸,微微弓起背,以一副防禦的姿态,把自己僞裝成無懈可擊的樣子。

“上學期暑假,我媽給我介紹了個相親對象,是谷歌美國總部的工程師。”

女青年說到這,表情仍是痛苦的,似乎這段感情,她也極度不舍。

但陳詩酒看懂了她這個表情的意思:哦,太糾結了,錢和美色她都想要。

男青年知道了被分手的理由,神情一鈍。

陳詩酒仿佛看見,他頭頂的那朵雲,由白色逐漸散發出微微的綠光。

好綠啊——他會不會變身綠巨人?

男青年晃了一會兒神,随即很快恢複了輕松自若的神态。

他微微舒展脊骨,打開肩膀,原本抱胸的姿勢逐漸瓦解,轉而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甚至有閑心挑了棵較粗的馬尾松,斜靠在樹幹上,像是準備洗耳恭聽。

“是我媽閨蜜親戚的兒子,之前也跟咱們一個學校,不過讀的是IT,大學畢業就去了美國讀研。他已經參加工作好幾年了,目前稅後年薪百萬,家裏在我們那經營着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具廠。他們家的意思,如果我下學期畢業去加州留學,他們家就和我們家訂下來。去美國留學很貴,我的成績也申不上好學校,但他們家表示如果我願意和他們兒子處,就幫我把學費出了。”

陳詩酒好驚訝:正常人誰會掏錢送兒子的相親對象出國留學啊?除非這個相親對象,已經談了很久,并且步入談婚論嫁的階段,這叫臨門一腳推波助瀾,畢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陳詩酒深一想,忽然有點同情男青年了,原來他已經被綠了好久……

所以他女朋友是國內國外各一個男友?

“你呢,你畢業後怎麽打算?”女青年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見他絲毫不為所動,反問他。

男青年玩世不恭的笑了笑,那笑容在分手的場合裏,顯得有點倔強的譏諷,“不勞您操心我上哪高就,你還是好好操心你自己的績點,能不能申上加州的好學校吧。”

女青年哽了一口氣,咽在喉頭說:“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話嗎?”

“說什麽?說祝福你?那祝你學業有成,還是祝你早生貴子?”

“陸星寒,這是一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我們的出身太卑微,普通人想要過好這一生真的太難了。對不起,我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全職太太,我人生最努力的時候,就是高考拼命考進T大。我媽說一張好文憑好學歷,能為女孩日後的婚姻插上翅膀。很抱歉,你的情況,并不能讓我一畢業就成為一名全職太太。我們夢想不同,最終會背道而馳。和你在一起,以後我的婚姻大概率起飛不了,還會墜機。”

盡管她上大學的時候,沒有聽從母親的教誨,在大學裏釣上一個金龜婿,但她很清楚,玩玩而已的大學戀愛,貪圖美色一次,她并不虧什麽。

陸星寒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會有這麽離譜的一天。一個女的要和他分手,居然是因為嫌他沒錢。

他也很想活得高調啊,奈何他沒畢業前,他老子每個月打發乞丐一樣只給他三千的生活費。就這三千,每個月還三分之二花在了戀愛開銷上。她一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不見得能在他身上花五十。

陸星寒自覺在經濟賬上,對待女友還是很爺們兒的,至少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從來沒讓女的掏過錢。

可是就這,都能被甩?

且不說他不是真窮,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年頭,沒房沒車的男的,是不是就等同于遭受歧視的第三性別,沒有任何的求偶權?

作者有話說:

24h內2分留評多字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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