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詩酒騎馬去察戈路,馬犯起懶,腳程慢吞吞的。
它駝着陸星寒快一米九的大塊頭,走了半下午的山路,眼下跑起來一點勁兒都沒有。
陳詩酒舍不得拿鞭子抽馬,也就慢悠悠的,随它晃蕩着去民宿。
到民宿的時候,前臺老板不在,碰上一夥年輕朝氣的大學生出門覓食,陳詩酒很快反應過來,這幾個打扮潮流的男男女女,應該是和姓陸的一夥的。
陳詩酒用鑰匙擰開306房間的門。
嚯,驚呆了。
居然有人出門旅游,會自帶床單枕套這種東西,看來陸星寒這人應該有潔癖。
陳詩酒從床單的材質上來看,斷定這一套輕薄真絲面料的灰色床單應該是陸星寒自帶的。他們鶴因人,一年四季都喜歡用純棉材質的床上用品,真絲這種難伺候的面料,幾乎在他們鶴因絕跡。
他剛剛沒說床單要不要幫他收拾起來,陳詩酒想了想還是幫他卷了起來收拾進行李箱裏。抖動床單的時候,居然還有一陣柑橘味的清冽香水味。
還挺好聞的,讓人想起了雨季小青檸那種幽淡的青澀。
她去衛生間幫他收拾盥洗臺上的牙刷和剃須刀,發現他就連漱口的杯子都是自帶的,并且民宿的免費牙膏他不愛用,用的是他自己帶的一款全英文的鋁制外殼牙膏。
他果然有潔癖,陳詩酒在心裏說。
陳詩酒拉開淋浴間一看,果然沒猜錯,裏頭的沐浴露洗發露也是他自帶的,民宿提供的東西他一動沒動。
是個講究人,對生活品質要求還挺高的,不知道這是不是大城市人身上的通病。
陳詩酒回到衛生所,沒在挂鹽水的地方看見陸星寒,一問所裏的護士,才知道他居然被招呼到了赫吉的辦公室休息。
護士以為他是陳詩酒的朋友,幹脆在前臺取了鑰匙,請陸星寒去赫吉的辦公室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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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吉是衛生所的婦科醫生,她從十幾歲開始就在這工作,是一位醫術高超并且兢兢業業的婦科聖手。鶴因大半數的孩子,都是經由赫吉的雙手接生的。
赫吉今天輪休自然是不在辦公室的,陳詩酒晃去赫吉的辦公室,果然在那看見了陸星寒。
他的眼睛率先落到了她手裏拎的那只行李箱上,“新民宿我聯系好了,一會兒我新訂的民宿老板開車來衛生所接我,今天謝謝你了。”
陳詩酒把視線落在他包成饅頭的腳掌上,決定送佛送到西,“那我就等一會兒再回去吧,這行李你不好拎出去。等老板來了,我幫你把行李箱放上車再回家。”
陸星寒居然莫名有點感動地說:“下次來上海找我玩吧,你不是要去看朋友?”
盡管那個朋友到目前為止,看起來仍然只是不靠譜的網友。
陳詩酒奇怪的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她和他又不熟,去上海為什麽要找他?
她對他的邀請不冷不熱,陸星寒看着她冷靜的目光,心想:小姑娘眼神還挺防備,看來這幾年偏遠地區的安全教育普及得還不錯的。
想起來衛生所的護士跟他說,腳上的傷最起碼要一個星期才能下地,這意味着他起碼還得在鶴因呆個一星期。
陸星寒說:“下回我請你吃個飯吧?還有你的馬,它馱了我一下午,我會讓民宿老板幫我采購一整箱的胡蘿蔔送到你家去。”
算是謝謝她今天幫的忙。
陳詩酒沒有拒絕,甚至還想說,一箱可能不夠。她家有三匹馬,兩只大的,一只小馬駒,小的那只最饞,都得緊着它吃夠了,才肯讓它的爹媽去吃剩下的口糧。
誰會拒絕甜脆可口的胡蘿蔔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陳詩酒還在被窩裏賴床,她家木屋外面響起了一陣嗚嗚的汽車發動機聲音。林場的果蔬批發老板,從停穩當的貨車上跳下來,動作矯健的卸下一整塑料筐的胡蘿蔔。
赫吉蒼老而活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詩詩,你訂了胡蘿蔔嗎?”
陳詩酒腦袋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趿着拖鞋,抓過床頭櫃上的大襖外套就往屋外走。
她從屋子的木梯上下去,看見了被撂在地上的胡蘿蔔。
他可真是給她的馬,送了整整一大筐的胡蘿蔔啊!
一米長的大簍筐,被用透明尼龍袋捆紮緊實的胡蘿蔔,塞得滿滿當當。
夠了夠了,原來還貪心沒跟他要兩箱,這下都快為泛濫成災的胡蘿蔔發愁了。
赫吉很少見陳詩酒有這種出手闊綽的朋友,便說:“前天走丢的那只狍子,昨晚自己回來了。你要不要請你的這位‘胡蘿蔔朋友’,也上家裏吃烤狍子?”
屋外日光朗朗,陽光把屋頂、窗沿、草坪上的雪照耀得金光可人,沒有比日光充足的早晨更好的天氣了。
陳詩酒微眯着眼,想起陸星寒那張時刻擺臭的臉,也覺得不那麽難以接近了,随口一說:“嗯……我問問吧,上海人吃狍子肉嗎?他們好像吃羊肉都覺得膻。”
赫吉說:“不怕,咱們有好酒,今年新釀的栗子酒特別好,好酒能解膻。”
陳詩酒遲疑的點了點頭。
鶴因就這麽大,只要一問,就能知道訂這筐胡蘿蔔的客人住哪兒。
陳詩酒問送貨的老板,跟他訂這箱胡蘿蔔的人住什麽民宿,送貨的老板翻出手機通話記錄,給她抄了一串手機號碼。
陳詩酒打電話過去的時候,聽筒裏嘟了好久,才有人慵懶又憋着起床氣接起電話。
“喂?”
“是我,我的馬已經吃上了你的胡蘿蔔。”陳詩酒用胡蘿蔔在馬廄裏逗弄小馬駒,小馬一直吃不到胡蘿蔔,正生氣的朝陳詩酒吐口水。
對方一陣沉默,陳詩酒覺得他可能是摘開手機,看了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确定是不是騷擾詐騙電話。
“這是我的手機號,我問了送貨大叔你的聯系方式,我奶奶說要請你上家裏來吃狍子宴。如果你覺得腿傷不方便的話,就當我沒問過你,我去回複我奶奶,你不喜歡吃狍子肉。”
“你到底是在請客,還是趕客?”陸星寒覺得劃算,一筐素蘿蔔,還能換頓肉,這年頭,還能有這種好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來?”有點意外,城裏人都這麽自來熟?
她随口一邀,他就随口一應。
“不然呢?”陸星寒挑了眉。
光是昨晚在床上躺了一宿養腳傷,他都無聊到發慌,還要閉關一星期,太可怕了!出去透透氣太有必要了,剛好能改善下心情。
***
陸星寒腿傷的第三天下午,他又跟當地果蔬批發的老板訂了一筐胡蘿蔔,這回他不僅要去送胡蘿蔔,還要去當地人家裏做客。
貨車隆隆的發動機,又一次在陳詩酒家的小木屋前響起。
和老板一起從駕駛艙下來的,是單腳跳的陸星寒。
陳詩酒剛給半張狍子身體抹好燒烤料,手上還全是胡椒跟孜然的味道,看見搬下車的又一筐胡蘿蔔,發出絕望尖叫:“為了燒烤,我剛削了大半天的胡蘿蔔皮兒,現在多一秒也不想看見橘色!”
批發部的老板幹脆使壞,蒙陸星寒:“給馬吃,換蘋果也行,正好我車上還有一筐蘋果。”
陸星寒剛想說行,就被陳詩酒使了個眼色攔下,笑吟吟的對批發部老板說:“不能把馬的嘴給養刁了,還是讓它們吃胡蘿蔔吧。”
蘋果這時節,批發價都要三五塊一斤,胡蘿蔔頂多七八毛,坑人呢這是。
等老板開着貨車絕塵而去,陳詩酒就得意的說:“他坑你,一筐胡蘿蔔二百頂天。換成蘋果,起碼六七百,你得謝謝我,沒讓你到時候下不來臺。”
她可是記着他錢包裏壓根沒多少存糧,那點錢還沒她的壓歲錢多。
陸星寒笑了,笑聲格外自在舒朗,突然覺得這個林場小姑娘,闊氣的還挺特別。
這世界多的是人想從他口袋裏掏錢,讓他掏的越多越好;卻很少有人,想方設法的捂住他的錢包,為他省錢。
她讓他覺得,至少這趟烏列尼之旅不全那麽糟糕了。
****
今天來家裏做客的不止他一個客人,但他卻是唯一的男客人,其餘都是頭發銀白,穿着繡有雲邊民族裝的老婦人。
赫哲族六七十歲的老婦人,大多數身材都是胖墩墩的,顯得慈祥又憨态可掬。
她們圍着燒烤架,一邊從烤熟的狍子身上片肉吃,一邊用赫哲族語酣暢聊天。
陸星寒明白過來,這個局,大概是陳詩酒奶奶組的老年閨蜜局,他是順便來蹭飯的。
赫哲族人宴客,會請人吃生魚片。
陳詩酒捧着一條被拍暈的鲑魚,熟練的剖開魚腹,用流水清理幹淨魚內髒,再順着魚骨,精準的把魚用小刀剌成兩半。她在其中一片魚肉上,片出一片生魚肉,連肉帶刀一起遞給陸星寒,示意他嘗一嘗。
在一群老婦人期待的目光下,陸星寒硬着頭皮從刀上将生魚肉咬下。
衆人露出滿意的目光與笑容。
趁着奶奶們圍着烤架拉手跳舞的空隙,陳詩酒悄悄跟他說:“如果你剛剛因為不敢吃生魚片,而拒絕了刀上的魚肉,那麽那群奶奶們可要動手趕人了,這是赫哲族的待客禮儀。”
陸星寒好像真的信了,盯着老奶奶們臉上因為舞姿而缭亂的橫肉,背後一陣發涼。
陳詩酒遞給他一杯栗子酒,請他嘗嘗她的勞動果實。
每年秋天,她的一大愛好就會得到實現,那種薅大自然羊毛的快感實在太快樂了。
一到秋天,她就可以在山上撿到好多野栗子。有時候為了一顆栗子,能和搶栗子的松鼠,在半黃半紅半秋色的林子裏大眼瞪小眼。人和松鼠,誰都不讓步。
“你爸媽呢?”來她家這麽久,沒見到她的父母。
陸星寒來鶴因旅游之前,在網上查過攻略,當地人的經濟水平普遍不高,陳詩酒家在當地住着不大不小的木屋,但是裏頭卻布置得精致又豪華,甚至不乏名貴的民族特色古董。
如果這些是僅靠陳詩酒奶奶勞動得來的,那只能說,這個老太太也太有本事了。
“你問我哪個爸媽?”
陸星寒一愣,看向她的眼神不由變得深黯,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的問題有冒犯之意。
陳詩酒從小到大太熟悉這種表情了,見怪不怪的說:“生我的父母,大概率已經都死了。領養我的父母,鶴因林場十幾年前的一場大火,也都死了。”
陸星寒想罵一句自己傻逼,真是沒事找事,問什麽不好,居然怼在槍口上,去揭人家的傷疤。
“你想問赫吉的話,她也不是我的親奶奶。她是我養父養母那邊爺爺的老情人,我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是赫吉把我接過來一起生活。”
如果是以前的話,她絕對不會跟一個陌生人,這麽坦然的說起自己的身世。
身世的問題,幾乎困擾了她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但好在兩年前,她認識了一個給她能量的朋友,現在這些自卑的出身對她來說,是已經結痂的傷口。
傷口雖然會留疤,但是對于整個身體機能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影響。
作者有話說:
24h內2分評依舊掉落紅包~上一章因為我把人民幣寫成毛YY被鎖了一天,申訴了好幾次才通過,審核離大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