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格真讨厭,死了還要和我作對。你們提他,衛生院的人也一天到晚提他,政府裏的人,更是各種文件和報道統統不忘捎帶他。”

“誰叫陳格是鶴因的大恩人呢?沒有陳格,就沒有現在的鶴因。”

“是吧?你們都說陳格好,看來他的的确确是個好人。可惜,他只對我一個人壞。”壞到連她懷着他的孩子,他都可以心硬說分手。

赫吉不知道自己輸在哪兒,就因為那個女的,是陳格大學時期的師妹?

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她沒上過大學,十三歲就跟着衛生所的胡醫生幹,二十三歲已經成了衛生所的婦科頂梁柱。

那女的宮頸害了毛病,還不是得低下驕傲的頭顱找她瞧病?就連陳格的兒子,都是她上門去接生的。

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抱陳格兒子的人,抱起那個熱乎乎濕漉漉的小肉團,赫吉流淚了。想起曾經,也有這樣一個滾燙的肉團在自己的子宮裏萌芽生根。

可那個女人卻好的讓赫吉實在也挑不出什麽刺。

她和陳格一樣能幹,短短十年,鶴因的規模在他們這對中原夫妻手上擴大了近三倍。林場裏的人們不再住着居無定所的帳篷,紛紛打地基建新屋。人們不再盲目的散養牲口,而是被大規模的科學集中喂養,賣牲口換來的錢,又讓大家穿上了新衣服。

這讓赫吉不得不承認,陳格的眼光是極好的。

甚至那個女人在三十五歲這年得病死了,她都替這個短命的女人難過遺憾了好久。

想起女人油盡燈枯的那個夜晚,昏暗的油燈将她伸出來的手,在牆上投射出枯樹皮一樣的凋零倒影。

她伸手牽住赫吉,對她說:“你對陳格,是有情的吧?”

那一刻,赫吉羞愧的不知怎麽是好,連眼睛都不敢正視她一秒。

“我走了,你替我好好照顧他。”

赫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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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認真回憶起這麽多年,這個女人和陳格出雙入對,無時無刻不透着溫柔與堅韌,而自己和陳格在一起時,仿佛只有天雷地火激烈撞擊的大小吵。

直到那一刻,赫吉才承認,這個女人是真的很好,她都快死了,心裏卻始終惦記着陳格。

陳格當初選了她,是對的。

如果自己快死了,絕不會那麽溫柔的把陳格交到另一個女人手上。

她沒有這樣的心胸,她只會鉚足最後一口勁兒,瞪大雙眼死死盯着陳格威脅:我走了,你要是敢再娶別的女人,我做鬼也不可能放過你!

她死後,變成牆上的挂像,也要睜大一雙眼,倔強的盯着他,把他牢牢拴在自己的眼睛上。

或許像陳格妻子那樣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女人。

溫柔、安靜、堅強、默默付出一切,可赫吉不是這樣的,她的性子像草原上最烈的那匹馬,奔跑起來,就連馬蹄邊上揚起的塵土,都是驕傲的形狀。

也或許,以前的赫吉,和陳格熱戀中的赫吉,也曾是那樣溫柔、甜蜜、愛笑的軟姑娘。

只是在那個策馬狂奔從馬上摔下來的夜晚,馬蹄一腳蹬壞的,仿佛不是赫吉的子宮,而是赫吉的心髒。

重塑後的赫吉,鋼筋鐵骨,鐵石心腸,再也不相信愛情了。确切的說,她相信別人發生的愛情,也願為之感動流淚,但她再也不相信自己身上的愛情了。

*****

喝了酒的赫吉,嘴裏總能被撬出許多陳年往事。

往事像夜空裏最微弱的那顆星星,渺小、不露鋒芒,大多數時候引不起人的注意。但你知道,星星在那,往事也在那。等你哪天想起來了,用心在天幕裏尋找,盯着它,它就會奇異的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亮到你再也提不起勁去欣賞其他的繁星。

十幾年前鶴因那場刻骨銘心的大火,至今還能在網上搜索到當年林場裏的慘狀。

樹沒了,還可以再種。

人沒了,卻再也沒有重生之日。

四十五歲的赫吉,跪在幾具焦屍前,甚至不知道哪一個是屬于陳格的軀體。

她突然就不恨他了。

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可恨的呢?

鶴因的大火,将她藏在心裏二十多年的怨恨,一并也燒成了灰燼。

天空下起夾雜着草木灰的大雪,污濁、焦苦。

旁人眼裏永遠充滿韌勁與活力的赫吉,突然就被一場陸陸續續半個月彌散不盡的大雪催的衰敗了下來。

窗外下的雪,從黑污,已經漸漸接近純白。

赫吉抱着衛生所裏肺炎初愈的小詩酒說:“你可真是個小幸運鬼,上星期肺炎去市裏住院,躲過了一場彌天大火。你再在衛生所裏打兩天吊瓶,就能把最後一點的咳嗽尾巴,也徹底切斷根兒。”

只有三歲的陳詩酒問:“以後,我就和你生活了嗎,赫吉?”

赫吉刮了刮她俏挺的鼻子:“除了我,好像也沒誰願意收留你呢。你放心,我給人治病,比你爺爺和阿爸阿媽三個人加起來都掙的多,別的孩子有的,你也都會有。”

“可他們都說我命裏帶着孤煞,克完一個又一個。”小陳詩酒惴惴的望着赫吉,“你不怕我嗎,赫吉?”

赫吉瞪圓了一雙眼睛,插着腰,生氣的說:“哪個壞蛋說的?我要去撕爛他的嘴!還要用馬鞭抽他,抽到他血淋淋掉出骨頭為止!”

這一片,誰都知道赫吉是脾氣出了名不好的老姑娘。

衛生所裏還有那麽多的同事和病人呢,聽見她發大火時候的咆哮,沒一個敢出聲,場面一度安靜到落針有聲。

陳詩酒好像也有點被她盛怒的表情吓到,赫吉注意到小丫頭臉色滲出了點兒慘白,又溫柔下眉眼,摟着她說:“從今天起,你叫我奶奶,便宜死陳格那個臭老頭了。”

陳詩酒忽然不害怕了,嗅到赫吉身上好聞的消毒水味道,和醫院、衛生所過道上的那種強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不同,那是赫吉特有的,一種讓人覺得幹淨、舒心、安穩的香氣。

陳詩酒讨價還價地說:“我還是叫你赫吉吧,爺爺也愛叫你赫吉。我聽過的,他喝了酒,總愛在夜裏對着牆上奶奶的相片,一遍一遍的叫赫吉。可奶奶的名字,也不叫赫吉呀。現在我分得清了,奶奶是奶奶,赫吉是赫吉。”

赫吉忽然就流下淚來。

陳格被火燒死的那天,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此時此刻,望着這張稚嫩無辜的小臉,赫吉的眼淚徹底放了閘,洪水一樣奔湧不息。

她緊緊抱着陳詩酒,心痛得比墜馬那天還要痛上一萬倍,痛到連呼吸都覺得是一種悲情。

陳格欠她一個孩子,命運兜兜轉轉,終于又把這個孩子送回來給她了。

****

夜深了,天空幹淨得只剩下明月和星星。

赫吉送走了老閨蜜們,也再一次盛大告別了自己的青春。

誰也不知道,這樣圍着爐火重聚在一起,回憶青春歲月的日子,還能度過多少個。

赫吉進了屋,看見火坑邊上今天吐得人仰馬翻的陸星寒,以為他是因為情場失意才這麽失态,于是對他說:“年輕人,我失去愛情的時候,比你現在慘烈的多。明天,打起精神來!誰又能知道,愛情會不會重新再一次降臨呢?”

爐火将赫吉蒼老的神态,勾勒得炯炯生動。那是愛過、也被愛過的人,在火光裏迸發出的最後一絲餘熱。

陸星寒忽然覺得陳詩酒真是一個幸運的小姑娘,跟着這樣一位智慧有韌性的成熟女性一路成長。難怪她年紀不大,身上卻很有一股韌勁兒與驕傲。

陳詩酒身上的這種自信與篤定,和赫吉是如出一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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