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有陽光的春天夜晚,氣溫實在兜不住,站在街邊冷風直往衣領裏鑽。路邊玉蘭樹褪下來的舊枯葉,在風裏一邊打着冷顫,一邊旋轉墜落。
從咖啡店出來已經在路邊等了快十分鐘,手機裏的約車軟件頁面顯示,訂單約到的車距離所在地還有七百米。
想起來自己的外套還在他的車上,加上頭發還沒幹透,陳詩酒整個人冰透了。
陸星寒邀請她:“要不要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裏?”
他手上明明挂着一套明天要穿的衣服,但他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并不打算把衣服加在她的身上替她禦寒。
陳詩酒眼睛掃了一下他手裏的衣服,又瞥了一眼他臉上挂着的盛情邀請,倔強地拒絕了:“我還好。”
“別硬扛。”他大度地岔開自己西裝褲子的口袋。
所以他褲兜裏是裝了浴霸嗎?一個褲兜能擋什麽風寒啊?
陳詩酒覺得他這人搭讪的功夫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蹩腳,想牽手就直說呗,不過她肯定不會同意就是了。
大約是五六年前,不過那會兒是正兒八經的冬天,陳詩酒從公交車上跳下來,陸星寒站在公交車站點等她做完家教回來,冷着臉不動聲色地把她一雙冰塊一樣的手,揣進了他褲子的口袋裏。
上海被稱為魔都不是沒有原因的,這裏就連風吹來的方向都十分魔性,你壓根兒也不能清楚确定陣陣肆虐的妖風是從哪裏刮來的。披散着的頭發絲,真是被風吹得群魔亂舞,根本找不到一個順暢規律的節奏。
公交車站的擋雨棚下,陳詩酒有點呆愣地站在他面前,整個人的發型被風吹得不知所雲,姿态是真的難看,但那天的他既冰冷卻又很溫柔。
她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丁達爾效應。
他們前一天晚上剛吵過架,她以為他們就這樣完了,沒想到第二天他出現在公交車站。
他把她從車門那裏拽了下來,帶着一點兒他不容置喙的霸道和冷酷。她在他雙瞳的倒影裏,看見了一個被他眼裏溫柔光芒所包圍的自己。
他眼裏的光是怎麽做到把狼狽的自己,映襯得既狼狽又那麽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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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他,面冷卻眼裏有光。
可現在陳詩酒在他眼裏看見的,除了假裝盛滿的溫柔之外,是深不見底的冷漠。
她忍不住對他說:“陸星寒,你是真變了,眼睛裏沒光了。”
陸星寒盯着她一直在自搓的那雙手,問:“我是奧特曼嗎?眼裏為什麽要有光?”
陳詩酒嗤笑一聲:“誇你的意思,越來越像一名合格的資本家了。畢竟有本事扛起資本鐮刀的人,哪一個不是理智精明到凡人望塵莫及的境界?”
他蹙着眉,緊盯着她不停搓着的手,拳頭捏緊在褲子口袋裏,忖默了片刻,終究還是把目光轉向了街邊反光的路牌上。
*****
陳詩酒回到賓館,處理了幾封郵箱裏的工作郵件,不疾不徐check好明天座談會的流程,随後倒頭紮進床墊裏。
酒店的床墊比家裏可軟多了,軟和的像一塊剛出爐的香蕉松餅。
陳詩酒溺在裏頭,連衣服都懶得換下來。
腦海裏曾經也無數次假想過如果兩人重逢,是否會像怨侶一般,連握手都嫌多餘。但實際情況還好,他們甚至還像未曾從上一段感情的糾纏裏掙脫出來,很多措辭,仍舊保留着當年一些習慣。
他至今單身嗎?陳詩酒有點疑惑,如果不是單身,那他今晚的那個吻,實在太不道德了。
手機在房間的辦公桌上震動,陳詩酒把臉從兩只枕頭的縫隙間仰起來,目測了一下距離,實在懶得不願意挪動軀體分毫去取手機,但又怕錯過工作上的事情,無奈還是下了床去拿手機。
是一條微信提醒。
劃開,微信接收到一條新訊息——【鴨舌】
陳詩酒盯着聊天頁面那個頭像怔了很久,感覺有點不太真實,他又躺在了她的好友列表裏。兩年過去,他甚至連頭像都沒有變過,還是那只藍灣犬在他家的草坪上頂花哈嘴大笑。
她回了過去:“?”
新消息很快再次彈出來:【夜宵】
陳詩酒看了一眼屏幕笑了。
陸星寒是上海混溫州,他媽媽是溫州人,爸爸是上海土著。家裏平時吃飯,一星期的菜譜裏總有幾餐有鹵鴨舌。陳詩酒第一次看見有人吃鴨舌,瞠着目,隐隐覺得自己的舌頭被絞肉機屠戮的痛。
然後在陸星寒的威逼利誘下嘗試和一根鴨舌親密接吻,居然覺得味道還可以接受,甜津津的像在吃糖。把糖和鴨舌聯系起來,鴨子身上的這個奇葩部位,入口都顯得沒那麽古怪詭異了。
陸星寒的媽媽不會做飯,唯一的拿手好菜就是鹵鴨舌。鴨舌是市場上買到的鹵制半成品,拿回家倒半瓶可樂加幾滴老抽上色,煮到湯汁濃稠到能挂在鴨舌上為止。陳詩酒如果雙休日沒在公司裏加班,抱着那一碟鴨舌,能就着一部電影打發一下午。
客房的門鈴響起,服務生送進來一個黃色豎條紋的帆布保溫袋。
陳詩酒打開,裏面居然還真是一盒鹵鴨舌。
驚呆了。
拉開一次性塑料食品盒的蓋子,揀了一根鴨舌塞到嘴裏,剛要抄起手機回陸星寒,居然眼淚一下都快被燙了出來。
不是鴨舌太燙,而是回憶太過燙人。
是孟董做的吧?這個味道她太熟悉了,她做鴨舌喜歡在可樂裏面加半勺黃桃醬,鴨舌的鹵汁兒裏就有甜膩的黃桃味。
陳詩酒的手指飛快在屏幕上打着:你讓你媽做的?
發送了過去。
他當然還沒睡,幾乎在她發送成功的下一秒就回複過來:嗯。
“替我謝謝孟董。”
“別想的太多,她是知道我今天出差回來,閑着沒事做的。我晚上住賓館,司機送到家裏我不在,她又讓司機送到賓館給我。你沒吃夜宵,我就跟司機直接報了你的房間號。”
“……”
我謝謝你哦,把我的自作多情解釋的那麽透心涼,陳詩酒心噴。
“還不睡?明天上午學校沒活動,約你出去走走?”
“我有事。”他不是行程太滿才住到賓館嗎?真是爪牙畢露後連敷衍意思一下都懶得費工夫了。
“什麽事?”
“你是我經紀人嗎,需要跟你交代的這麽清楚?”
“我派司機給你。”
“不用,我打車就好。”
陳詩酒發送完這句之後就去刷牙洗臉了,等重新鑽回床上,拿起手機一連下拉刷新了兩遍微信,才确認是真的沒有新消息進來。
嘁,不回就不回,我睡我的大覺。
不過還真是有點睡不着。
她是真的有點好奇,難道陸星寒後來真的沒有跟盧安有後續?
當初他明明答應了去相親的……
鬼使神差,摸黑抓到了床頭櫃上的手機,小心翼翼地點開那個微信頭像,結果朋友圈加載出來,一無所獲。
他的朋友圈設置了半年可見,但他已經有半年沒更新過朋友圈了。
盯着他朋友圈的背景圖,陳詩酒的思緒一下被拉的很遠。
這張照片是在昏鐘岬海灘上拍的吧?
一張照片,就能帶她回到2015年的夏天,他和她分頭去了越南,卻在那裏不期而遇。
腦子裏滿是那個被夕陽灼烤成橙紅色的悶熱海邊房間。潮濕、逼仄,窗外是川流不息的摩托車嗡鳴呼嘯。他和她貼在牆上,唇齒纏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又熱又燙,噴在對方的皮膚上,會形成一層綿密的薄汗。
杜拉斯《情人》的氛圍感在那個狹小廉價的酒店房間拉滿,他們身上大汗淋漓,像游走在熱帶雨林的兩只魚。
原來時間不知不覺已經流淌了這麽久,連2015年都是七年前了。
返回到聊天界面,有點意外,他居然也沒睡,還給她發了一句:晚安。
時間顯示是一分鐘以前。
陳詩酒想了想,決定不帶着疑惑過夜,與其在這糾結,不如問完後安心睡個好覺。
“你還是單身嗎?”發送完畢。
“單身、可撩,陳小姐。”他光速回複。
他微微眯起眸,想象她此時此刻的樣子,又多問了一句:“你現在的姿勢是不是用被子蒙着頭、疊跪、手肘支在枕頭上玩手機?”
“……你怎麽知道?”
“你夜裏玩手機的姿勢,一直這麽猥瑣。”
??她能說髒話罵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