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知道別人故地重游是不是會一直困在舊夢裏走不出去。

這一晚陳詩酒做了好多夢,且夢與夢之間的蒙太奇手法一點都不高明,許多夢境的運鏡轉場,都十分生硬。畫面上一幀還在上海,下一幀可能就天馬行空地跑去了胡志明。

譬如今晚她做的第一個夢,就是2014年馬上升大二的那個暑假,她從閨蜜祝之繁家位于靜安區的小洋房裏醒來。

那個早晨,祝之繁這個一放假不到十點不起床的懶王,居然破天荒地出去晨跑了一次。

陳詩酒起先還不太确定自己在夢中是從哪個地方醒來,但聞到熟悉的三明治裹雞蛋搗大蒜醬味道,就知道一定是祝之繁家的山東阿姨在弄早飯。

祝之繁家的早飯老三樣:現榨黑豆漿、蒜拌雞蛋醬三明治還有時令果切一碟。據祝之繁口述,這一套早飯樣式,自她家阿姨從上崗開始,雷打不動地貫行了八年之久。

對此,沂水人曹阿姨是這麽解釋的:我擱養生欄目上看的,大蒜殺菌又抗癌,節目裏那老太太都快百來歲了,每天起來就是先剝兩瓣大蒜往嘴裏塞,幹起活來比年輕人都壯。節目裏的專家能騙人,那老太太活這麽大歲數,身份證寫着呢,能騙咱們嗎?!

陳詩酒心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連那個老太太也是節目組請的托呢?

誰家一大早吃這麽生化武器的早飯啊?!難怪祝之繁長到十九歲,都沒有男孩兒跟她親過嘴兒。

雖然說蒜味是蒜味,口臭是口臭,但一早吃完滿嘴蒜的那張嘴,還能招人稀罕嗎?

她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島臺上的石臼子裏已經搗好了一盅雞蛋蒜醬,曹阿姨正在用小刀刮黃油煎吐司。

曹阿姨脖子上挂着碎花圍裙,伸長頸子往廚房外招呼陳詩酒:“繁繁一大早出去了,我們小區新搬來了一個男孩子,好像還是和你們一個學校的?他們約了一起晨跑。早飯她沒說回不回來吃,阿姨先給你弄。”

陳詩酒隐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懶王祝大小姐,平時能躺着絕不坐着,哪那麽勤快放假了還出去鍛煉啊?除非一起運動的對象是絕世大帥哥。

陳詩酒小眼神一眯就知道:狗屁的晨練,晨戀還差不多!

剛放暑假兩天,陳詩酒就得去學校的實驗室報道。藥劑學教授屠明暑期在帶一個新項目,陳詩酒正好想拿到屠明的一封推薦信,準備大三出國交換時使用,就自告奮勇地留下來充當免費勞動力。

陳詩酒在學校官網查到屠明退休其實已經有五六年,且聽師兄師姐們傳聞,這是一位不差錢的主,疑似為多家藥研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之所以屠明至今還在一線教學崗位上發揮餘熱,是因為他老人家嫌退休生活實在無聊,榮休不到三個月,T大跟他的返聘合同就又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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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的時候,曹阿姨死活要讓陳詩酒把早飯給吃了。陳詩酒盛情難卻拗不過,卻又十分為難一會如果頂着一張蒜汁兒沖天的嘴去見屠明,屠明是不是會當場把她從實驗室給轟出去。

為了暑假留校,她連回烏列尼的機票都沒提前買,臨時買機票卷鋪蓋回去,機票錢貴死了肯定劃不來。

陳詩酒想了個折中的主意,哄曹阿姨說:“我趕七點四十的公交來不及呢,三明治曹阿姨你幫我拿塑料袋裝上,我在路上吃。”

路上她當然也不會吃,不過下了實驗室當晚飯倒是不會浪費。

這學期屠明給她打的專業課成績還沒出分,陳詩酒忖度,看在白菜地板價的勞動力份兒上,屠明怎麽也得保她的GPA不拉垮到3.7以下吧?

不過關于屠明的事兒,陳詩酒從師兄師姐那也有所耳聞。

她們這一屆的運氣不怎麽好,趕上屠明的愛人去世沒多久,老頭一天到晚唉長嘆短的,一學期接觸下來,陳詩酒從屠明那張老褶縱橫的臉上,确實沒看見過幾個正經的笑容。

大學嘛,老師給分,很多時候都是看心情。碰上人家觸黴頭的時候,學生也得跟着遭殃就是了。

八點半還差七分鐘,陳詩酒找到屠明位于南昌路老弄堂裏的實驗室的時候,要不是裏頭已經有一位師姐就位,她可能馬上就倒退出去,以為自己找錯實驗室了。

這兒哪是實驗室啊,确定不是某個郊區廢棄的發電廠?!

外頭瞧着好好的,腔調十足的老上海紅牆西洋風,門口還種植着一排看着很值錢的無盡夏綠化帶,沒想到裏頭的裝修居然跟廢棄工廠有的一拼。

昂貴的實驗器材,和簡陋的室內裝修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割裂感,就好像用着限量版的喜馬拉雅鉑金包去菜市場割二斤豬頭肉,怎麽看,畫風都詭異過頭。

毛坯紅磚碎瓦,好歹也意思意思往牆上刷一層白石灰啊!條件要不要這麽艱苦……

說屠明是財務自由的大佬,陳詩酒猜測這個坊間傳聞可能有點懸乎。

不過上海市中心的老弄堂裏能有這麽一間個人實驗室,刨去磕碜的裝修來說,地段倒是很值錢。

還好不至于連空調都沒有,上海的夏天沒空調,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陳詩酒眼尖,眼珠子往實驗室環顧的掃蕩了一圈,在坑窪不平的裸紅磚牆面上,看見了一臺角落裏國産的格力空調。

暗暗舒了一口氣。

師姐已經穿上了白褂,一邊往耳朵上挂口罩,一邊擡眼看陳詩酒:“沒走錯,就是這兒。師妹你來晚了,就三天前,這實驗室還不長這樣。”

陳詩酒臉上緩打出一個問號:“?屠教授這是要搞裝修?”

師姐何晴拉了張實驗室的高腳凳讓她進來坐,“不搞裝修,屠教授把牆上的膩子全刮掉不要了,嫌礙眼。”

??陳詩酒震驚了,屠明老頭确定這種比毛坯還次的原始紅磚風格……不礙眼?

何晴聳聳肩:“以前還有過滿屋子的粉色hello kitty牆繪呢,習慣就好。”

滿屋子的粉色hello kitty牆繪……這是什麽古怪癖好?

何晴被她臉上那種連續震驚放大瞳孔的表情逗笑了,解釋說:“這個實驗室以前都是師母在打理,屠教授愛人以前是清華美院畢業的,早二三十年前的牆繪聽說才叫精彩,那會兒都是大師級的超現實主義彩繪。不過自從師母病了,實驗室的牆繪就再也沒變過了。直到三天前,來了一個年輕人,帶頭把實驗室的牆皮全都刮掉了。”

陳詩酒恍恍惚惚地點頭,居然在這裏頭聽出了一絲絲哀肅的現實主義文學味道……因為愛人去世了,所以幹脆把原本畫滿彩繪的牆皮全部鏟掉?

深挖下去,估計是一個可歌可泣的be美學故事。

“誰啊?膽子那麽大把這裏禍禍成這樣,屠教授他老人家點頭同意了嗎?”

“施工隊的吧,不太清楚。今天他還來,衛生間的貼面瓷磚上還有師母的手繪,估計也不會留下了。屠教授成天待在實驗室,這些畫日久天長地看下去,遲早要出事。”

門口一陣風鈴響,陳詩酒剛剛自己進來的時候沒發現,原來門口懸着一串鈴蘭形狀的銅風鈴。

清脆铛啷,像手指幹脆利落地敲在鋼琴高音階黑鍵上,迸出沁耳鳴奏。

老式的窄弄堂,臨街而建的美式townhouse,随門推開有一束陽光落在來。

陽光是天然濾鏡,連帶着從塵光裏走出來的人,周身都有一種柔了焦的不真實美感。

是一個身形颀長的帥哥,陽光就這麽肆無忌憚地被他推門漫了進來,逶迤一地。

陳詩酒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熟人,還是好久之前,在千裏之外僅僅幾面之緣,算不上很熟的“熟人”。

四目相撞,兩人都有些愣住。

還好,對方還記得她的名字,并且率先主動打了個招呼,以至于讓她不會顯得太過被動尴尬。

“陳……詩酒?”

“哈~你是那個‘胡蘿蔔朋友’。”

他給她的印象,就是他財大氣粗地送了她一大筐的胡蘿蔔,把馬吃的都快得胡蘿蔔厭食症了。

陸星寒很快在大腦裏晃過之前自己在鶴因林場的一些“名場面”:譬如雪地裏被甩、譬如被捕獸夾夾到腳動彈不得,赴死般等待救援。

都不是些什麽好回憶,但眼前這個小姑娘他記得很清楚,是個很招好感的當地人。

跟一年多前比起來,她好像完全長開了,五官不再是揉成一團的稚嫩模樣。薄薄的眼皮,睫毛尤顯濃密,仿佛下一秒眼睛上的睫毛就要讓眼皮沉墜下來。

而且她好像……還長高了不少?

她出現在這,所以是屠明新一屆的韭菜學生?她還真考上T大了啊,還以為當初她吹牛呢……還有她那個不靠譜的上海網友,面上基了?沒被欺負吧?

陸星寒不知道自己一大早腦子哪蹿出來那麽多個問號。

“陸師傅。”何晴喊了他一聲,“今天還砸牆嗎?”

陸星寒想起來自己來這裏的正事,不過何晴這一聲“陸師傅”着實讓他有點出戲。

他優秀青年的精英氣質,怎麽也不至于和施工隊長有半毛錢關系吧?

陳詩酒也有樣學樣的跟着師姐喊他陸師傅,居然用認真求教的眼神,指着牆上的紅磚水泥,盯着他問:“陸師傅,你們施工隊,怎麽稱呼這種裝修風格?”

陸星寒乍一聽她那一聲陸師傅,怎麽品咂,怎麽古怪,臉上的肌肉都有些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

高冷回她:“廢墟美學聽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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